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科明日奈略為靦腆,不由自主扭捏起來,辯白道:「沒有規定女性才能創作愛情小說,再者佐佐木小姐也該知道,前世我也寫過推理、軍事和武俠等各種不同類型的小說。」
佐佐木杏珠眨着眼睛,回想過去一個月以來,無論上洗手間及洗澡均追隨左右。一旦得知對方內在居然是一位大叔時,不禁陷入困惑、害羞與不安。
對方有此反應,尚屬預料之內。倉科明日奈叩首致歉:「抱歉!我並非存心說謊,只是最初錯過解釋的時機,之後又老是找不到機會……總之對不起!」
佐佐木杏珠極力說服自己接受這個衝擊性的真相,那怕對方說明前世是男人,可是腦袋依然只能描繪出一位年幼可愛的女孩子。畢竟她所認識的「倉科明日奈」,就是眼前這個人,而不是別的人。
待佐佐木杏珠漸漸從混亂之中鎮定下來,倉科明日奈開始交代「張仲恆」的經歷:從小立志成為作家,一輩子努力寫作,最後卻全部都是無用功,夢想破碎然後自殺等等……如果鉅細靡遺地交代四十年的人生,恐怕數日數夜都說不完。為此不得不加以剪裁,挑重點敘述。
等了接近四年,總算沒有白費時間。肖恩得償所願,由衷地愉悅不已。果然越是不幸的人生,越是值得品味。至於佐佐木杏珠,猶是無法理解:「難道老師的內心,仍然堅持是男人嗎?用女孩子的身體生活,不會覺得難受嗎?」
倉科明日奈屏氣凝神,平緩向二人道:「其實我很早便思考一個問題:假如沒有繼承前世的記憶,那樣『我』究竟還算不算是『我』呢?」
「我不明白。」
「最初我堅持只要沒有忘記過去,『我』仍然保留有『我』的記憶與思考,那麼『我』依然是『我』。然而昨天知悉『倉科明日奈』是『倉科源太郎』的孫女後,卻有新的想法:『倉科明日奈』是『張仲恆』,不過『張仲恆』卻不是『倉科明日奈』。」
「老師這番想法,豈非自相矛盾?」
倉科明日奈搖頭苦笑,嘗試闡釋道:「人生是一條長河,過去的軌跡,影響未來的流向。『寫作』也好,『料理』也好,以至對『夢想』的絕望、『報仇』的執着……全部總合起來才是『張仲恆』。過去的恩怨與遺憾,理所當然會影響現在,繼承到『倉科明日奈』身上。不過沉溺於前世,無異否定現世。倘若強行將二者綁在一起,束縛『這孩子』未來的人生,那樣肯定是搞錯了。」
藤原雅的說話一針見血:這個世界最卑鄙齷齪,最不公平的就是「命運」。縱使內在是同一個靈魂,但不代表是同一個人。從她以「倉科明日奈」出身那刻起,就已經背負上這位女孩子的宿命,不可能亦不可以步上與「張仲恆」同樣的人生。
佐佐木杏珠搖頭,仍然未能接受:「難道老師想拋棄過去的一切嗎?」
「佐佐木還不明白嗎?試想像某位演員在舞台上飾演的角色退場,然後用另一個角色重新登上舞台,那麼兩位角色可以算作同一個人嗎?」
「咦——」
「怎麼啦?明日奈那是甚麼視線?」
「不愧是肖恩,這個比喻非常貼切。」倉科明日奈報以一笑,果然是靈魂綑在一塊的冤家,搞不好這位魔女是世界上最理解自己的人。
這是四十多年人生的沉澱,而且遭遇轉生等等離奇際遇,才會頓悟的心境。只活了廿多年,未曾經歷過類似境況的佐佐木杏珠,尚未能意識到當中玄妙之處。
肖恩心領神會,語帶幽默道:「相比外在的性別,明日奈更加重視成就高低,以及人生累積的厚度。」
有生以來第一次,認可拙作,肯定自身成就與努力,居然是這位荒唐任性的魔女。人生得此知己,不知死而無憾,抑或抱憾終生呢?
佐佐木杏珠反詰道:「我不相信老師真的能放下『紀春筠』。」
「紀……春筠……嗎?」倉科明日奈無意識下拳頭攥緊,抿起薄唇,好半晌才能說下去:「小時候看太多武俠小說,沉迷在大俠夢中。總是拿起空白的習作簿上,拙劣地模仿那些作品,編造一篇篇江湖夢。直到十五歲,才真正有意識下筆,寫出人生第一篇小說,一寫就是數百萬字。拿給朋友看,他們都說很有趣,無形間便建立信心,覺得自己能像毛蕭申那樣,寫出家傳戶曉的名作。」
佐佐木杏珠一頭霧水:「那個……『毛蕭申』是誰?」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武俠小說風行中國。其中寫得最好,流傳最廣,名氣最響亮的有三位作家:毛艮、蕭綸公、申龍。他們的作品最暢銷,屢次改編成電影及電視劇,至今猶被捧為經典。」
「嗯,好像有聽過他們的名字。」
「當時因為一點契機,我與最要好的兄弟立誓,將來長大一定要成為小說家。」
張兆恆、張展恆,以及張仲恆。
三位小伙子因為姓氏名字相近而走在一起,模仿劉關張桃園結義,不知天高地厚發誓:一位要當功夫明星,一位要當畫家,而自己則是小說家。
「結果四十年過去,所謂的誓言其實是詛咒,將我縛死在一條通往地獄的路上。所有人都只當我是最便利的工具人,一直替別的作家寫稿。不管如何努力,滿足作家及出版社的要求,但他們就是不願意提供一個機會。」
人終究是有感情的動物,越說越生氣下,倉科明日奈漸漸被前世的回憶帶偏情緒。幸好背後的鍋爐合時地鳴響,將沉淪於負面情緒的她拉回來。
「對不起。」
倉科明日奈轉身,沒有打開烤爐,而是改設成攝氏一百五十度,再烤卅分鐘。
「老師沒有直接拿自己的作品,向出版社叩門嗎?」
倉科明日奈輕蔑地自嘲道:「怎麼可能沒試過呢?可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編輯,總是看都不看,直接把別人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整疊原稿紙丟進廢紙簍中。他們只會說你是沒名氣沒賣氣的新人,出版社會虧本,根本不會同意。」
「那……那參加比賽啊!只要得獎,不就可以出書嗎?」
「所有比賽都是造馬,全部得獎者都是內定,根本不會有無關係者插足的份兒。」
「這個……那……那麼……」
「我不清楚日本的文學界,但是中國文學界早就變成一個大醬缸。少數知名作家完全壟斷院校、社團、報刊、出版社以至經費、職稱、評獎等各種資源。不僅惠澤自己的子女門生,更互為奧援。打着支持文學藝術創作的旗幟,鞏固小圈子利益,做出不少陰險骯髒的事。因為手握大量權力,完全掌控其他作家的生殺大權。只要有心,想捧紅誰都可以,亦能把不喜歡的人永久雪藏。」
正正因為待在那個圈子太久,才會見盡無數光怪陸離的奇事。前世少不更事,以為憑實力與努力就能夠闖出一番成就。殊不知成功從來不是靠實力與努力,而是運氣、機緣與關係。如是者在錯誤的道路上走了一輩子,最後變得一無所有。
ns216.73.216.8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