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姆市的喧囂被阻絕於數道蛀蝕的牆壁之外,偶爾能聽見含糊的吆喝與杯盤碰撞的清響隨著一絲冷風不經意地竄入這片寂靜。
在沙蟲之歌後廚地下深處的倉庫中,用於平衡濕度與做為馬匹養料的乾草堆散發著濃郁的氣味,讓少女想起自己曾經被眷養過一段時間的馬廄。通過塞莫達斯因歷史因素而皆有鑿就的地下密道前來的少女,一派輕鬆地環視著眼前對人類而言昏暗不見五指的空間。她能清楚看見那些自以為藏身於黑暗,而毫不猶豫地流露表情的低等生物打量自己的眼神,那是濃烈地幾乎要從那眼中淌出的低等慾望,是調和出少女熟稔日常的劣質基酒。
像她這樣「年紀」的女性奴隸,幾乎沒有太多可期的未來等待著自己,但這是以自己的真實身份未被揭穿為前提的預想。倘若渺小的人類忽然發現自己握有支配何種存在的權柄,他們的墮落往往快速又深不見底得令人畏寒;同時,那份由仇恨與慾望交織而成的創造力,也千篇一律地令少女心生枯燥。
但這次似乎不太一樣。
這種想法時不時地徘徊在少女的腦海中,但也立即被驅逐出去。也許是這等待的時間就算以少女的標準而言都過於冗長。空氣中充斥著過度的謹慎,為此而焦躁的人類們卻又不停編織著毫無意義的交際令詞,儀式性的試探讓人幾乎要在繁重的應對中忘卻本來的目的。但似乎就是這些商團代表所習以為常的生活。或者該說,這樣頭暈眼花的效果正是他們想達成的目的。
「我們必須尊重法庭。」其中一個聲音說:「只有洛斯庫利斯珀有塞莫達斯上絕對的裁決權,這是當初所有開拓者以及做為後繼者的我們都宣示過的事。」
「別說你真的信那一套。」歐克利以不似他的口吻說,語氣充滿憤慨,「我們沒有要求你反抗誰,只是要求你公正地說出自己所知道的事。」
「我對你們的遭遇感到惋惜,但我們必須尊重法庭以及規則代表的權柄。同為商人,你應該最了解秩序的重要性。違法提交的證詞並不能幫助你們獲勝。」
「只要現在下決定就還不遲。」
「夠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忽然打斷了雜亂的爭執,環伺的竊竊私語也在這一聲喝令下銷聲匿跡,「尊重體制是維持塞莫達斯秩序的根基。我想各位什麼也不必去做,我也請求各位不要冒險,只需要靜候結果。布克商團會自己度過這場難關。」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布克先生。」
在這之後,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開始了枯燥又倉促的寒暄,談論的都是在少女耳中不著邊際又無關緊要的瑣事,而他們彼此也對此也並無太多興趣,因此對話很快就結束在一句句道別之中。直到最後一句道別消散之際,偌大的倉庫之中只剩下包含少女在內的寥寥三人。
正確來說,只有一個人類。
「我實在不擅長做這種角色,布克先生。」
「你演得很好,歐克利,那副喪家之犬的模樣連我都想揍你了。」
他辦得到嗎?少女發自內心地提出疑問。歐克利輕笑出聲。
「但這樣真的好嗎?不去爭取這些盟友?」
「別跟我說你入戲太深,歐克利,他們早就選好邊站了。我們只是形式上必須爭取他們的幫助。」
「我也就只是想確定你的想法而已,沒有別的。」歐克利語調輕鬆地回應來自同伴的尖銳質疑,「至於後手,我已經準備好了。」
少女不必抬頭也能感覺到兩人的視線。而其中一個比她還要矮小得多的視線,卻讓少女陷入了十足的不快之中。
名為布克的男人以他突出的雙眼在過於低矮的地方打量少女,似乎有萬般思緒在他腦海中湧動,以至於他醞釀了許久的沉默,到最終也只來得及化做一聲用意頗深的悶哼。而正是這一聲悶哼,讓少女感受到的與他的目光所帶來的相同的不快。
「你知道我看得見你吧?」
少女猛然瞪向黑暗,一個過於矮小的身影終於步出陰影,來到盤腿垂頭的少女跟前。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女手上厚重攀滿了奇異紋刻的鐵鐐,隨後抬頭平視少女在微光中閃爍,仿若琥珀裂痕般的眼睛。
「做為煉金術士種族,我見過很多荒謬無稽的事──我還是不確定你把這種東西帶來做什麼。」
「說話小心點,矮人。」少女沉聲道。
名為布克的矮人翻了個白眼,漫不在乎地轉身迎向身後高大的來人。
「喂,你倒是說說啊?歐克利。」
「我要讓她參加索姆市的錦標賽。」
布克的一對眼珠幾乎像要瞪出了眼眶,那份戲謔以他特殊的外貌作為載體,被突出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哈──你說要讓這種玩意──上場比賽?」
「只要布克商團能在盛大錦標賽中出陣,甚至打出一點名堂,那麼在索姆市的工作也會更安全一點。」歐克利走過布克,在少女身旁踱步,沉重的步伐踩得橡膠鞋底發出扭曲的擠壓聲,「面對路索利德這樣的對手,我們不能只是一味地防守,也該主動去尋求更多優勢。」
「我想不到褻瀆索姆市的聖殿對我們有任何好處。」在確認過巨人的眼神後,布克斜眼望向少女,「她三兩下就會暴露。要想闖蕩競技場,有比偷渡一個空手就能抽出對方脊椎的怪物更好的選擇。人們希望看見的是像怪物般不可戰勝的人類,而不是偽裝成人類的怪物。」
「她並不是怪物。她證明過自己的節制──一場勉強的降伏勝利,表現不錯。」歐克利望向少女。少女輕哼一聲別過頭,「再說,在索姆市的活動不可能會不參和到角鬥士的生意裡。參與其中可以讓我們名正言順地接觸到更多人。」
「也可能讓我們被盯上。」
「我們不做的話,路索利德也會做的。搞不好她就在打相同的主意。」歐克利意志堅定地說:「我需要她。」
矮人瞇起眼睛,這讓他的臉部看起來像是一團全然由皺紋組成的一塊贅皮。
「老實說吧,你是在懷念紅沙之地的氣味嗎?」
「那確實會勾起許多回憶,但我現在是布克商團的一份子。」歐克利語氣平淡,幾乎像是在強調自己的漠不關心,「況且,這並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經歷。」
矮人的視線銳利得像能塞入牆縫的針尖,豐富的表情令他能輕易以言語之外的東西表達情緒。老布克彈珠般突出的眼睛向外翻了個白眼,在嘆息中輕蔑地看了少女一眼。
「隨你高興,別耽誤正事就好。」布克語氣忽然一轉,說罷便擺了擺手,轉頭朝著隱約傳來城市喧囂的一線光亮處逕直離去。
歐克利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矮人消失的方向。他的思考並沒有持續很久,很快就將目光挪向在微弱燈光下盤坐著的少女。
「我明白妳會有許多疑問,但對妳而言,需要理解的事情遠沒有那麼腹雜,妳只需要盡力為布克商團拚殺就行了──來談談正事吧。」歐克利走向少女,跟著席地而坐,粗壯的雙臂分別撐住了兩邊的膝蓋,這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堵高牆,低沉且飽富磁性的聲音,從厚實的胸腔中嗡嗡作響著傳出,「接下來會發生很多事情,可能倉促得令人無法一時理清。但在劇本開始前──首先,妳會需要一個名字。」
「我不在乎。」少女說。
「我想也是。」歐克利聳了聳肩,從口袋中摸出一本皮革手札,通用文數字八的燙金字樣被包裹在滲了墨的紅色鋼印之中,「從今天開始,妳就是來自共和國南八區的菲爾.阿貝特。」
歐克利將手札交給少女。她的皮膚冰冷得像是外溫動物。少女歪著腦袋。她並非舉起,而是彎腰湊近嗅了嗅手札,其中殘存著一種混合了濃烈草藥氣味的墨水味,還有一些十分微弱,卻令她的神經如同通電般為之亢奮了一瞬的氣息。那餘韻的空虛令少女的思緒不禁飛轉。
「雖然是個不怎樣的地方,但唯一的好處是審查鬆散,很容易就能弄到正本。當然,這也是在當地恰好有一位能幹的幫手──」歐克利停頓片刻,深吸了口氣,「這份工作並不會如妳想像得那樣容易。」
「我不在乎。」少女冰冷地覆述道:「你要我做什麼,我就會做什麼。」
「那麼妳能微笑嗎?」
少女一愣,但眼前輕聲提出荒唐要求的男人卻板著臉,沒有半點說笑的意思。少女在狐疑中,嘗試擠弄藏於骯髒長髮下的臉部肌肉,但很快一切就在那似乎無處平息的怒火中毀於一旦。
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了結果,商人聳了聳肩。「正如布克先生所說:人們希望看見的是猶如怪物的人類,而不是像人類的怪物。」歐克利輕聲說道,但聲音仍像拋光的尖矛般富有貫穿力,「或許妳有某些天賦異稟的部分,那是無可取代的,但只是這樣並不足夠。我會給妳一點時間適應,但妳需要變得更像人類。」
「你知道你不正常吧?」少女的食指敲了敲腦袋,「你這裡有問題,人類。」
歐克利會心一笑。「對妳而言有差別嗎?」
少女停下,不以為然地輕哼。
「不。」
「那就好。」歐克利輕聲說:「跟我來,菲爾.阿貝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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