第十六章
「我會把我的女兒要回來。」李鴻歲那時開口向竺允道道出如此「狂言」:「而且會如同以前那般,不容得你拒絕。」
只記得竺允道的視線從未投向他,只是冰涼的一笑,道:「你大可試試。」
就算不用看竺允道的臉,李鴻歲也能聽得出他語中的自信與自傲。然而!柳紅凝──不,李懷鈴身上的血脈可是切切實實地由自己與柳靈畫交織而成,這點是無庸置疑的。
於情於理於法,竺允道這毫無關連的人肯定都無法將自己的女兒奪走!
然則,他李鴻歲不得不承認,現在的狀況非常棘手。
他知道柳紅凝討厭他,也知道讓柳紅凝回歸身邊的可能性非常小。
而這一切最大的問題不在於柳紅凝心中所想如何,而在於眼前的人讓人不快。
楚沉風和杜旬飄,還有剛才走掉的墨軒雪。
年輕人啊、年輕人!
李鴻歲的臉上掛著的是對楚沉風的敬意,但內心所擺佈著的是比楚沉風身為皇孫的自尊還要更加高傲的神態。杜旬飄看慣了所謂的人面人心,自是知道李鴻歲此刻的心思肯定「複雜」透了,而楚沉風則對李鴻歲表面的敬意視若無睹。
杜旬飄看著楚沉風還不願開口,便開口道:「這麼晚的時候,宰相大人來這裡有何貴幹啊?」
李鴻歲在楚沉風面前不願對杜旬飄這於他而言無關輕重的小卒表達自己的輕視,卻也一面不願去理會。於是道:「夜深風冷,侯爺還請保重貴體。」
楚沉風哼了一聲,不作回應。杜旬飄也對李鴻歲的態度不以為忤,稍稍正了顏色,道:「宵禁的時辰不一會就要到了,下官斗膽請李相回府。」
不知何時從李鴻歲身後站出身來的護衛向前一步嚴肅道:「杜護衛,你沒資格這樣跟宰相大人說話!」
「看來這位就是跟著墨家公子身後鬼祟的人吧。」楚沉風終於開口:「本侯記得杜護衛腰上的牌子,可是連李相都要敬重三分的?」
李鴻歲道:「此人乃是相府第一護衛,他的行動若何理是由臣安排。」
杜旬飄故意喃道:「怪不得總偷雞摸狗。」
李鴻歲瞪了杜旬飄一眼,向楚沉風道:「臣聞小女近來受到侯爺不少照顧,在此向侯爺表達謝意。」
楚沉風抬了抬下巴,做出了高高在上的模樣,道:「本侯可不知柳紅凝是妳的女兒。」
李鴻歲的臉微微一僵,道:「實不相瞞,小女李懷鈴是在十多年前那場叛變所失散的女兒……」
楚沉風淡淡一笑,道:「但文懿公主的墳旁尚立有令千金的墳。」
「那時臣錯認屍首,悲慟至極。」李鴻歲仍做出了恭敬的神態:「然則臣調查許久,才發現小女仍活在這世間。因此臣也希望待小女身體痊癒後,向陛下告知此事,讓小女重新認祖歸宗。」
楚沉風臉上的那抹笑容寒冷、高傲,除了讓李鴻歲感到極度不舒服外,也讓杜旬飄暗暗搖頭苦笑。只聽得他道:「文懿公主乃我皇室血脈,便算認祖歸宗,也是歸於皇城。」
說罷,楚沉風竟也當著李鴻歲的面交待杜旬飄不得讓任何人再靠近柳紅凝的房間,而後便逕自離去。」
李鴻歲一愣,還不及發怒,卻從楚沉風冷沉的背影當中想起了一些他不願想起的往事。
那是他自大婚後,自獲得掌上明珠後,總忘記的一件事情。
柳靈畫的親生母親是當今皇后、從前嶍王妃的姊姊,因為丈夫過世、而自己也因病不久於人世的關係,因此將當時年紀還小的柳靈畫,也是唯一的女兒過繼給嶍王、嶍王妃做女兒收養。
但是唯一的條件,就是當柳靈畫成婚生子後,需讓子嗣認祖歸宗。
而當初遜帝下旨賜婚時,也是依著這個條件而行。
因此,再如何、再如何,李鴻歲就算取得了夢想中的佳人而歸,也無法擁有自己的子嗣。
然則,當時的李鴻歲卻是答應了這個條件。
因為那時的他,當真為柳靈畫而瘋狂。
李鴻歲在乘著轎子回相府的途中,那般狂怒與頹喪交錯的氣息充滿了整個狹窄的空間,讓他忍不住在這微涼的夜裡感到悶熱而不適。但,自己又能怎麼辦?
又能怎麼辦……能怎麼辦?
不,他還是得把柳紅凝搶回自己的身邊,在真正的「認祖歸宗」以前。
因為現在的柳紅凝,已幾乎要是他全部的意義了。
柳紅凝這回可是難得起了個大早。
在剛破曉時,她就已經睜開了明亮的雙眼,甚至還有點好奇地檢視週遭的環境。而在她於寬敞的房間裡走啊繞的幾圈後,才驚奇地覺得渾身的筋骨舒暢、已無先前那般無力。
在她有著如此驚奇的發現後,柳紅凝幾乎是興奮地要去打開房門,想去找墨軒雪、杜旬飄,又或者楚沉風告知自己的事。然則她又想起這段時間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平時也都是自己處於被動的一方等待他們,一時之間還不知道上哪兒去找人呢?
一面想著,柳紅凝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她想起昨日才讓杜旬飄好說歹說地勸哄著要早些就寢,隨後不久墨軒雪又敲了自己的房門進來,說是來看看自己的狀況。恐怕那時,墨軒雪可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狀況了?……
那麼今日首要之事,恐怕就是找著了墨軒雪──又或者乖乖地等著墨軒雪來替自己診脈囉?然則,自己卻不知墨軒雪什麼時候會來呢?若是自己的身子當真足夠開始練武、卻又讓她憋著不能動的話,恐怕會讓自己真要發瘋!
想到了這裡,柳紅凝有些失落地走到了房門前,打開。
「咦?」
「妳醒了?」
柳紅凝對眼前的景象看到驚訝。
墨軒雪、杜旬飄、楚沉風三人都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等著,而在他們身後,有更多不認識的、像是士兵或者護衛一般的人站立著。
「欸……?」柳紅凝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開口,只得傻傻道:「你們帶這麼多朋友來找我是要一起吃早飯嗎?」
杜旬飄聞言忍不住笑出聲:「紅凝妳行!要這麼說也是不錯的,但是得先讓墨兄診診脈,咱們再去吃好料的!」
楚沉風亦道:「今日午時要面聖,陛下決定與你等共同用膳,也特許你等可先往皇城用過早膳等待。」
柳紅凝聽著一愣一愣的,而後蕩開了笑容:「對啊!我都忘了呢。楚大哥、杜大哥,皇城內肯定有很多好玩得對吧?」
楚沉風表情略顯無奈,而杜旬飄則笑道:「皇城內部禁衛森嚴,紅凝可別玩到被抓走啦!」
柳紅凝噘了噘嘴,道:「才不會……墨大哥,還有勞你替我把把脈吧!……我呢,搞不好明日要替皇上教訓外族呢,再怎麼樣也不會把我抓去關啦!」
「妳這話給陛下聽到了可不好。」杜旬飄稍稍正了顏色,而後道:「況且妳還不一定能動武呢?」
「唔。」柳紅凝道:「但是人家今天早上起來總覺得氣脈全順了嘛!墨大哥,行嗎?」
墨軒雪只是淡淡地說一聲,道:「不可。」便起身走回杜旬飄和楚沉風身旁,低聲道:「已無大礙。」
楚沉風與杜旬飄知曉了墨軒雪的意思,於是在柳紅凝又噘嘴問著:「那還要多久?」時,便由杜旬飄代為答道:「或許還要兩三日的時間吧。」
柳紅凝聽了只是兀自喪氣,並沒追究到那「兩三日」的時間究竟是誰說的,而道:「好吧!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杜旬飄道:「若妳沒有意見,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了。」
柳紅凝想了想,道:「我能帶劍進去嗎?」
杜旬飄失笑:「紅凝,就連楚兄也不能有此特權,妳還是省省吧!就算想帶去也會被扣在城外喔!」
楚沉風聽了道:「為什麼想帶劍?」
柳紅凝道:「我想著空手去好像有點奇怪,況且我本來不是在明天要比武嗎?現在忽然就不行了,總覺得這樣好像交待不過去……」
杜旬飄笑道:「妳的事情、楚兄都幫妳安排好了,妳大可放心!」
柳紅凝依依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道:「好吧!那就請楚大哥和杜大哥領路囉!……墨大哥在這裡可是也要一同過去?」
「不錯。」
杜旬飄看了楚沉風一眼,獲得了許可後才道:「走吧!」
那一天,當時的皇帝在早朝時,將柳靈畫賜婚與新科狀元李鴻歲。在朝的嶍王雖掩不住面上的錯愕神色,但只得跪下拜謝這場由帝王欽賜的「良緣」。
自己前幾個月以兄長身分與帝王所表明,希望等到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婿竺允道再建下幾項功名、拔擢為正式的官員後,再將雖非親生卻視如己出的掌上明珠下嫁予他。
身為皇帝的弟弟答應了,並也笑稱兄長為了女兒的幸福不遺餘力。而後,兩兄弟在宮中的花園大笑,又說起了兒時往事數回,才散了場。
然則……
嶍王在此之後,可是確確實實地不知道為什麼皇上會忽地改變了心意,並且也只能在後來召見竺允道、告知他這項沉重的消息。在言語間,嶍王還暗示著,若竺允道和柳靈畫兩人堅決抗命廝守,他嶍王也會想出辦法讓他們兩人共結連理。
畢竟,一個是自己貼心孝順的掌上明珠,另一個則是自己不可多得的左右臂膀。
在竺允道露出了與自己心中意想到的一般沉痛的表情後,他任由他離去。
而嶍王的嚴肅表情,則看在一旁嶍王世子的眼裡。
也就是當今的太子殿下。
他至今仍不知是否該後悔並未說出為什麼當時的皇上會忽地改變心意的原因,但是他確信的是:就算當時說出來了,也是徒勞無功。
那日在朝中,當時身為嶍王世子的太子也在場。他在皇帝賜婚時亦跟著父王嶍王下跪拜謝天恩,忍不住稍微抬頭瞻仰了帝王的尊容,而後縮回視線看著父王驚愕而後強作笑意的沉重神色與李鴻歲掩不住的狂喜之情。
而後,他在跟父王、李鴻歲共同起身時,神色收斂,彷彿這一切都事不關己一般。
他知道這樣的表現讓人覺得他寡情,然則事實上,當時正值青年的嶍王世子恨透了當時的皇帝與李鴻歲!若手中有權,他肯定會將他們喜悅的面容狠狠摘下、打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牢!
然則,嶍王世子理智得很。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這樣做,卻也不可能與父王一般故作喜色。是以,他選擇沉默。而後在當時每夜的夜晚反覆咀嚼著那日他無意獲知的實情。
說來,那也是意外得知的事情。
因為當時皇帝身邊的得力護衛之一告訴了自己這件「陰謀」,那個人的名字叫步人飛,是自己因緣際會下結交的朋友,這點就連嶍王也不知情。
與步人飛的相識是偶然中的偶然,也是自己某次因承著嶍王交待的要務南巡歸來時,卻不意受到相關匪徒的攻擊。保護自己的幾名護衛──包含竺允道力戰之時,想不到又殺出一夥賊兵,在情勢危急下,當時身為遜帝護衛的步人飛恰巧領著一夥皇城禁衛要回京城,便也幫忙解了圍。
當今的太子殿下,也就是從前的嶍王世子與步人飛相談、一見如故,最後也成了好朋友。而這事,也只有兩人與竺允道知情。
其後不久,步人飛被遣去調查邊疆外族的動靜時,不意發現了李鴻歲的同鄉錢中樞與鐘自皆與外族有密切往來,向上稟報遜帝此事時,遜帝大為褒獎,卻將此事敷衍了下去……
也是因為一時的好奇心,步人飛發現了當時的新科狀元李鴻歲與兩人夜裡密談,最後私下以個人名義向遜帝獻上了半幅殘卷──
那是一幅地圖。
上頭明確地畫出了本朝與鄰近蕃邦的山川地理,並有蠅頭小字在上頭整齊地記載了當地的氣候變化以及產出的糧草作物等。雖只是半幅殘卷,卻讓遜帝大為振奮!
山川地圖在宮中寶庫、御書房都藏了數份,卻沒有這幅圖如此詳細!
遜帝大為興奮下詢問李鴻歲此圖是從何得來?而後者只是恭謹地道:曾有遊歷山水的名士與自己偶然相遇,因相談甚歡、就交給自己這幅殘卷……只是剩餘另外的半幅失落已久,但是他李鴻歲已有消息,正要去找尋。
當時遜帝聽了感到興奮至極,因此也允諾要獎賞李鴻歲。
李鴻歲推辭所有的官職拔擢與錢財,只說自己有個傾心的女性尚未字人,願皇帝能夠替自己主婚。
遜帝允諾,卻想不到李鴻歲所提出的人就是自己兄長嶍王的千金柳靈畫。
正當遜帝要拒絕這項要求時,李鴻歲把那半幅殘卷軸心中的機關操作了一回,裡頭竟還有一幅見方的絲帛,上頭畫的是外族對中土的邊防佈置……李鴻歲那時還甚年輕的雙眼堅定非常,而遜帝也因此動搖。
「好,朕姑且答應你這事。」那時的皇帝,也就是遜帝如此說道:「但是我卻無法確定能說服嶍王讓他的愛女出嫁。」
年輕的李鴻歲道:「啟稟陛下,臣斗膽敢問天下社稷江山與個人私情孰輕孰重?」
遜帝沉默了,而後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於三天後宣布了此項婚事。
嶍王府上下愕然,而竺允道和柳靈畫也驚呆了。
而當嶍王世子有意無意間向步人飛抱怨此事時,步人飛卻只猶豫了一會兒便將自己所發現的一切全盤托出。
當今的太子殿下至今仍記得深藏自己內心至今的那個秘密。
遜帝得到全圖時,曾向自己得力的手足們炫耀此事,而當時也在場的嶍王世子卻因為有著步人飛的提示,一眼便看出了藏於圖中的貓膩。──那整幅地圖去掉山川、城鎮等圖畫,只留著說明的文字在上頭時,便是以字為畫的朝廷佈防,以及皇城內部的作圖。
那時的自己,恐怕欠缺的是說出這些實情的勇氣。
因為身為嶍王世子,他不該知道這麼多。
所以,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沉默。
所以,當他同遇上了那場叛亂,當他多年後回想起來,這就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疙瘩。
或許,自己那親人的妹妹柳靈畫的死,跟自己也能算上一份關係呢。
就不知柳靈畫地下有知,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懦弱、無能的兄長?或者……
在遜帝禪位後,他便幾乎不曾跟步人飛有所聯繫了。那時的步人飛早已是遜帝在李鴻歲大婚時共同賜與的護衛,也是李鴻歲往後的心腹,而身為太子、也不喜歡李鴻歲的他便也自然而然地得跟步人飛劃清楚表面上的界線。
直到遜帝禪位十數年後的那一天,已身為一國太子的昔日嶍王世子收到了來自步人飛密發的一封信。
消失已久的竺允道找著了蹤跡,身旁還帶著柳靈畫的血脈。
上頭寫著的不是「文懿公主」也不是「宰相元配夫人」等恭敬而生疏的詞彙,而是「令妹」及「柳郡主」。
太子殿下自然不會不知道步人飛斟酌這樣用詞的原因,而心裡頭確實也因此而舒坦、好受許多。在信件中,步人飛似乎與竺允道發生了衝突,雙方各受了不小的傷害,然則卻也讓太子殿下得知了姪女的下落。
他再次查明詳細後,便乘著與父皇獨處共商國事的機會告知了天子此事,而也看見天子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於是,太子殿下又在天子的允諾下將此事密稟不時仍會為此事感傷的皇后,而這一家子的核心角色也都終於舒顏了。
太子並未告知天子此事的消息來源來自步人飛。
而步人飛此後也偶爾將一些任務中所見所聞的異狀告知太子,他曾在信中如此說道:他乃朝廷之部屬,非李相之爪牙。
而經由種種情報的得知、蒐集以及再確認後,太子不意間將整部宛若戲劇一般的佈局拼湊了出來,也就是如今的樣貌。他將此事奏明天子,而天子也回與自己兒子自己這些年來的佈局。
父子二人上下一心地共商大策……
太子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看似處處以大局著想的父親,壓在心底下的那腔熱血氣慨至今仍未被澆熄。
而步人飛──
「想不到你如今在相府當真成為得力的臂膀了。」竺允道身在相府的私牢裡已有多時,但那倨傲的模樣卻是絲毫未被磨滅。「步兄,可還快意否?」
步人飛隔著鐵欄杆看著自己往日熟悉的人,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神色道:「竺兄弟這樣說便是。」
竺允道看著步人飛的模樣,心中升起了一些疑問:「步兄來此,總不會是來看竺某的牢房舒適與否吧?」
步人飛忽地笑了幾聲,道:「想不到你竺允道也有今日,因此步某是來看笑話的。」
竺允道知道此話並非步人飛真意,也說笑道:「卻是竺某以為會被關入皇城中的死牢呢,想不到卻是被請入了比寒舍還要更加精緻的地方來!」
「李相安排可是用心良苦。」停頓了一下,步人飛更正了自己的話:「是用心過度。」
「那人一向便是如此。」提起李鴻歲,竺允道自然是不怎麼開心,但他卻也沒小家子氣到那種無法跟人談起他的地步:「怎麼,步兄滿腹心事卻不知從何說起?」
步人飛道:「竺胸,你知道舊事要重演了嗎?」
竺允道的嘴角牽起了一抹神秘:「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步人飛沉默了會:「但你卻還在這悠哉。」
竺允道淡笑:「那麼步兄要叫我這囚徒往哪去呢?」
步人飛道:「沒讓你往哪去,但你卻神色自若。」
竺允道看著步人飛的神色,將他的神情藏納心中:「這處相府是安全或是危險,總不會是由我做主,況且竺某不知外面的世道如何了,自然是萬事不驚。」
「就連郡主的女兒身中七奇香之毒你也能如此安泰嗎,竺兄?」
竺允道心口一凜,卻又在轉瞬間舒展開來:「你能這麼說,就代表『小女』早已脫離險境了。更恐怕,最少皇上和太子都已經知道了她所有的事了。」
「不愧是竺兄。」步人飛道:「這次的事,李鴻歲一個字也沒瞞著我,但他卻是在牛皮鼓裡的一枚聾啞棋子。」
竺允道淡然:「那,又怎樣?」
「意即,」步人飛道:「你答應李鴻歲會替他完成的三件事情,不但第二件的比武完成不了,恐怕還會替你留下殺身之禍。」
「那麼,你從李鴻歲那裡知道了多少事情?」竺允道的神情閃過一絲輕蔑,被步人飛輕而易舉地納入眼中:「步兄又怎麼知道我答應他些什麼?」
步人飛道:「李相曾言郡主出嫁時,你送給他作為新婚賀禮,就是幫他完成三件事。」
竺允道露出微笑:「所以你相信了?」
「所以我不相信。」步人飛道:「你對李鴻歲的了解或許僅止於那段時日,但在往後近二十年的時間都是我盯著他的。」
盯著。
對於向來謹慎用詞的步人飛而言,這句話無疑是向竺允道明白表示了自己的立場。然則竺允道卻聽若罔聞:「那麼,步兄覺得該是什麼樣子?」
步人飛微慍:「竺兄當真要守口如瓶?」
竺允道哼笑了一聲,道:「事實上,根本沒有這回事。」
步人飛一愕,道:「沒有所謂三件事,那又為何要受制於李鴻歲?」
竺允道笑道:「沒有受制於他,哪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又為什麼要找我去完成根本不需要我做的事情?」
步人飛拱手,以認真而謙遜的神情道:「懇請竺兄示明。」
「那三件事可有可無,我並未言明可以為他做事。你們都把李鴻歲想得太聰明了……應該說,當年的我年輕氣盛,也確實在栽在他手上幾回過,」竺允道停了一會,道:「然則近來由於步兄的關係讓我不得不與那人再次接觸時,一切才明朗。」
步人飛道:「所以,竺兄可確定將不再受到李相威脅?」
竺允道點頭:「本無此事,所以理所當然。」
步人飛嘴角牽了牽:「看來竺兄的虛晃一招可是讓李相惦記在心裡近二十年。」
「如此,雖然竺某還不清楚步兄你有什麼打算,但……」竺允道的話中似乎帶著玄機:「總該安心了吧!」
「當然,」步人飛道:「步某絕不可能讓自己走險棋,尤其還是與竺兄當對手……甚或共同奮戰。」
竺允道聽著步人飛的話忍不住笑了:「看來那時我倆兩敗俱傷之事讓步兄你耿耿於懷啊。」
「那時與竺兄兵刃相向乃……就算一言不和吧!」步人飛本想解釋,但終究是嘆了一口氣,苦笑道:「總而言之,步某明白了,此次將要再次生亂的事情或許竺兄不想明白,但步某以昔日同為護衛的弟兄情誼告訴你:這相府亦極可能是他們的目標之一。」
「這我明白。」竺允道這麼說著:「竺某雖在囚籠,但尚有能力自保,倒是步兄你得親身涉險,可得千萬小心。」
步人飛點了點頭,也道:「竺兄也請保重。……郡主的千金,已有人照顧安妥。」
「多謝了。」
目送步人飛離去後,竺允道則回頭在自己的「席位」上坐了下來。
若依照步人飛與自己的一席對話而言,恐怕天子就要對當初所有的始作俑者來個逐一清算了,身為天子不若當初為王一般,要忍下的事情遠比以往多上太多……若當今的天子還是往日的嶍王,竺允道不禁開始擔憂:恐怕這一次的動作,會讓那些隱匿暗處、僥倖著已然安全無虞的「餘孽」們亦被攤在陽光下……
一一處死。
他所明白的嶍王,是個大器大量的人物沒錯。
但他所明白的嶍王,亦是一個是非分明,並且能夠為了整個嶍王府上下周全而現出殘忍爪牙的角色。
尤其在如今,嶍王已非嶍王,而是權傾天下的一國之君。
若此……或許可猜想當今天子為了今日,佈局了十餘年。
而今、而今。
竺允道細細想著每一分一毫的細節,包括李鴻歲時而向自己挑釁時所不意透露出的消息。
越是如此想,他的神色越加凝重。
恐怕這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什麼外族與否的問題了。
應該說,即將來臨的兵禍,恐怕就是「禍起蕭牆」四字而已。
然則……
得到了這個結論的竺允道,反而不想匆忙地離開這個於他而言並無任何拘束力的牢籠,而是閉上眼睛,開始納氣養神了。
柳紅凝在這等待面聖的「無聊時間」玩得可開心!
由於宮裡頭的人說了,只要在這一個特定的院落內活動都是無所謂的,因此也由著柳紅凝在這兒悠哉閒繞。
楚沉風、杜旬飄和墨軒雪三人各有事情被找了去,雖然只留著柳紅凝一人,但不知為何宮中遣來伺候的奴婢們似乎特別放心,只是默默地跟在紅凝身後不遠處,並未多加規範她的去處。
柳紅凝一下子在這處賞花、一下子便又跑到另外一處看魚,甚至還施展輕功一躍上樹、眺望宮中景色,完全都不像個大病初癒的人一般,玩得好不開心!
柳紅凝一會在這兒繞繞、一會又那兒逛逛,不知不覺卻已消磨了不少時間。而這時,她才剛從池子內偌大的錦鯉身上移開了目光,卻見一名衣著華麗的婦人來到了自己的身側。
柳紅凝疑惑地看著婦人,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才好,而她身後跟著的那些宮人們卻都一應拜倒在地,大聲請安道:「皇后娘娘吉祥。」
婦人面容慈祥,擺了擺手道:「免禮。」後,便看著柳紅凝道:「妳可是待會要面見皇上的那位孩子?」
皇后?
柳紅凝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像身後的宮人們一般拜倒行禮,因此也只是做了個晚輩對長輩的手勢行禮道:「是,晚輩柳紅凝……見過皇后娘娘。」
「柳紅凝?」皇后的心中似乎明白了些許:「是個好聽的名字。如何,宮中的景色還美麗嗎?」
柳紅凝看見皇后如此親人,因此也就順著話頭開心地道:「很漂亮,有許多花花草草是我從前見都沒見過的!」
皇后笑道:「妳若滿意,或許本宮能請示皇上,讓妳多住一陣子。皇城很大,或許能讓妳玩上幾個月。」
柳紅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謝謝皇后娘娘美意,但是等到明日過後,我還得回家呢!我在外頭這麼久了,爹肯定想死我了!」
「喔?」皇后微微地笑著:「妳的爹是……」
柳紅凝想著自己非竺允道親生之事本來就不是個秘密,於是道:「是收養我的師父,是紅凝的養父。」
皇后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亦不再追問下去:「那麼妳原本住哪兒呢?」
柳紅凝不假思索:「長安村邊的山上。是在長安鎮不遠處的村落,一個鄉下地方,一年四季的風景都挺美的!雖然花樣沒這裡多,但是很是宜人。」
皇后伸出了手,笑道:「本宮少出京城,也不知外頭的四季景色變化如何,妳能與我說說看嗎?」
「好呀!」柳紅凝順勢搭了上去,兩人就這麼聊著、聊著,一面有說有笑的,直到楚沉風回到這個院落時,看見兩人和諧並立的模樣而暫時停止。
柳紅凝瞧見了楚沉風,笑著道:「楚大哥,你回來啦!」
楚沉風本來嚴肅的眼神升起了一些疑惑,而後又看見皇后向自己投射的沉穩目光而釋疑:「參見皇后娘娘。」
「孫兒免禮。」
「孫、孫兒?」柳紅凝的反應很快,而後用著奇怪的目光道:「楚大哥,你究竟還藏了多少東西在心裡啊!」
楚沉風無奈道:「妳也沒問,我能主動告訴妳些什麼?」
皇后在一旁緩頰:「紅凝,沉風他自小便是如此被教養的,這也是他們該有的規矩。」
柳紅凝噘了噘嘴,道:「反正楚大哥還是楚大哥就好!別跟我說哪天其實你是假的楚大哥便罷!」
楚沉風失笑:「這卻是不可能!……好了,紅凝,我們得去面聖了。」
「好吧!那……」柳紅凝轉頭看了皇后一眼,道:「皇后娘娘,謝謝妳跟我聊了這麼多好玩的事情喔!我得先走啦!」
皇后笑道:「好活潑的孩子,往後若有機會、本宮當要與妳再聊上一會兒。你們去忙吧,正事要緊。」
楚沉風行禮道:「孫兒告退。」
兩人離去後,皇后只是緊看著柳紅凝的背影而無法離開目光,隨後,她向身後一名跟著她數十年的老婢感嘆道:「妳看,年輕人,真好。」
她無法對任何人說出什麼驚人的事實,因此也只將那極像是自己死去女兒的紅凝每一句話、每一舉手投足都放在自己的心中。本來,她還盼望著是否能在往後將柳紅凝留在宮中呢?但想起柳靈畫的命運,雖然此一時、彼一時,但她卻永不願自己的外孫女再重蹈過去的覆轍。
一如,自己根本無力阻止的一切一般。
看在眼中的,能懂比不懂還要痛苦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