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gnorance,and the Sin
此事发生在那个所谓的,巴松措地区最豪华的酒店中。自走至接待处,她就能看见她失去的钱被花在了哪:所有的服务生都相貌姣好,笑容热情洋溢,仿佛其生命中没有任何烦恼,或者,这些确实,俗不可耐的游客,就是世上罕见的贵宾。
这是完全被事实支撑的——她没有在信口开河,如片刻后游客在这住户不甚多而几乎被这行人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园区中游览所见:
“你们住这么多人!”有个服务生惊讶道:“你们都很有钱吗?”
“噢,”有位太太道:“对!”
她甚至在第二天的口头展示中讲了出来,如同 一件趣事或值得骄傲的事般!
海英慈推开房门时挑剔地环视了一番房间,企图看钱画在了那,而哪怕现在她并不饿,她很快地剥开火龙果,邀请母亲一起吃。
“我束手无策了——闻闻这藏香吧,说不定能给我赚回四十块钱,但也只算个零头。”
她将一个水蜜桃递给母亲。海英慈喜欢吃硬的,味道清淡的东西,母亲相反,喜欢吃甜而软的。房间质感不错,看得出用的都是些好木材,窗帘,光控,供养,都是集成控制的,有个面板在床的侧边,地毯图案也很好。
去上了个厕所,马桶都是智能的,只不过,她不喜欢马桶。
“干嘛这么闷闷不乐的,英慈。你以前不是挺喜欢住好酒店吗?”
“当我意识到这些酒店都大同小异的时候就失去兴趣了,妈妈……而且,我以前确实对干净太执着了。”她解释了番:“实际上,自从考驾照的时候住了那个十五块一晚的酒店,我现在基本上不大乐意出门。都一样。”
“而且,瞧瞧这窗户低的。你记得巴厘岛那事吗?多危险……”
最后,她总结:贵。
母亲吃着桃子,笑她:“总记挂着那花出去的钱,也没什么意义啊。”
“那正是因为这群人,把钱花在了毫无意义的事上,此事才会显得这么紧要。我们只来七天,它收了快九千,还不包机票,我看四分之一的钱都在今天了。还有那个没脑子的点菜人,怎么我们十个人吃了一千五百块钱?”
她有点沮丧,但同时也自我批判式地说道:“我花了很大劲才把买彩墨的这个习惯戒掉了——但只要想想这些钱,能买多少彩墨,我就,有点……好吧,算了。”
她做了个手势:“反正也不是我的钱,对吧?”
“不是这样的,英慈。”母亲笑:“钱总能赚回来,别乱花就好了。”
她不知道怎样才算不乱花,此必然牵涉到了母亲对“玉德怀人”的基本判断。她就此事,已和母亲聊了数次,尚无确定的结果。
其观点中总存在些模糊的,她明白,却无法准确说出口的内容;若说出口,仿佛眼前的和谐也会烟消云散。
“你现在还不明白,‘玉德怀人’帮助了多少人。你看见前面那对夫妻了吗?”
午睡后,她和母亲一同走向这酒店外围的湖区——对她来说,是个采风和努力补回票价的行为,纵使心知无谓。她只是觉得她没办法享受这错误的安排。
顺母亲的手指看去,她见到一个精心打扮,长发及膝而梳成精美辫子的妇人,挽着她的丈夫。海英慈先前就注意过她,首先是因为她的穿着特别讲究,再来,热心团队事物,显然有很强的欲望,想积极参与,且凝聚某个团队,体验她的“存在感”。夫妻俩的风格截然不同;丈夫瘦高,内敛,和妻子走在一起,像把自己所需的一切生活装饰,都外置了。
“她们本来已经离婚了,是刘捷给她们俩劝了回来,参加了一段时间课程后,终于能开始互相理解,,家庭生活也越来越幸福。”
和自己不能理解的人生活在一起,本来就是愚蠢的;从来没有想过理解别人,更是恶毒了。海英慈挑眉,由于她强烈的,对于性灵的严格要求,很难在这段叙述中感到“可疑”以外的情绪。
“然后你记得你的组长,朱爸爸吗?他儿子本来要自杀,也是给‘玉德怀人’的课程给治好了……”
再一次,很令人怀疑。不过有这么一个自说自话,不善思考,又喜欢找存在感的老爹,孩子想自杀也正常。
“还有……”
母亲仍在说,不过,就同在林芝时和杨真宁讨论的结果一般,她俩都觉得,比起说“玉德怀人”教导好了什么人,不如说它只是通过一系列的社会化“QTE”活动,分散了家长和孩子的注意力,然后通过已建立的权威,给予一些非常基础的建议,帮这些恰好够富,又实在够——愚昧的家庭,解决了一些表面的麻烦,类似于,学着尊重孩子,分点时间给自己,制定些更实际的目标……
而,这一切,都不是它积累那么多财富的理由。她越听,心里只是越有种古怪的感觉,尤是在这青天如洗,碧波无垠的人间仙境里,越发觉着二律背反,无法放松。
“湖就在前面,喏,快去吧……”
她侧头,在一个白花树下,见着个陌生女孩,同她招呼,两人从没说过话,那女孩也本来,只是在调整拍照角度,忽然便这么热情洋溢地跟她说了句。
她心中纳闷,也观察。女孩约比她小些,长相是素人里不多见,很漂亮的一类,五官大气。一双明亮的眼睛透露出那许多理所当然的神情,让海英慈心中一动,暗道:
想来是个挺自以为是的笨姑娘。
她并不在乎对话者的外貌,只现下尤其反感如此沉溺在自己的心灵世界,看似友善,实则完全不与对话者交互,不善思考的类型。她笑着回礼,然后拉着母亲,迅速地向前,到湖边。
那依山相靠,被天所覆,广阔至足以产生潮汐运动而极清澈的湖水,与一旁的雪顶相照应而出现时,她的心情确实忘怀了几分,而后又极度复杂了起来。
要看到如此美景,需多少钱啊!这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此感性,令她欣赏的感触,都微妙了许多,唯是帮母亲,在日光已倾斜,景致在光明中极美,也极散烂的簇拥下,以那绵延的玛尼石堆拍照时,她才找回了几分良心的安稳。
拍了几张满意的照片,她穿过石滩,去摸那湖水:从小,海英慈就喜欢广阔的水体。水曾经赋予了她深邃不竭的灵感,深海是她浪漫的源泉,然此刻,将手深入这冷彻,青绿的水中 ,她的心中,却无法产生,此相,着相,仅为当下这别无深意的美,令她蹙眉,思索其中的矛盾。
……湖是山所能拥有的,最广阔的海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忽作此想,恍然,却听到四周静谧的涛声中,蔓起阵杂音。
“我跟你说了我拍不好!你非要我拍,拍了这么多次,还要拍拍拍!”
她和母亲一道回头,见先前那对恩爱的夫妻,一改此前和谐,又吵了起来。丈夫既骂了起来,妻子也只能低头,而后归于寂静。
她都不敢想,在这么美的地方,因为心中不想事儿,败兴,是什么感觉。
(对他们来说可能都一样吧。)
她心想,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和母亲拍了张合照。她反正是不会在和母亲相处中,浪费任何好机会。
重要的是答案,不是情绪。
“……不过,你看,‘玉德怀人’果然无法解决她们根本的问题,母亲。”海英慈回程时和母亲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已听过那个刘捷说话。他就是个俗人,能解决什么心灵上的问题……那家伙不是个单纯的蠢货,比蠢货危险些。他在享受帮助人的过程。换而言之……”
“一个精神变态,操纵者。”她眯起眼:“一个伪君子。”
凡以言立者,不可传假意……
她想到,但没说出口。这件事便点到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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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复而能回房记录的时候,已又经过了一顿艰难的晚餐。那晚餐在一座正对湖面的玻璃房中进行,每组的八个人沿长桌展开而坐,为吃满这昂贵的晚餐,不得不交换左右菜色,且又是肉类繁多,不吃,海英慈过意不去这钱,吃了,又确实食之无味,甚有行事意志被剥夺之感。
入场前,难得领队终于提醒了一句:不要在餐厅内喧哗。此前,无论是哪个餐馆吃饭,彼此祝酒,吆喝,喊口号的声音都连绵不觉,大多无意义,只是想献诚报忠般,向那叫刘捷的领队表示感谢,表达自己的欢乐。此番到了这“高级餐厅”,起初众人终于收敛了,让海英慈松了口气,不想刚吃了半道,忽而祝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抬眼一看,原是成员此番根据餐厅特殊的宽敞地形,开始挨个祝酒,理由从,“感谢关照 ”,到,“这是我们的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不等,唯可确定的是,自那之后,整个餐厅不曾在消停过。
活得多荒诞啊。她晚上回去时,已因先前下肚的食物浑身难受,头脑昏沉,只能勉力记了几个字:
如此模糊,不知反思地活着,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我们本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怎么,你还要说我的方针,我的严厉是错的?)
“英慈,睡了。”母亲在床上催她。
“马上就好。”她回答——与之相反,她要求自己每一天都是清明,有些确切成果的。
诸生无明,不辨生命梦幻本质,耽溺七情六欲,以积业果……
单凭借这在疲乏前勉强的印象,也绝无何种法典的支撑,她如此判断——不由又想起了E。
“无明”,是她从她那儿得的最重要的一个词,也可以说,就是“无知”,不过这无知的对象,不止是普世公认的科学,社会常识,也更是一种对灵光,对善,对美,对爱的无知。
“谅解这些不完美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吧。”她曾经劝过她,对这世界收起她的暴怒:“她们只是不了解……”
她曾经有被触动过。每次的动容都会留下痕迹。
(不过,若你承认你的“无明”,我倒是可能原谅你。)
她放下笔,对着黑暗思索了一会,感到疲倦,反胃,以及冷漠——那种克制孤独的冷漠。她想着这件事,转眼,又对自己说——那有什么用处?
去攻破一处“无明”,都像击破一座无处不坚固的堡垒。一次“承认”,就像那城堡中飞出的一处白鸟,后有百千十年的阳光,尚需去将它融化。
而,只看到这只白鸟,她就能将她原谅么?
还是说,哪怕整座城堡都崩塌,也于事无补?
但这跟她的理想不一样。她看着自己的手;她能感到这颗心的冰冷。
她真的能在如此冷漠的状态下,再去书写一次爱么?
尚无答案,她只能匆匆上床睡觉。供氧机里的空气流淌,她睡时,已感觉极热——而至于,半夜醒来时,更热到心跳如雷。
她检查身体状况,又匆匆看表:凌晨四点,才睡不到五个小时。
虚空像网捉住了她,她下意识地看向床头,那放了手机的地方。她知道她在找什么。许多年来,“手机”成了那仅有的,心灵上的关心,对她的象征。
看一眼吧。
鬼差神使地,她打开了屏幕,翻出了社交软件。界面出现一刻,她的神色再度变了。
应该说——E从来没辜负过她。她没有让虚空占领过她的心——如现在,再次,从这种漠然中,给她带来了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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