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金任務 - 【#6】山之霧，海之雨

又是一個滂沱雨夜。在深山老林中，只有密佈遮天的樹蔭可以稍微抵擋暴雨的侵襲。眼看四周皆是草木，雨水打濕背上裝載和琴的木箱，濕滑的泥濘沾染在黑布鞋上。

帶著艱辛的步伐緩緩爬上山坡，來到山腰。往外看只見一片黑暗，即便用燈火照亮也只有濃霧繚繞。根據山下村民所述，山神祠堂應該就在附近。

山神祠堂是在這座山的山洞深處，用於供奉山神、祈求事事順境、五穀豐登。山下的村民都靠採集山中草藥、打獵為生，因此每年都會來到山神祠堂進行祭祀。

這次來山神祠堂不為別的，是為了靈丹妙藥而來。偶然間從採藥人那裡打聽到，隱居在山神祠堂的隱士藥術精湛，擅於調製靈藥，在附近一帶擁有相當的名氣。隱士長居於山中，因而被稱為「山藥師」。

雨聲淅淅，落在樹葉上啪嗒作響。然而，細微的燒柴聲依然進入耳中。看來山神祠堂就在這裡，就在眼前深不見底的山洞中。

山洞狹窄細長，寬度僅能允許三個人並肩而行，手中的燈火也只能照亮一步之距，遠方仍然是無盡黑暗。這般狹小的空間是何以讓所有村民聚集，舉行祭祀儀式。

正當有這想法，眼前出現一點微光。緩步前行，走到微光處一探究竟。接著前路豁然開朗，寬敞的洞窟映入眼簾。望向下方一大片地底湖，水中透出幽幽藍光，在石壁上留下粼粼波光。山神祠堂就在地底湖邊，裡面亮著溫暖的火光。

「請問，『山藥師』在嗎？」說話聲音不大，卻在寧靜的洞窟內迴響。

「在，請稍等一下。」祠堂內傳出答應聲。

過了片刻，身穿黑袍的中年人從祠堂出來。一頭短髮灰白斑駁，雙眼炯炯有神。

「讓施主久等了。」中年人雙手合十行禮。

「見過大師。在下若竹，是名流浪樂師。」

「施主且先進來，請。」

山藥師邀請我進山神祠堂，拿出蒲團讓我坐下，他則是去準備茶水。

「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大師客氣了。」

「呵呵，不知施主此次到來，所謂何事？」

「我家兄長是一名將領，遠在邊疆征戰沙場。近日傳來消息，稱兄長被敵軍重傷，四肢筋骨盡碎，經已無法再領兵作戰。若兄長能就此請辭還鄉，自是最好不過，畢竟終日廝殺可不知何時會死。但眼見兄長從此成為廢人，亦非我所願。故而尋求大師，望能求得靈丹妙藥以治兄長之傷。」

「貧僧了然。此等兄弟之情難能可貴，貧僧定當相助。只怕傷勢太重，以貧僧一己之力，未必能使之恢復得完好如初。」

「謝過大師！」若竹叩頭拜謝，語氣稍微有些激動。

「不必謝，不必謝。眼前有人需要援手，予以幫助也是應份之事。」說罷，山藥師起來，轉身走向偏廳的百子櫃，拿出幾份藥劑。

「大師，這是……？」

「這是定痛丸，用於止痛但毒性猛烈；而這份是四神化毒散，要是用藥過度可以用來解毒……」山藥師仔細說明藥劑的用法和注意事項。「不過，這些藥材只能暫時緩解疼痛、穩定傷勢。至於對斷骨的治療，需要用到一劑秘藥。」

「敢問大師，那是什麼秘藥？」

「『黑玉斷續膏』。」

「相傳縱使傷殘數十載，仍能使傷患痊愈的神藥？！」

「正是。但現在，手上既沒有成品，亦沒有足夠材料，恐怕需要一段時間方能製成。」

「若有在下能幫忙之處，請大師吩咐在下去辦。」

「呵呵，甚好甚好。貧僧正好有一事相求，雖與製藥無關，但可消除貧僧心中牽掛，不知施主能否幫貧僧這個忙？」

「大師但說無妨，在下定必全力以赴。」

「貧僧先謝過施主。至於內情，貧僧且娓娓道來，還望施主傾聽。」

接著山藥師說了一些故事，一些關於山神祠堂和他的故事。

傳說中，山神和海神本是一對和睦的兄弟。有一天，天神打算考驗山神海神兩位神明，試探祂們作為神明的能耐，給予祂們試煉。以十年為限，得到最多信眾的供奉，將可得上天神籍。

神明是從人的思念中誕生。對於神明來說，受人敬仰乃事關存亡之事。失去信仰供奉的神明，會從此消失於世上；而受萬民景仰的神明，則會得到莫大的神力和權力。取得上天神籍，即代表能成為百萬神明中的一員，受萬家香火供奉，不再是落魄的無名神祇。

面對上天神籍的誘惑，兩位神明欣然接受天神的試煉。

在十年間，山神以富饒的土地賜予人們豐收，並授予農耕、畜牧、藥術、木工、造紙、縫衣等技藝，因而被人稱頌為「豐穰神」、「藥神」、「工藝神」、「學問神」。

海神則是賜予人們豐盛的海產魚獲，守護航行大海的人們，且教導人們經商交易之道，成為「商神」。

轉眼間五年過去，山神擁有眾多信眾，供奉山神的祠堂遍佈各地。相反，海神的信眾僅限沿海地區的居民，一直未見增長。這讓海神嫉妒起來，明明和山神一樣為造福人們而努力，但卻得不到相等的供奉。此時海神心中被冒起的邪念，漸漸蒙蔽雙眼。為了奪得上天神籍，下定決心不擇手段。

在某個乾旱的夏季，炎熱的天氣讓人們難以忍受。長時間沒有雨水的滋潤，大地出現裂痕、河水變少、作物亦開始枯萎。務農的人們向山神祈求雨水，然而即便是山神也無能為力，「水」不在山神掌控的範疇內。於是，山神和人們轉而向海神請求降水，眾人來到海神祠堂。意想不到的是，海神拒絕了請求。

「以我現在的神力，沒辦法回應你們的請求。你們來敬拜我，尊崇我為唯一的神明，我就能如你們所願，招來雨水。」海神對人們說。

「海神大人，我等願意盡心盡意供奉祢，但我等亦不能就此背棄山神大人，懇求海神大人考慮。」帶領群眾的人對海神再三請求，獻上蔬果牲畜等貢品。

「這樣嗎，那我也做不到，你們回去吧。」海神語氣冷淡，看來是無法說服。眾人帶著失落的心情，默默離開。

山神則是留下來，質問海神：「為什麼不答應！神明可是因人而生、為人而活，難道上天神籍比起人們還重要嗎？」

「得到人們崇拜的你當然這麼說！我的付出不比你少，憑什麼……憑什麼我贏不過你！」海神激動地說，原本平靜的海面掀起重重波浪。

山神一瞬間露出訝異的表情，隨即陰沉起來。「你……是這樣想的嗎？」

「你還想說什麼？說教嗎？現在才擺出一副大哥的樣子來教訓我嗎？」

「……我明白了。」山神眼中閃過一絲悲傷。「我們來一場交易吧，身為商神的你應該不會不答應吧。」

「怎樣？想要挑釁我嗎？」

「當雨水降下之時，我就馬上退出試煉，向天發誓。」

「你！認真的嗎？！」

「如果要傷害百姓才能當上百萬神明，那我寧願永遠只是個無名神祇。」山神堅定不移的目光看著海神。此時在山神雙眼的倒影中，自己的面目如此猙獰。「我說完了，你考慮一下吧。」

山神離開海神祠堂，回到山裡去。回到山神祠堂就把自己關進房間，不接見任何人。

深夜時分，山林中雨聲瀝瀝。待在房中的山神聽見雨聲，流下悔恨的淚水。不是因為失去成為百萬神明的資格，而是因為自己沒能察覺海神的感受，作為兄長的失敗。

海神望向天空，露出驚訝而不解之色。這場雨，並不是由祂引起。不過無論如何，雨水的到來代表山神的誓言生效，上天神籍已經掌握在手。

隨著這場雨的過去，次日的晨曦之時，天神宣告海神通過試煉，得到上天神籍。至於未能通過試煉的山神，則被褫奪神明的資格，神力被天神奪去。至此，天神的計劃大功告成。

天神從一開始就打算奪取兩位神明的力量，一統人界。給予試煉的目的，是為了離間兩位神明的關係。即便是神明，也會有貪念慾望。果不其然，海神徹底墮入天神的圈套中。

在試煉中，天神多次從中作梗，挑起事端。祂一直在地上降災，散播瘟疫，使人們求助山神，信奉山神。另一邊，大海平靜安穩。雖然沿海居民十分感謝海神的眷顧，但是相比山神，這邊卻顯得平凡普通。對比之下，山神的信眾暴增亦是情理之中。

旱災也是天神的手段，作為引發兩位神明不和的契機。海神單方面的不滿，以及山神的自責，讓充滿暗湧的關係迅速破裂。加上天神事後的降雨，把事情推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成為百萬神明之一的海神，需要聽命於天神。同時，天神又得到山神的神力，化身為統治人界和天界的絕對神祇。

「這就是山神和海神的故事。直到最後，祂們都沒有和好。所以對山神來說，大海充滿悲傷的回憶，是山神不願提起的『禁忌』。」

「那麼，這裡是山神居住過的祠堂嗎？」

「呵呵，考據傳說，這裡有可能是山神居住過的祠堂喲！」

「不過，這與大師的牽掛有何相關？」

「哎呀，瞧貧僧這糊塗德性，光顧著講故事忘了說正事。」山藥師喝一口茶，繼續說道：「曾經有一位女將來山上，遇上暴雨，偶然間發現這裡來此借宿一宵。那位女將常年遊歷在外，見多識廣。她總是有源源不絕的話題，和她聊天十分愉快。對於一直沒有下過山的貧僧，她口中的世界精彩無比，讓貧僧很是嚮往。」

「既然如此，大師為何不下山？」

「呵呵呵，那位女將也問了和施主相同的問題，然而貧僧並不能下山……箇中緣由，貧僧明早再告訴施主。後來，女將述說有關大海的事，說那是清澈見底、湛藍深邃、時而發光時而變幻的景色。貧僧無法想象那是怎樣的景象，就如盲人無法理解色彩一般。」

「大師想看大海嗎？」

「當然想，那位女將說過要帶貧僧去見識見識，看海釣魚，貧僧一直記住這個約定。但之後女將離開山林回去，就音訊全無了。比起看海，貧僧更是在意女將安好與否。」

「在下明白了，就由在下下山打聽女將的消息吧。」

「貧僧還有不情之請……」

「大師請說。」

「能否順道帶回大海的畫像或者詩詞？貧僧深知畫像詩詞不能比擬實物，可貧僧好奇難卻，即便是一星半點，亦希望多了解一點。」

「小事一樁。」

「謝施主厚恩。」此時，若竹打了個呵欠。「呵呵，想必施主需要休息了，貧僧來準備房間，請施主先到湖邊沐浴。」

「在下失禮了，有勞大師。」

我清洗過後進到山藥師預備的房間裡休息，躺在床上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藥草味，安然睡去。

一夜過後，山洞外的雨聲停了，清脆的鳥聲傳進來。在山洞裡看不見天空，無法得知現在的時間，估計應該是早上。

「施主醒來了嗎？」山藥師在房門外問。

「是！」

「貧僧經已做好午飯，施主洗漱一下就來吃吧。」

「好的大師。」

等等……午飯？已經中午了嗎？我迅速更衣洗刷，然後來到正廳，看到一桌子簡單而樸素的飯菜。

「施主昨晚睡得好嗎？」山藥師親切地問道。

「托大師的福，昨晚睡得很好。」

「呵呵，甚好甚好。來，嘗嘗貧僧的手藝如何。貧僧向來甚少宴客，不知飯菜合不合施主的胃口。」

飯菜雖然簡單，但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可見山藥師廚藝不凡。烏雞藥膳鍋、牛蒡蛋餅、茶葉抄山藥，皆是山上採來的食材。

「沒想到大師不僅精通藥術，連廚藝都如此拿手，絕對比得上城中名店。」

「施主過譽了，都是些小菜而已。」

我們吃過午飯後，山藥師拿著幾份藥劑，分裝在幾個小竹筒裡。

「施主，貧僧打算先把藥劑寄往塞外，施主要不寫封書信一同寄給兄長，好讓兄長知道藥劑之事？」

「大師所言甚是，只是在這山野之中要如何傳書？」

「呵呵，待會自有分曉。」

我寫了一封書信，交代了自己的近況和山藥師贈送藥劑的事。並且在信中叮囑兄長切勿逞強，還順道嘮叨他早點還鄉。寫完的書信則交給山藥師，獨立封裝進一個小竹筒。

「那麼施主，我們出去吧。」

山藥師帶著我走出山洞，來到山腰的另一側。密林之中隱約看到一座石造的塔樓，塔頂是朱紅色的木質尖頂。從塔樓中不斷傳出嘰嘰喳喳的鳥聲，在這寧靜的山林中顯得特別熱鬧。

「這是……信鴿？」我疑惑地問道。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牠們都是山神的神使——『照夜』，通俗一點的稱呼是『麻雀』。」

「牠們跟一般的麻雀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牠們可通人性呢。除了聽得懂人話，認路也比其他鳥類更出色。若是能聽懂牠們說的話，還能知道很多事情。」

「莫非大師能聽懂麻雀說話？」

「呵呵，略懂略懂。現在這裡的照夜們都是貧僧撫養長大，親手綁上注連繩，貧僧可把牠們視如己出。」

山藥師拿出一包玉米粒，倒在盤子上。聽見聲響的麻雀們馬上飛下來，吃著盤子裡的食物。

「施主是要送去武關對吧？」

「是。」

「喂——你們有誰去過商縣的武關！」山藥師大叫一聲，麻雀們立刻安靜，全都看著山藥師，似乎真的在聽他說話。

「嘰嘰！」其中一隻小麻雀飛過來，停在山藥師的手上。「嘰嘰、嘰——嘰嘰嘰！」

「這樣啊，那就交給你，可以嗎？」

「嘰嘰！」

「你們有誰可以跟著小春一起去？」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另外有幾隻大一點的麻雀回應。

「那就拜託你們了。」

「嘰嘰嘰！」

待牠們吃飽之後，山藥師把小竹筒分別綁在牠們身上，再帶牠們到塔樓外放飛。

「大師就是這樣和外界聯繫的嗎？」

「是啊，幸好有牠們可以幫無法下山的貧僧傳信，不然貧僧早該被眾人遺忘了吧。」

「大師為何不能下山？」

「我們來散步吧，邊走邊說。」然後，山藥師走向被樹蔭遮蔽的山林小道，說起故事來。

在山神被奪走神力之後，無法維持肉身不滅。於是若干年過去，山神的神魂離開了肉身，歸隱山林間。自此，這座山便成了山神的御神體。

而貧僧的先祖，據聞是山神的後代，繼承了山神農耕藥術的智慧，並代代傳承。貧僧雖不能證明此說真偽，但貧僧的藥術確實由祖輩傳下來。

很久以前，先祖也是和山下的村民一起生活，一起農耕打獵。其中一位先祖，名叫須賀，他是一名漁夫。

有一天，他如常出海捕魚，途中遇到洶湧的大浪。他的小船經不起風浪的衝擊而被擊沉，他掉進海裡。

須賀大人雖深諳水性，然而在亂流之中難以掙脫，體力漸漸耗盡，沉入海底。在意識模糊之際，他的耳邊傳來優美的歌聲，眼前只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然後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須賀大人發現自己躺在海灘上。藉著幽白的月光，他看到不遠處的礁石上，坐著一名少女，魚尾人身的少女。

「莫非是……海仙？」須賀大人抱著疑惑，走到眼前的少女面前。

「啊！你醒了啊。」看到剛在還躺著的男人忽然走到自己身邊，海仙有點被嚇到。

「是妳救了我嗎？」

「是啊。」

「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山岐國的海邊，你是哪裡的人？」

「太原國，相南縣的山村。」

「從這麼遠的地方漂到這裡來嗎？！我只是剛好經過附近，把你拉上來而已。」

「感謝海仙的救命之恩，鄙人沒齒難忘。」

「不要叫人家海仙，人家可是有『文月』這個名字。」

「失禮了。那麼文月，我準備回去了，有緣再相見吧。」須賀轉身離開。

「等一下！你連船都沒有，是打算游回去嗎？」

「可以向附近的人家借一艘船，準備足夠的食物就能上路。」

「這附近沒有人居住哦。」

「這……」

「唉……我來帶你回去吧。」文月吹響口哨，聲音傳遍附近海域。不一會兒，一群海豚聚集過來。「來騎上去。」

「這不是海狶嗎？能騎上去？」

「放心，牠們都是我的弟弟，很可愛吧？可以摸摸看哦。」一隻海豚游近須賀，蹭他的手。

須賀摸一摸海豚的頭，調皮的海豚趁機對著須賀噴水，對著全身濕透的須賀吖吖的笑。

「我們出發吧！」文月從礁石上一躍而下，跳進海裡。須賀騎在海豚上，緊隨其後。

一路上他們倆有說有笑，餓了就停下來吃鮮魚海產，累了就泡在水裡睡著，共同生活漸漸培養出感情。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一個月，太原國就在眼前，他們知道該是離別的時候。

「謝謝妳，文月，我要回家了。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多來陪我。不然……會有點寂寞。」須賀頭也不會回，往家的方向跑去。現在不走，他怕自己不捨得走。

「等一下！」文月再一次叫住須賀的背影。「可以讓我，和你一起生活嗎？」

「……」須賀沉默了一會，氣氛變得凝重起來。久久未聽見期望已久的回應，文月的神色不禁黯然失色。

「我……」他轉過頭，正視著文月地說道：「我可是山神的後裔，而妳是海神的女兒，我們之間註定不能在一起。」

「我不管！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我喜歡你！想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文月激動地說。「不要丟下我……拜託你……」

「文月……對不起……我身為山神後裔，有必須履行的責任，不能就這樣拋下一切離開。」

「只要不離開就可以了嗎？」文月低聲地問。

「什麼？」

「只要我離開大海，和你留在陸地上就可以了嗎？」

「難道文月妳……！」

「等我回來，無論有多難，我都想和你在一起。」文月不等須賀說完，馬上潛入水中游走，而海豚們也跟著文月一起離去了。

傳說海仙能施展法術，其中就有一種化形之術。這種法術能改變身體構造，變成另一種生物，只是一旦遇水就會被打回原形。

轉眼間又過了三天，在須賀準備出海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海中走過來。

「妳是……文月？」

「怎麼啦？才幾天不見就忘了人家啦？」

眼前的文月不再是魚尾人身，雖然美貌一如既往，魚尾如今卻變成了一雙修長白皙的美腿。

「不是，妳真的用了那個法術了嗎？」

「為了和你在一起，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須賀上前抱起文月，左右顧看，然後馬上跑回家。

「欸？去哪？」文月問。

「當然是回家啊！總不能讓妳光溜溜到處跑吧？！回去先找件衣服穿上。」須賀臉頰泛紅，不知是因為跑步，還是害羞了。

「呵呵。」文月清脆的笑聲，透著幸福的味道，現在她們的生活才剛開始……

然而事情從來不會如此順遂。須賀回到家裡，向家人介紹文月，並宣佈要和文月成親。極度排外的山神一族，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女子，打從心底地不信任。

文月也知道自己一個外人，大家都對她不甚熟悉，因此平常很努力打點家裡的一切，打掃做飯、浣紗織布，甚至還會下田幹活。為了讓大家更了解自己，讓自己融入大家，付出不少努力心機。這一切，雖然都被家主看在眼裡，但對她的想法依舊沒變。

某天夜裡，家主要和須賀獨自談談，把他叫到山神祠堂來。

「父親大人。」

「須賀，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是關於文月的事。」

「是什麼事？」

「文月不是人類這件事，想必你是知道的吧。」家主語出驚人，須賀沒想到文月的真身竟然會被看穿。

「父親大人，為什麼會知道！」

「有天看到她剛幹完活，從田裡出來，雙腳佈滿鱗片，就知道了。」

「……」須賀沉默片刻。

「那麼你應該知道，你們的婚事，我是不會答應的吧。」

「父親大人……文月是個好女子。為人品性善良，刻苦耐勞，而且很努力想和大家處好關係。所以這件事，請您再考慮一下！」

「你說的這些我當然知道。但實際上，不是我不想答應，而是我不能答應，這是山神大人的意思。」

「什麼？！」

家主拿起放在一旁的求籤筒，遞給須賀：「你親自問山神大人吧。」

須賀接過求籤筒，跪在山神的神像前，心中默念：「山神大人，能不能應允我和文月的婚事？」

然後搖動求籤筒，木籤相互碰撞。未幾，一支木籤掉落地上。須賀拿起木籤，唸出刻在木籤上的籤文。

「第二十九籤：紅塵世事緣份至，顏面背影憶往事；禍不單行悔恨時，水不可近切記之。」須賀唸完後感到困惑，不理解這籤文的意思。

「這籤，是山神大人給你的告誡。文月會不斷帶給你麻煩，不能與她親近。」家主解釋籤文的內容。

「為什麼！山神大人……為什麼會這樣……」

「唉……苦了文月這個孩子。她沒有什麼過錯，只是命運弄人，愛上了本就不該相遇的人。」家主的歎息充滿對命運的無奈。

這夜，須賀輾轉難眠。文月一人離開大海，為了自己不惜化身為人。而自己如今卻因為神明旨意，不能回報這份愛戀……想到這裡，自己還真是個糟糕的人啊……

為此，須賀下定決心。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須賀違背山神的旨意。他要去天神寺，尋求海神大人的應允，讓文月可以和自己成親。

次日，須賀出發前往天神寺。他沒有把詳情告訴文月，只說要去拜祭海神大人，祈求保佑魚獲豐足。文月察覺到須賀神情有異，似乎是有煩心的事情。但是既然須賀沒有說，她也不打算過問，只是抱住他說了句：「一路順風。」

最近的天神寺位於神山另一邊的向陽城裡，從山村走到城中需要大半天的時間。須賀到達向陽城時，經已是日落時份。

剛抵達天神寺，天上忽然下起大雨來。狂風暴雨、雷電交加，雨勢之大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消停。天神寺的宮司看到站在手水舍避雨的須賀，撐著油紙傘出來迎接。

「須賀先生！」宮司從社務所走過來。

「泉大人。」

「您怎麼突然來了？先來這邊再說吧。」他們兩人擠在一頂傘下，急步走向社務所。

須賀每年都會和漁夫們一同拜祭海神大人，只有今年因為海難的緣故而沒有參與拜祭。須賀向宮司說明來意，除了補回拜祭之外，還有祈求海神大人應允婚事的意思。宮司聽聞後，相當通情達理，特地準備拜祭的用具和貢品。

由宮司——泉大人誦讀祝詞，須賀獻上貢品，並表達自己的感謝和祈求。然後以泉大人的神樂舞奉納神明，作為祭祀的結束。

泉大人身穿白底青紋的狩衣，手持鳴神劍，站上神樂殿跳起神樂舞。雖無雅樂悠揚聲，但有雷雨轟隆響，使神樂舞與平常相比，增添了強勁的氣勢。泉大人的舞姿時而優雅、時而剛烈，步伐有如流水般靈活，揮刀有如烈火般迅猛。要做到這樣的動作，必須經過無數歲月的艱苦鍛煉，才能成就這般完美的神樂舞。

神樂舞吸引住須賀的眼球，目不轉睛地注視。周圍的雨水像是閃耀著光芒，乘著泉大人的舞匯聚到他的身旁。一層散發著柔和光芒的霧氣，在他身上形成，猶如神聖的氣息。

神樂從日落持續到晚上，泉大人身上微弱的光輝逐漸變強，彷彿肉眼可見。當他的神樂舞即將進入終結時，四周的黑暗被紫光照亮，雷聲隨之而來。不斷交錯的閃電在上空飛舞，似是纏繞紫電的雷龍咆哮呼嘯。直到泉大人的神樂舞結束，矗立在神樂殿中央。剎那間，一道雷電劃破夜空，眼前的一切都化為紫白的雷光。

轟隆——！

雷擊落下，貫穿神樂殿的殿頂，筆直地擊中泉大人。曾經聽父親大人說過，神樂不僅是奉納神明的儀式，更是請神明憑依附身的儀式。難道，泉大人的神樂，招來了神明？

雷光散去，神樂殿的地板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跡。而站在焦黑之上的泉大人，則是毫髮無損，但卻一動不動，默不作聲。

須賀叫喚道：「泉大人！」

泉大人慢慢抬起頭，雙眸閃著幽幽藍光。

「我乃淵海青帝。你，報上名來。」眼前的泉大人開口說話，聲音空靈莊嚴，語氣冷淡。眼前的人，不是泉大人。

須賀意識到泉大人經已被海神大人附身，馬上跪下叩拜。

「拜見海神大人，鄙人名曰須賀，乃一介漁民。」

「你就是文月的戀人，對吧？」

「是的，海神大人。」

「我就不拐彎抹角直說了。你和文月的婚事，我不答應。不如說，我希望你離開文月，永遠不要再見面。」

「海神大人，這、這是為什麼？！」

「理由你自己應該很清楚才是。」

「就因為……我是山神的後裔嗎……？」須賀緊握雙拳，抬起頭直視海神，堅決的目光有著絕不動搖的意志。「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愛文月，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不愧是山之民，連脾性都如此相似。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亦無謂多說。我就此將你和文月之間的緣份斬斷，好讓你們分開。」

海神緩緩高舉手中的鳴神劍，冷酷的雙眼像是能看透一切。在祂眼中的須賀，被眾多不同色彩的絲線纏繞，這就是他的因緣。千絲萬縷間，一絲紅線甚為顯眼，那就是他對文月的記憶、感情。

「忘掉她吧。」海神揮刀而下。

——嚓——！

之後，須賀在渾渾噩噩地踏上回去的路。一路上沒有休息，從深夜走到清晨，終於回到山村。

「你回來了？」看到須賀從遠方走來的身影，文月上前迎接他。

「……」須賀面對文月，沒有任何反應。眼神空洞，沒有靈魂的光芒。

「你怎麼了？」文月憂心地問。這樣的須賀顯然很不對勁。

「妳，是誰？」從須賀口中說出的話，使文月非常震驚。

為什麼會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真是的，別開這種玩笑嘛。」

「妳的聲音、妳的溫度、和妳一起的回憶，我記得這些都十分重要。可是，我想不起來……」須賀說到這裡，被文月一把抱住。她心中相當難過，因為她知道，須賀不是在開玩笑。

如果是在天神寺發生過什麼的話，父上大人應該會知道——文月心中如此想，決定要向海神問個清楚。

文月先將須賀安頓下來，讓他睡在床上。連夜趕路使須賀的身體疲憊不堪，剛躺下來就睡著了。然後文月走到海裡，被海水浸泡的身軀變回原形。展開的魚尾迅速擺動，向著大海深處游去。

位於大海深處的水晶宮，海神的真身就沉睡在宮殿中的水晶王座之上。文月游到海神的面前喚醒祂：「父上大人，文月回來了。」

海神微微張開眼睛，從王座上醒來：「妳終於回來了嗎？」

「父上大人，文月這次回來，只想問清楚。昨天在天神寺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妳所指的是什麼？」

「別裝傻了！須賀早上回來的時候，說不記得我。父上大人肯定知道原因，我說得沒錯吧！」

「我知道。」海神毫不避違直說：「是我斬斷了他對妳的思念。」

「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也太過份了吧！！！」文月失控，游上前抓住海神的衣領，怒不可遏地質問海神。

「人類和海仙的時間流速是不一樣。相比起海仙近乎無盡的壽命，人類的生命一眨眼就到了盡頭。難道妳要在那個人類死後，在悲傷和孤獨中度過餘生嗎？」對於文月的質問，海神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淡然地解釋。

「就算如此，也不能這樣對待他啊……」文月的手漸漸鬆開，憤怒過後的哀傷再也壓抑不住。淚水壓抑不住奪眶而出，因為自己的緣故，害了須賀。

「妳就死心吧。現在的他，已經忘掉了關於妳的一切。」海神輕撫文月的臉，指尖擦去她的淚水。「留在這裡，好嗎？」

啪！

文月揮手拍開海神的手，陰冷地說：「別碰我。」轉身游出水晶宮，向陸地游回去。

水晶宮的時間流動和現世不同，在水晶宮只不過一會的時間，現世已經過了三天。

須賀今天如常出海。雖然他依然神不守舍，手上的工作卻依舊利落。出海途中再次遇到洶湧的大浪，他的小船經不起風浪的衝擊而被擊沉，他掉進海裡。

文月唱著絕望悲傷的歌，游經冰冷的海域，就像她冷如死灰的心一般。這個時候，一個人影突兀地出現在深海中，正向下沉降。定睛一看，不就是須賀嗎？

文月再次把他救起，游到他們第一次認識的地方——山岐國的海邊。就讓這一切，重新開始吧……

「莫非是……海仙？」須賀抱著疑惑，走到眼前的少女面前。

「你醒了啊。」文月的臉上，掛著微笑。

後來，他們再次回到山村。山神見到他們至死不渝的愛情，於心不忍，心生憐憫，應允了他們的婚事。並「懲罰」他們的後代，十八代不得離開神山。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和後人，不被海神找到。從此，山神的後代只要靠近神山的邊緣，就會被濃霧擋住去路，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走不出神山。20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UDneHTUgd

「就像現在這樣。」不知不覺間，我們周圍泛起濃霧。眼前灰白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山藥師接著說：「我們回去吧。」

轉身走回去，濃霧隨即散去，實在不可思議。沿路上有各種花草，萬紫千紅，空氣中還飄散著淡淡花香。山藥師看著路邊的草叢，走著走著就扎進去草叢中。

「大師，你在做什麼？」

「貧僧好像看到續斷，看能不能採一些回去。」

山藥師走兩步停一下，翻遍路上所有的草叢，採了不少藥材。

「那個，大師。」看著山藥師全神貫注地採藥，自己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嘗試打開話題。

「啊，實在抱歉。貧僧居然只顧採藥，讓施主久候，罪過罪過。」

「不、不要緊，在下只是有些事想問大師。」

「施主請說。」

「大師之前提及過的女將，可知姓甚名誰，出身何處？」

「那位女將名叫紅葉，在一家臨海的溫泉旅館工作。記得她曾經說過，那家旅館好像是叫……百華館來著。」

「百華館，難道是全國十大旅店之一的那個百華館嗎？」

「說來慚愧，貧僧孤陋寡聞，不知是這麼有名的旅店。」

「百華館是在梅京的溫泉旅館，那邊的溫泉以能醫百病聞名，讓很多人慕名而來。」

「原來如此，貧僧受教了。」

知道名字和目的地，要打探一個人的下落並不困難。梅京離神山雖不遠，但徒步過去仍需七天。事不宜遲，明天一早就出發。

翌日清晨，山中的濕氣略重，葉片上凝結了零星水珠。我整理好行裝，打算早點下山，日落之前找到旅館落腳。沒想到，山藥師比我還要早起，而且還準備了飯糰給我帶上路吃。

「施主，貧僧雖從未出過遠門，尚且知道梅京甚遠。要是騎馬上路，想必能讓旅途輕鬆不少。」

「難道大師有飼養馬匹？」

「呵呵，這倒是沒有。只是貧僧很久以前在山裡見過馬匹，研究出呼喚馬匹的小秘訣，希望能助施主一臂之力。」

「若是騎上馬匹，從這裡出發到梅京，約大半天的時間就能到了。」

「那我們去把馬匹叫來吧，施主且隨貧僧來。」

我跟著山藥師走到山洞外，他隨手摘下一片樹葉，放在嘴邊吹響。扁圓的聲音從葉片發出，有點像篳篥的音色。樂曲奏響，樂音在山裡迴蕩。

喀咯喀咯……馬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久，一匹駿馬出現在我們眼前。

「何等的技藝！大師，在下佩服。」

「呵呵，施主的話也能做到。只要演奏剛才的旋律，就能吸引馬匹。」

「在下試試。」我從袖中掏出龍笛，吹奏樂曲。圓潤而又虛無的音色與葉笛截然不同，笛聲穿過樹林，傳達遠方。不僅是馬，連塔樓裡的照夜都聞聲而來。「這曲子，妙也！不知曲名為何？」

山藥師稍微思考了一下：「此曲本無名，可好將之名為《招來曲》？」

「可也！沒料大師竟連音律都有所涉獵。」

「施主僅聽過一遍旋律就立馬掌握，天才也。」

「大師過獎了。」

我環顧四周，找尋一匹合適的馬。山野的馬每匹都矯健強壯，精神飽滿。大部份的駿馬，看上去桀驁不馴，難以駕馭。我伸手靠近一匹馬，牠看見我的手接近，立刻躲開。這樣的馬不是我能騎得上的馬，更遑論趕路。

在這群馬當中，有一匹的神情特別不同，純粹、天真、沒有傲氣，樣子也比較年幼。我試著伸手，牠沒有反抗，甚至主動靠過來蹭我的手。

「就是牠了！」我走到馬的身側，一下子翻上去。

「施主要出發了是吧？」

「是的大師。」

「祝施主一路順利，願山神庇佑您。」

「謝大師，再會！」我腳跟拍拍馬，讓牠起行，往下山的山路奔跑。

這匹馬腳程很快，才離開神山不到半個時辰，就已經抵達向陽城的門外。不過我沒有多作停留，而是穿過向陽城，風馳電掣直奔向梅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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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國的首都——梅京，位於神山以北三百里。以皇宮為中心，從內而外分成五層區域。20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uQCYC7gnb

最內圈是達官貴人的住所，中央區；第二圈是處理行政事務的機構中樞，行政區；第三圈是商業貿易的集中地，商業區；第四圈是平民生活的區域，平民區；最外圈則是工坊林立的工業區。

梅京緊貼海岸的城市設計，使商業區至工業區與海灣比鄰。百華館即坐落在平民區的碼頭邊上。

「歡迎光臨，若竹先生。」年輕的女接待員早已站在百華館的門外等候。

「請問，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嘰嘰！」一隻照夜飛來，落在我的右肩上。

「早些時間，我們收到若竹先生的信鳥送來的預約信。」女接待員回答。一定是大師幫我預約。

「若竹先生的馬請交給我們照顧。」

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野馬應不應該交由旅館照顧。於是我嘗試問牠的意見：「你想住旅館嗎？」

年幼的馬點點頭，沒有抗拒的意思，相反顯得相當期待，自覺地跟隨著旅館的人走。

「若竹先生，這邊請。」女接待員帶我到客房去。

不愧是全國十大旅店，柔和的光線從窗外照射進來，一陣清涼的海風吹過，夾雜著海潮聲。窗外的大海閃閃發光，無比耀眼。房間的牆壁則是採用橡木作為主調，地板由疊蓆鋪砌而成，給人溫暖的感覺。簡潔的裝潢和精緻的擺設，讓房間更添一份獨特的格調。

「晚餐時間是戌時。在此之前，若竹先生可以在房間好好休息，或者到浴場泡溫泉。如果有事，請拉動吊在這邊的木牌，我會盡快過來。」

「好的，謝謝……那個，請問怎麼稱呼妳？」

「我叫桃花。」

「嗯，謝謝妳，桃花小姐。」

「不用客氣。」桃花臉帶親切的笑容在門外鞠躬，關上障子後離開。

長時間的移動，讓我身心疲憊。躺在疊蓆上的瞬間，睡意就湧上眼簾，閉上眼睛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經已是黃昏傍晚。

在晚餐時間之前，先去泡一次溫泉吧。我來到露天溫泉，脫去衣服沖洗一下，然後慢慢走進溫泉坐下。至於照夜，牠一直坐在我的頭上睡覺。20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YZro2lcnI

「啊~好舒服。」溫熱的泉水舒緩全身繃緊的肌肉，消除長期旅行積累的疲勞。

眼前開闊的海景，配上降落在海平線上的夕陽，充滿詩意的景色。被落日照亮的雲霞呈現金黃赤紅的顏色，這就是火燒雲吧。在雲彩之外的天空呈現紫藍色，偶然能看見夜空中零散的星光。此時的海，變得陰暗深邃。波濤洶湧，變幻莫測，和早上看見的溫柔大相徑庭。

「要用畫像描述無常的大海，這不是強人所難嘛。」

隨著夕陽漸漸落下，夜色掩蓋霞彩。差不多是晚餐的時間了，該是時候離開溫泉，吃完飯後再泡別的溫泉。

我換上旅館的浴衣，提前到達食堂。即便未到晚餐時間，接待員們早已在食堂恭候。

「晚上好，若竹先生。您的坐席已經準備好，請來這邊。」桃花帶我到位置坐下。雖然她依然維持著笑容，但總隱約覺得，她的神色有些微妙。

「桃花小姐，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禁不住好奇地問。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桃花馬上回答，可惜她的心音出賣了她。我清除聽到她的心跳聲，有一下猛烈的跳動，這代表她在說謊。

「直說無妨，我已經肯定有事發生了。」

「！」桃花微微吃驚，接著思索掙扎片刻後，歎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明白了……」

「百華館的晚餐時間，會安排樂師彈奏樂曲。然而，原本今晚演出的樂師，因重病臥床，無法演出。一時間又找不到替補的樂師，我們正在苦惱怎麼辦。」

「可以讓我來嗎？」我對桃花說。

「什、什麼？」

「我正好是流浪樂師，樂器也有帶在身邊。可以讓我表演嗎？」

「謝謝若竹先生的好意。但是若竹先生是尊貴的客人，不能讓您代勞。」

「不用在意，這是小事而已。妳就去跟女將說，是我想要表演就行。」

「……我明白了。」桃花向我鞠躬，然後走出食堂。未幾，桃花就回來了。

「若竹先生，今晚拜託您了。」

「嗯，包在我身上！」

桃花和我回到房間，拿走和琴的木箱和龍笛，之後再跟隨桃花到後台準備。

「桃花小姐，請問本來有沒有預定要表演的曲目？」

「我聽說是有的，請若竹先生稍等。」桃花從後台的木箱中，找出幾份曲譜說。「這些是今晚預定要演奏的曲目，請若竹先生過目。」

《淨明鏡·流雲》、《瀧壺》、《蝶舞》、《疾風破》、《汐海行》，這幾首都是耳熟能詳的曲目，唯獨是最後一首《不知火·夜淵》從未聽聞。

「《不知火·夜淵》，沒聽過的曲子呢。」我專心閱讀曲譜。

「這首曲是百華館古早以前流傳下來，據說是由第二代女將所創作的歌曲。雖然曲譜在此，但卻從未發現過歌詞。」

我試彈一遍，仔細按照曲譜上記載的旋律彈奏。

「不對……不是這樣……」嘗試過才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懂這曲譜。每一個音我都懂，旋律亦並非複雜困難。然而，我不能理解這首樂曲的意境、結構、流向，讀不懂裡面的「理」。

我一遍又一遍嘗試摸索，耗費不少時間，最終只達到能彈完樂曲的程度，並不能詮釋樂曲的涵義。

「不好意思，若竹先生。差不多是時候出場了。」桃花在一旁提醒我。

「嗯，好。」我輕聲回應，接著拿起琴和曲譜，走到食堂的舞台前，坐下來準備演奏。

第一曲——《淨明鏡·流雲》，太食調，用龍笛演奏才能表現到流雲的翻騰和天空的廣闊。

吹響第一個音，全場的氣氛改變了。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全神貫注地聽。現在有如淨明鏡般，心如止水，清澈無塵。客人們身心得到放鬆，連手上進食的動作也停下，沉醉在樂音當中。

接下來的幾首樂曲皆用和琴演奏，琴弦如同心弦，彈撥琴音能撩動人心，在心中留下痕跡。轉眼間，數首樂曲完結，迎來最後一首樂曲——《不知火·夜淵》。

壹越調，旋律既柔和流暢，又洶湧澎湃，兩種矛盾的風格在此曲中交融。為什麼要在流動的刮奏裡加上短音？為什麼要在平靜和諧的單音後彈奏和弦？我越是深究就越是搞不懂。

『看看這邊。』一陣清風吹過，細語傳入耳中。

窗外吹來的海風夾帶夏夜的氣息，浪潮聲縈繞耳邊。繁星的夜空閃耀下，幽綠火光在遠方的海面上遊蕩，那就是不知火。

《不知火·海淵》……原來是這麼回事嗎？看到眼前的景象，我頓悟到樂曲的真意。這首樂曲，就是想要呈現現在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我懂了，完全懂了！

短音是夜空中的星辰；和弦是大海中的暗湧。急速的音律是勁風；優雅的琶音是魂火。

樂曲的尾聲，是一段急促狂亂的旋律。變幻莫測的大海，時而溫柔，時而洶湧，現在正是大海露出本性的時候。

噔————！

弦音在空中蕩漾，充斥著緊張感。我提起右手，彈撥溫和緩慢的樂音。不論多兇猛的存在，總會有回歸平靜的一刻。悠揚的琴音化為水波，透徹心扉撫平激動。最後的單音，停留在心頭。

我深呼吸一口氣，慢慢站起來，抱起和琴走回後台。桃花站在旁邊，手上拿著熱毛巾遞上來。

「若竹先生，辛苦了。」

「不會。」我微笑以對。

「若竹先生，女將為您準備了在別間用膳，這邊請。」

別間有別於食堂，空間較小隔音良好，適合一眾親朋好友聚餐。窗外的景觀不是海景，而是百華館的庭園。庭園裡的石燈籠在晚上亮起，橘紅的火光照亮茂盛的園林。

「現在將會上菜，請若竹先生稍等。」桃花說罷，離開別間。

我坐在餐桌前，靜心等候。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我應答一聲：「請進。」障子被拉開，是一位滿頭白髮的，穿著樸素整潔的老婦。

「請問您是？」

「老身是百華館的女將，名叫紅葉。」老婦跪坐在門前回答。

「您就是紅葉女士嗎！請進。」

「是。」紅葉坐在我的左邊位置，接著她先開口說：「今天真的非常感謝若竹先生出手相助，演奏相當精彩。」

「小事而已，何足掛齒。其實我此次前來，是為了找您，紅葉女士。」

「找老身嗎？有什麼事讓若竹先生需要找老身？」

「因為一些緣故，我去尋求山藥師的幫助。然後無意中，山藥師提及紅葉女士您的事，他很久沒得到您的音信，所以就由在下來打探消息。」

「原來……是這樣……隱士大人居然還記得老身……」

「嗯，他沒有忘記和您的約定。」

「是啊……」紅葉的表情有些愧疚。「有一件事，想拜託若竹先生您……」

「請說。」

「可以幫老身把玄關的掛軸拿回去，送給隱士大人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不要緊嗎？玄關的大軸可說是旅店的顏面，拿走真的可以嗎？」

「那幅掛軸本來就打算送給隱士大人，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親手交出去。」

「嗯，我明白了。」

「謝謝您，若竹先生很溫柔和善呢。」紅葉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後站起來：「該是上菜的時候了，老身就不打擾先生用膳，先行告退。」她彎身鞠躬，慢步退出門外。

「若竹先生久等了，這是食前酒——月見山白梅酒，請品嘗。」桃花放下一小杯酒，香氣從杯裡散發出來，醉人心神。

一道一道菜式緊接而上，每當品嘗完一道菜式，另一道菜餚就會呈上，上菜時機剛剛好。開胃菜、生魚片、湯品料理、八寸、炸物、溫物、米飯、湯、醬菜、甜點，一套完整的懷石料理套餐，精緻優雅，讓人目不暇給。

「謝謝款待。」我吃完最後一道甜點，十分滿足。帶著愉快的心情，我看著庭園風景休息一會後，決定再泡一遍溫泉才睡覺。

吃過飯後浸泡溫泉，貌似能有助消化。泡過一會，我打起呵欠來。聚精會神的演奏，耗費不少精力。感覺睡意湧現，我離開溫泉回房間去睡覺。

打開房間的門，被鋪已經預備好了。我的和琴跟龍笛也有搬回來好好擺放，名店的服務就是不一樣。躺在柔軟的被鋪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轉眼已經是早上，吃過早餐後本想找紅葉女士道別。既然已經見過紅葉女士，就能回去向山藥師匯報。然而，到處都找不到紅葉女士的身影。我之後到接待處辦理退房手續的同時，說希望能和女將道別。

在接待員傳話不久，一位身穿淡紫色和服、儀態端莊的女性出來。笑容可掬，開口就是優雅正統的京腔。

「妾身名曰堇，百華館第七代女將是也。」

「在下若竹，初次見面。」女將？不是紅葉女士嗎？難道百華館有好幾個女將？

「昨夜之事，萬分感謝若竹先生相助。惜妾身事務纏身，未能拜訪先生，實屬失禮。」堇女士做出標準的鞠躬姿勢。

「那個……請問紅葉女士在哪？早上找了一陣子都見不到。」

「紅葉大人？君所言乃二代耶？」堇女士露出困惑之色。

「二代？」

「紅葉大人乃百華館第二代女將。」堇女士抬手指示掛在接待處上的畫像。「此即紅葉大人是也。」

懸掛在接待處上方的畫像，記錄歷代女將的模樣。紅葉女士的畫像赫然在其中，與昨夜看到的樣子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紅葉女士已經……

「若竹先生，何焉？」堇女士憂心道。

「沒事……」我搖搖頭說。「堇女士，在下有事拜託……」

「先生所謂何事？」

「請讓在下買下玄關的那幅大軸。」把掛軸帶回去，是紅葉女士託付給我的請求。即便此身不在，仍想將思念傳達。

「大軸贈予先生，大可不必破費矣。」

「這怎麼好意思。」

「區區掛軸，及不上先生厚恩。小小心意，先生莫推卻。」

「謝謝您。」我向堇女士道謝，她則是報以微笑。

我回到房間整理行裝，準備回去山神祠堂。臨走前，桃花抱著掛軸和一小包乾貨給我。然後與堇女士和一眾接待員，恭送我離去。

「回去吧。」身下的馬似是懂得我的話，奔跑起來。

返回的路途上同樣沒有多作停留。回去神山的三百里路，對牠來說不過是短途。身邊的景色不斷更替，迎面吹來的強風清爽涼快。

生於山野的駿馬，不僅日行千里，縱使崎嶇山路亦能毫不費力地翻越。現在是申時，我經已回到山洞口了。20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9HJWLZ2FG

「辛苦了。」我拍拍馬背，給牠餵食一點乾糧。吃完後牠再蹭蹭我，然後就往山林跑去，不見蹤影。

至於黏膩在我身上的照夜，此時也揮動翅膀，飛回塔樓。

我穿越走過數遍的山洞，回到山神祠堂。

「大師，在下回來了。」

「施主回來了啊，一切可好？」

「嗯，托大師的福，一切安好。」

「施主想必累了，先到房間休息去吧。」

「好的，大師。」

我把行裝放到房間裡，開始為樂器進行調律。不論使用樂器、還是搬運樂器、甚至只是存放樂器，樂器的狀態都會有所改變，音準會有偏差。因此，樂器間中需要保養和調律，才能用得長久。

從百華館帶回來的掛軸，繪畫著澄澈的大海，夕陽染紅天空的霞彩，就像在百華館看到的景色那樣。但是，怎麼會這樣……我早上看這幅掛軸的時候，上面繪畫的內容不是這樣。應該是在熙和的日光之下，閃閃發光的浪花翻騰，白鳥翱翔天際的景象才對。

除了畫像之外，在角落處還有幾行詩句。而詩句的內容則是描述畫像之餘，也包含著情感。不過，以詩句來說，這樣的格式似乎有些奇怪。

叩叩，房間的門被敲響。

「施主醒來了嗎？」

「是，大師。」

「貧僧備好晚飯了，請施主來吃吧。」

「好的大師，現在就來。」我放下掛軸，滅掉火光走出房門。

晚飯上，我和大師說了在溫泉旅館的經歷。溫泉的事、為客人演奏的事，以及紅葉女士的事。

「原來……是這樣啊……女將已經……」

「不過，在下有幸與紅葉女士說上話，她也讓在下送來一幅掛軸。」我喝一口茶再說：「在下現在拿來。」

我回房間拿出掛軸，交給山藥師。「大師請過目。」

「有勞施主了。」山藥師接過掛軸打開看，感歎道：「很美。」

「斜陽映蒼穹，浪花掠白沙，客君遙望憶思故土；白雁飛，越千波，身在異鄉，心隨風去。」山藥師不是唸出詩句，而是唱出來，並且是用《不知火·海淵》的曲調唱出來。

「為什麼大師會唱此曲？！」

「女將來訪的時候，教會貧僧唱此曲。如今再見詞句，不禁懷念呢。」

原來掛軸上的不是詩句，是失傳已久的歌詞！

「大師，可否將歌曲傳授在下！」身為樂師的熱血此時在蠢蠢欲動。在樂師的心目中，沒有什麼能比復興失傳的樂曲，更能讓人熱血沸騰。

「呵呵，當然可以。」

我拿出紙筆抄下歌詞，憑藉記憶默寫旋律。《不知火·海淵》朦朧神秘的輪廓逐漸清晰，失傳的歌曲在眼前、在手中重現，這無比的興奮果然是欲罷不能。

「施主只聽一遍就懂得，甚好甚好。」

「蒙大師指教。」

是夜，我沉醉在重造歌曲的喜悅之中睡去，做了一個夢。夢見紅葉女士出現在祠堂外的湖邊，靜靜坐在湖邊的岩石上。

「紅葉女士，您怎麼會在這裡？」我驚奇地問道。

「未有對若竹先生說清楚，實在抱歉。」紅葉女士回眸一笑。「老身寄宿在掛軸中，跟隨若竹先生一同前來。」

她看著湖光蕩漾，百感交集之情溢於言表。沒想到能再次回到這裡，見到心深思念的人，還在等待仍未完成的約定。

面對這樣的她，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嗎？作為流浪樂師的我，就只會彈琴演奏，那又怎能幫助他們呢？

不對！方法不是還有嗎！只有會彈琴演奏的我才能做到的方法——「樂祭」。

以樂祭祀，樂音通天入冥，招來四方神靈；琴音為引，琴聲連通現世，此處化作結界。樂祭期間，結界之內即是三界之外，眾生相遇的地方。

「紅葉女士，明晚亥時請再來這裡，在下必定會讓兩位相見。」

「若竹先生……真的非常謝謝您。」紅葉女士低下頭，流出感動的淚水。「一切就拜託您了。」

「請交給在下吧。」

次日，我瞞著山藥師，著手準備晚上的樂祭，打算給他一個難忘的驚喜。白衣黑鞋、頭束髮冠、手執祭書魂幡、祭壇四方以繩劃界，這是標準的招魂儀式所需準備的器具。白衣黑鞋髮冠姑且尚有，祭書就以曲譜替代、魂幡以紙傘取締。從山藥師借來的注連繩、木桌、藥酒，在山神祠堂不遠處的湖邊架設祭壇。直到夜裡，一切準備就緒。

我拿出百華館送給我的昆布茶粉，請山藥師沖泡，並拿出魚乾作茶點。隨後我帶領山藥師到祭壇處，等待亥時到來，才開始樂祭。

自己不是方術道士，僅靠一己之力是不可能成功招魂。但藉助神山的靈力，還有紅葉女士的思念，我相信一定能成功。

時辰到了，樂祭開始。左手持曲譜，右手持紙傘，念誦祭文。高舉紙傘，指引迷失在黃泉路上的亡魂。

「恭請相南神山仙，降臨此岸現世中；繩為緣分隔兩方，此地游離三界外；樂音通上天幽冥，聚四方八面神靈；手執魂幡作明燈，撥開雲霧招亡魂；邀亡者，步星斗，現身此岸。其名紅葉，召來之。」

唔……好像沒有反應……已經可以了嗎？我看向山藥師的方向，他擺出似笑非笑的模樣。

「施主，可以奏曲了。」山藥師小聲提示我。

我微微點頭以示明白，將手中的紙傘放在木桌上，並從袖裡掏出龍笛，架在嘴邊吹起傳統的招魂曲——《荒土喚魂》。縹緲的笛音充滿整個山洞，岩壁的反響使笛音此起彼落，更為幽秘。在迴響的餘音中，隱約能聽見低音隆隆聲。這是笛聲與山洞的共鳴，抑或是山神的回應，我並不知道。

持續演奏已過數刻，《荒土喚魂》也重複了數遍，然而仍是沒有反應。紅葉女士來到了嗎？還是說，這次樂祭失敗了？我心中閃過一絲挫敗，難道只能就這樣放棄？

焦急的神情伴隨緊張的汗水，氣息開始不穩。一切細微的表現，沒有逃過山藥師的法眼，他察覺到了。

身後的山藥師注意到我的變化，儘管臉上依然掛著笑容，心中的擔憂卻表露無遺。

怎麼辦、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好？現在毫無進展、停濟不前，再僵持下去只會徒然消耗體力。要是體力耗盡，意味著樂祭徹底失敗。

不能就這樣結束，絕對不能接受如此結局！我把心一橫，停止吹奏，深深吸一口氣，再用前所未有的力氣大聲喊話。

「神啊！為什麼不回應！人可是因愛而生、為愛而活。難道人類，就卑賤得連愛的資格都沒有嗎！」我的聲音在山洞中迴蕩，嘶吼的話語發洩著心中的悲憤。「他們已經錯過了，最後一刻都沒能再見。他們之間的愛有什麼錯！最後想見對方一面的願望，就真的只是奢求嗎？」

激動之情不能壓抑，忿恨的淚水不爭氣地流下。我用悲傷顫抖的聲音繼續說：「神啊，請憐憫已逝之人，成全這卑微的心願吧……求求祢……」

「施主……已經足夠了……您的好意，貧僧感激不盡，所以……已經足夠了……」山藥師泣不成聲，真摯的熱誠打動他的內心。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不知何處傳來太鼓聲，鼓聲強勁有力，就連平靜的湖面亦為之震動。伴隨太鼓而來的樂曲奏起，一陣冷風吹過，在湖上掀起霧氣。霧氣的中央可見一點金光，照出數個身影。隨著霧氣消散，金光越發耀眼，身影越發清晰。

金光在水面鋪成道路，身影則走在路上，樂音隨之漸行漸近。強烈的光芒讓人看得不太清楚，只見奏樂的樂師夾道前行，走在道路正中央的身影，步姿優雅且似曾相識。

直至他們步上岸邊，金光才褪去。現在看清楚他們的容貌，雖與一般人無異，但卻是透明。走在中央的那位，竟然是紅葉女士。

「很久沒見了，隱士大人。」

「真的很久沒見了，紅葉大人。」

「謝謝您，若竹大人。您的話語，傳達彼岸了。」紅葉女士拿出手帕，拭乾我的淚水。「您成功履行了約定，很了不起呢。所以，別哭了，好嗎？」

「嗯，接下來輪到您們實現約定了。」我破涕為笑。

「老身非常期待。」紅葉女士轉身走向山藥師身旁，與他一同坐下，倒上昆布茶。

那些來自彼岸的樂師們，各自在祭壇兩側坐下，預備好隨時演奏。我也來到自己的位置，坐在自己的和琴前。

指尖勾動琴弦，如漣漪般泛起無盡思緒。一路聽聞的辛酸，此刻化為樂音，沁人心神。眼前的景色，隨歌曲更替變換，無邊大海出現在面前。

「朝陽輝光照青天，清風雲彩掃碧淵；日暉晨曦明，波江泛浪濤；枝頭鳥鳴傳千里，翠葉婆娑舞樹影；無垠蒼水，與君相逢。

日正天圓，看清世間，白山黑水巍峨未變遷；荒土飛沙，蜃氣陽炎，夏至風雨陣雷念往昔。

斜陽映蒼穹，浪花掠白沙，客君遙望憶思故土；白雁飛，越千波，身在異鄉，心隨風去。」

迎面吹來的海風，撥動我的衣袖。樂曲將近尾聲，夕陽漸西下，紅葉女士的身影變得淡薄，化作點點螢光飛散。

「大海很漂亮呢，老身一直想讓隱士大人看看。縱然走遍天涯，歷過萬水千山，還是此刻美景令老身念念不忘。」

「嗯……」山藥師感動得不能言語，淚如雨下，只能勉強從喉嚨中擠出聲音應對。

「最後能和隱士大人喝茶看海，老身沒有遺憾了。」

「嗯……！」

「來生有緣，再相見。」紅葉女士直到最後，笑容依舊。日光沒入海平線，餘光之後，紅葉女士的身影已全然化作螢光消散。

「夜空星宿閃爍，曇花盛開一瞬，與君相別離時，容顏刻骨銘心；明月皎潔澄澈，業火遊覓太虛，潮湧浟湙瀲灩，颾飋颵颸飃颭；盼君再臨，夜海淵。」

天下無不完之樂曲，當最後一個樂音奏響，彼岸的樂師們化成雲霧消失了。剩下大師獨自一人看著湖水，至到手邊的昆布茶冷掉了。

「施主，這就是黑玉斷續膏。」山藥師把一瓶藥膏交到我手中。

「謝過大師，這段時間承蒙您的照顧。」我深深鞠躬致謝。

「不會不會，該是貧僧道謝才是。真的，謝謝您。」

「那麼，在下出發了。」

「祝一路平安，願山神保佑您。」

我吹奏《招來曲》叫來一匹馬，踏上前往武關的路。路途雖遠，但樂音緊繫人心，回憶永遠存在人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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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之霧，海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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