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北樓第五層的飯店,是最大的店,至少在這個堡壘內是這樣子。我舉起了拇指跟食指,服務生請我兩人到牆壁的角位坐下,因為我們都穿著軍服,所以他一來就上了兩小杯烈酒。「燉牛。」我說,杳對著服務生猶豫了一會說:「羊。」安靜中帶點溫馨的氣氛,大概是因為這裡數十張桌椅都有點近,就算在這種休息時間,只坐了寥寥無幾的客人。
他們的談話聲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晰,而杳的臉上帶的是一副期待又膽怯的樣子。畢竟我在東樓當了五年兵,堡壘的人流雖然高,但真正打算安頓的人少之有少。而住下來的大部分都是只想安穩,沒多少人想入伍,一面要面對曾經的陰影,另一面接收那些外來者時,所感受到的自由氣息時不時都在挑釁著士兵們向外探險的欲望。
因此,堡壘的人士調動很少。因為新的不來,舊的退不下,中堅上不去。我算是從惡運中生存得到些獎勵,之前的收割中有幾名同袍被幾頭詐死的怪物咬去了上半身,而我除了親眼見證之外,還順利地保持冷靜地回去了。所以,我在那次行動中,由一等兵跳上中士。然後,杳便在我當上之後的幾日出現在堡壘之頭。
那時我正打算帶五個人從東小門出去收割,剛關上門,他就帶著幾頭健全的怪物跑過來。幸好,門前的六人都是老兵,當中還有春。如果栓式步槍沒打中的話,大家都只會化成灰塵。最後,收割不到甚麼金屬,卻找到到個人來。「中士。」他向我舉杯,而我亦碰了下去。
「東翼軍!」門口來了兩名北翼的軍人,他們遠遠的坐下來,盡管不怎麼有善,但他們都不會怎樣。所以,我沒作多的理會,反正能來到這的都是在休班。服務生放下了兩份熱騰騰的燉肉,刮花的鐵碟上是一塊蓋滿了蘑菇肉汁,散發著白煙,旁邊只有一支兩齒叉跟一把鋒利的餐刀。這間店不會為這裡的衝突負責任。
大概是因為會突擊的多數都是軍人。杳從肋骨之間下了一刀後,便用手扯出了一塊肉眼,開始大塊朵頤,這幸運的小伙。燉了一天的肉,那怕是牛的大腿也好,還是綿中帶勁的感覺,不會讓你直接吞嚥,也不需要你的牙肉嚼酸。他準備要扯出第二塊肉眼之際問:「士活多久?」我看著白白的水氣從他的肉升上旁邊的油燈時,不禁笑了。
「四十。」我道,我依記得當初五年是怎樣渡過的。在一個戰壕之中,沒有火光,便沒有安穩的圍牆。兩端彷彿無盡的樣子,我的意識從一發子彈,7.7×58毫米。一來就明白天數﹑軍職,我生於恐懼之中,有幸拿著槍去對抗那些怪物。兵長,這是他們這樣叫我的。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應該是說,名字的概念是在失守後,逃到堡壘的時間才建立。
我不知道在開槍之前我是甚麼東西,又做了些甚麼。但,我只記得這五年,一直都活在盞大白燈低下,吃著從洞口搬出來的冷食物。活著的五年中,開槍﹑警覺﹑跑動﹑信差,永遠都多於睡眠跟休息。因此,我與那些同袍都基乎沒有交談,我們出現的原因都像為了對抗那些惡夢般無止境的怪物們。
我已經無法記得這是怎樣失守,可能是人手愈來愈少。我把這五年告訴了他,然後我便簡略地帶過了接下來的二十九年是怎樣生存。活在黑暗中,我寧願不把話說清,畢竟他的食欲仍然很好,我不想打住他,還有旁邊的人也默默地聆聽著我的話。那個背著我的北翼軍轉過身子問:「你從何來?」他的眼神帶著一絲好奇與戒備。
「東南。」我說。他乾笑一聲道:「南獸至猛。」無疑他是對的,南方的怪物一直都是攻勢最猛的一方。彷彿牠們知道我們在這邊挖地一樣,也可能牠們嗅到了地下的綿羊也不定。而當時我是從南方來的,只是在外面繞著考究這是甚麼東西,結果繞到東邊後,被他們發現了。
回想過去,我不禁看著桌前的肉。過去的人,被撕開時沒有肥膩的肉汁,也沒有半粉紅,半灰的肉。只是一層皮包著泥土,黑色,惡臭,就跟怪物的糞一樣。殘留的裝備和破碎的衣布都像有人單純地把東西留在這裡,原本的人化成了泥土。每個人被怪物撕成黑土時,表現得格外平靜,就像盡了他們的責任般,閉上眼去接受成土的一刻。
有的可能在手能動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反擊。有的會拔掉手雷的保險銷,以高舉火炬的樣子化成土。缺了腿的會被放在機槍位,繼續戰鬥下去,缺手的會當信使,用手槍或軍刀作戰。彷彿生來就是戰鬥,大家都沒有半點不滿或困惑,他們很明確,就算明知被圍剿。也死守那條已經被破壞的防線,直到那邊再沒有人存在,直到那盞照向上面的白燈被打破,他們依然用最後的殘肢拔掉銷。
當時我也放棄了,我垂放步槍,閉上眼,結束這不明所以的戰鬥。結果除了惡臭撲鼻之外,就算如狼群的怪物們從我的兩邊跑過。於是我扔了槍跟頭盔,在黑暗中遊蕩。我發現人其實不需要進食跟睡眠,只取決於我想或不想。牠們在黑暗中,只有沉重的爬行聲,沒有嘶叫﹑爭吵聲﹑進食聲﹑呼吸聲。牠們就像為我們而設的一樣。
我不知道牠們會跟隨我,還只是尋找有燈火的地方。我們都像一直保護某些東西一樣存在著,對抗著牠們。我從沒遇到過一個質疑我們生存的人,每個我見的人就預期自己成土的結果。這就是我們所活的世界,所面對的事情,就是如此簡單。杳把骨掉到碟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把我拉回來。「該回,該回。」他滿足地說,然後從褲袋中取出幾枚硬幣,排了三枚在桌面上。
他對我招手,便動身了。兩名北翼看著他離開後,便開始找麻煩了。他大步大步的走過來,一手拍在那三枚硬幣上,慢慢地拖走。「那非你。」我道,我知道他背後的另一人正繞著手,一副得意的樣子。他搭到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說:「此翼北翼。」他的手抓成拳頭,拉開了身體說:「我等應先!」
他的拳頭對準我的胸腹位飛過來,我下意識地用叉插穿了他的手跟桌子,拿起餐刀貼在他的頸上下巴下,另一人不敢亂動。我一邊威脅他,一邊從褲子掛出四枚幣,對著他的眼睛道:「結!」服務生連忙地收下了錢,我便放下餐刀離開了。我步出的時候,聽到那人痛苦的叫聲,我不明白這表現。這裡的人跟戰壕的人不同,他們會害怕自己的身體缺失。
同時,又愛起衝突。我回去了東翼,距離上班還有七小時。現在才一時,我看了看市集東北門上的時鐘。我看了看中間的黃草,這些都是使牛﹑羊變大﹑變肥的東西。它們會長高,緩慢地。外面沒有它們的存在,只有枯樹和死水,還有泥土。有些山丘,我想現在我們能踩著的土地,都是之前的人所留下的。
我回去東樓的第一層,找了一張床,脫下了鞋,放下了槍跟頭盔,拉拉自己的大衣,便躺下去了。七小時,我對著自己這樣說,要自己在七小時後醒。我睜開了眼,穿上鞋跟頭盔,背上了槍,拍拍大衣,便離開了床。回到哨塔層,跟營長報到。他點頭道:「北翼找煩。」我問:「不准出?」他帶點無奈的點頭。
我不解地問道:「有權?」他說:「有。」他搖頭道:「西南支北。」西樓跟南樓都支持了北翼的決定。他們是閉堡派,而我們正是開堡派。他們主張封閉堡壘,才可以保護。但這讓做法人終於都會成土,同時亦需要得到外界的資訊,更新怪物的改變。
「何解?」我道,「帛弓殺牛。」七小時之間,發生了那麼嚴重的事情。牛通常不會殺,只有在生病或老之時,才會殺。「杳帶他殺。」他默默地指指窗外,說:「杳負責。」杳是那個帶他工作的人,為什麼會帶他去餵牛。我反駁道:「弓割非餵!」他搖頭道:「上層不信。」他嘆息道:「上層息事。」上層指揮官只想平息事情,不打算為了一個活不過五年的人翻桌。
轉身想下去之前,轉身問:「帛弓人?」「以成土。」連長手放背後,嚴肅地說。其他人都因為這事而感覺不知所措,臉上是一張張驚慌的表情。我一下去之後,看到幾名守衛用槍指著東小門外,一陣哀求聲不斷傳出來,只有連長帶著怒氣地揮手道:「走!」他拿了一根沾上牛油的木棒,扔給了他。
但他仍想爬進來,連長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拖出去。幾名士兵跟著走了出去,繼續用槍指嚇著杳。我跟了出去,整座樓的人都安靜地觀望著他。杳看到我之後跪著拉扯我的大衣道:「是那北翼!北翼人!」我單膝跪下,雙手搭著他的雙肩。我望向連長,他是一臉無奈與不滿的樣子,咬著唇角的忍著。
他們沒有查明事情,我應該開罪錯人了。我嘆息了,道:「我陪你。」我拿著自己的槍,一手拉著他的手。連長突然下令:「瞄準!」士兵堅定地把槍頭指向我跟杳。「五!四!」他開始倒數,我更用力地拉起他往黑暗開始跑,「二!」他停下來了,鐘聲響起來了,門閉上了,腳步聲開始出現了。
慌張的杳想亮起火機,點亮火把。我打住了他,停在黑暗中。飛快的腳步往堡壘衝過去,無視了我跟杳。他的呼吸聲很重,仍在哭泣。其中一隻怪物,突然停下來。我等著牠們被人殺光,對著杳發出「噓」的聲。他明顯地靜了許多,但拇指仍在打火機面前。牠的皮擦過了我的臉,是人皮內有樹根,皮上鑲著許多金屬,冰冷與臭是印象,甚至有一絲熟悉。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s5alVwSAV
牠在我跟杳之間走過時,我拍拍他的肩膀,帶著他離開了這個堡壘。他迷茫地問:「現去那?」我道:「東港。」說完便在漆黑之中行走著。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Wxeb5XN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