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下起驟雨,池面泛起漣漪,天與雲,花與蜂,那些糾纏的、愛恨的倒影都朦朧隱去;深夜裡雨停了,池面平靜無痕,映出灰沉沉的夜色,秋風捲呀捲,幾枚細長的白菊花瓣跌到池面上,漂漂搖搖。要入冬了,當最後一株白菊都凋謝殆盡,萬般癡妄皆了。
終是落下了紛紛白雪,覆蓋人世間,寒冷的夜裡寧靜無聲。
這一年,除舊歲的爆竹炸得太早,炸死了東北的主兒張作霖,內戰終於打完了,彷彿是要擺脫舊滿清陰影下的腐臭,去暖和明亮的南方曬出個清爽的新時代,國民政府一直在南方,國民軍一進城,北京不是京城了,現在得稱北平。老百姓以為要平安了,年末的爆竹爆得特別響,有個從戰場回來的軍人以為又在打炮了,整個新年都躲在家裡頭。
可是沒兩年日本人來了,昭翰是珠市口西大街上第一個義憤填膺的,他說要去打日本鬼子,娘和他的妻子一人一邊拉拉扯扯,衣袖都給扯破了,也沒能留住他,昭翰手一揚,腳下踢開塵土參軍去了,孩子太小,還不知道他的爹這趟出門的路有多遠,沒人曉得回不回得來。
聽說昭翰臨走前一晚嘴裡還罵著昭翊,罵夏家老實人的面子都敗在這不肖的弟弟身上,他要去掙回來,娘哭著說她不要面子,只要兩個兒子能留下來,夏家的祠堂一定得有人拜。
東北關外炮火不停,百姓家裡的香火也沒有斷,一如她的姑母捧夏家的香火,紅宛也開始捧別人家的香火。是冬家一個老嬤嬤牽的線,紅宛嫁給他們家大管帳的兒子,她的爹爹很滿意這門婚事,對他們這樣鞋底從沒沾過世家大族一點土的人來說,算是嫁了個沒得挑剔的好人家,只要辦事規矩,手腳乾淨,冬家會供他們一輩子的飯。紅宛的喜宴昭翊沒能去,等到她從保定歸寧回來的隔天,她帶了一小盒喜果探望昭翊,讓他沾喜氣;又要了他喝水的破碗,帶走他的晦氣。
昭翊的事當時沒有鬧出去,算是暗暗辦了,外頭的人不曉得冬家鬧了這一齣,但廚房裡的人都知道他是紅宛的親戚,幸虧她平時伶俐牢靠,大夥都護著她,沒有因此丟了活,沒人相信她會放賊進來,話就傳成了她有個無賴的表哥,用她的名義進冬家摸東西,紅宛在人籬下幹活,有口也難辯,昭翊便說不要辯了,都該他扛。
那年的晚秋,積攢了整個春夏的恩怨都結成霜露凍煞人,昭翊被判了竊盜罪,冬爺和一干下人們都歷歷指證他偷了桃花和田玉手鐲,卻沒人問昭翊的辯詞,鐐銬鋃鐺扣上來,就這麼入了牢。奇怪的是沒有贓物,月曇說那天鬧起來就摔碎了、踐爛了,撿也撿不起來,乾脆跟塵土一塊掃出去了。
昭翊這才明白冬爺認定他偷去的,根本不是那手鐲,而是霜莫最後的那一盼。
入牢以後,昭翊向紅宛問過霜莫後來怎麼了,拜託她去看看,她卻搖搖頭說沒聽見消息,眼光完全不敢看自己,他又問了一次,紅宛才語重心長地說:「沒人能再見到他了,別想了,這樣你在牢裡頭的日子說不定能短一點。」
因為思念最長,坐牢還有個結束的日子可以盼,想一個人卻望不見什麼時候才是個頭,這點道理昭翊還是懂的,他想總歸這輩子是再見不到霜莫了,下輩子最好也別再相遇,本來就不該的,為什麼霜莫翻不過流仙堂的牆,自己越不了冬家大宅的牆?眼前一豎一豎的鐵欄干告訴他了,叮叮鏗鏗,震懾入心。
這些年昭翊沒有再問起霜莫。
每當娘給昭翊送來臘八粥,就知道又是一年,粥的味道都沒有變,甜膩的、軟糊的,他早就記不清喝過幾次了,今年還沒喝到粥,娘說回家再給他煮,一家子終於能團圓過年了,七年了啊──
昭翊出獄這天一家大小都來接了,爹娘鬢邊霑了一點花白的霜雪,昭翊伸手想幫忙撢,卻撢不下來,他們都老了,嫂嫂身邊牽個陌生的小孩兒,說是他還未見過的姪子們,另一個在娘胎裡一塊來了。娘喊了喊昭翰,他才遠遠走過來,一邊袖子空蕩蕩地在風中飄,軍服上掛的勳章亮爍如星,他用還留著的那隻手一把攬住昭翊肩頭,哥哥一次都沒來探望過他,但看見哥哥繃緊的嘴角鬆開來,昭翊知道他原諒自己了。
一棵好草苗剛扎穩根腳要長上茁壯,卻給大厚傘蓋一蔽,錯過了多少陽和雨,本該蓊翠的年華蒼白地過去了,二十五歲,還好冬去春回也不算晚。
回到家中的房間,昭翊所有的東西都還留著,一概沒少,沒能交給霜莫的那只風箏也完好地擱在牆角,只是蓋滿塵埃,曾經鮮活的、斑斕的鷂子羽翼已然黯淡。
紅宛依然跟丈夫一塊在冬家幹活,帶著一對女兒來了,她已經不綁麻花辮,一盤頭髮成了身為人母的責任全壓在腦勺子上。趁吃過晚飯一家人在客廳喝茶,她說女兒們想看鋪子的漂亮花布,要昭翊帶她們瞧瞧,便下了樓。
「喏,這是要還給昭翊哥哥的。」紅宛從她帶來的東西裡翻出一只大扁盒子,交給昭翊。
「這是什麼?」昭翊接過來放在桌上,邊說邊揭開盒子。
霎時潔光晶煥,一疊霜雪摺在裡頭,昭翊探出手去摸,光滑冰冷,觸到了開在上頭的白菊,明明埋在深雪裡,卻高凜清燦,傲迎寒霜──是好久以前他給霜莫做的長衫,還跟送出去那時候一樣乾淨無瑕,昭翊吸了吸鼻子,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幽香,藥香混帶冷的花香,一縷清魂留在上頭似的。
昭翊心窩裡砰砰直震:「妳怎麼拿到的?」
「收拾他的屋子時偷偷帶出來的。」紅宛簡短回答,昭翊抬起頭看她,她才露出滿眼哀茫茫,藏不住了,那麼多年都不提的事兒,終究要有結果,「他走了。」
「什麼意思?紅宛?什麼意思?」昭翊問得又脆弱、又顫抖,心底立刻有了答案,偏偏要聽到一個明白。
「人沒了。」紅宛濛著嗓音說,另一邊兩個女孩兒不知道找著了什麼寶貝,嘩嘩尖叫。
那尖叫深深刺進昭翊心坎裡,又碎裂無蹤,疼,也不那麼疼,只是麻麻的,「哪時候沒的?」
「你坐牢沒多久的事⋯⋯是自盡的,我怕昭翊哥哥受不住,對不起呀,好幾次都想告訴你的,可是你沒有問,就含糊過去了。」紅宛吐露完鬆了鬆肩膀,彷彿放下了擔子,真是苦了她矮小的身板子獨自擔這麼久。
昭翊搖搖頭,連身子都在晃,他手裡揪皺了長衫,面上卻朝紅宛釋然一笑:「不要緊,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謝謝妳幫我拿回來。」他不曾忘記霜莫,但蹲在牢裡的日子久了,就開始想這個人是不是壓根不曾存在過,不過是一季深秋裡的白霜,金風一撫就化了,還好這件長衫不會化,留下了霜莫真真來過人世的痕跡。
昭翊手一鬆,人靠上椅背,仰頭望向天花板,悠長地、舒緩地吁一口氣,任憑在牢裡都沒流過的淚水就這麼潰出來,整整七年,他也是真真釋懷了。
回憶淡渺渺如煙雨,煙雨之中浮出一張瑩潔的、妖豔的臉,正是霜莫,他指尖一劃,頸子上就綻出一抹腥紅的笑,興許那時候他就是真真心意已決,厭了這片污滾滾的俗塵。
打從兩人初識那天一切就很清楚了,只是昭翊當時懵懂不信,霜莫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這個世間、也不屬於自己,他是那樣地美、那樣地淒美、那樣地在淒苦之中唱做他惟美的命運,只能是從虛幻的戲臺上走下來的,不過為的是天仙不識紅塵,來凡間唱一遭,戲一散,就回天上做他的仙。
至少、至少,自己曾經挽留住這個本就留不住的仙。
昭翊的淚沒有太多,不知不覺乾了,轉過頭就瞧見小女孩兒向他撲過來,小手攀在他膝上搖,「二表舅、二表舅,明天我們去聽戲好不好?跟大表舅、大表舅母、明昌哥哥一塊去。」她一雙聰慧的大眼睛像極了紅宛,天真地、無憂地閃呀閃。
「好啊,妳們想聽什麼戲?」昭翊揉揉她腦勺子,一口答應。
好久沒聽戲了,昭翊想起來從前聽見打鬧臺鑼鼓聲的興奮、臺上伶人亮相的滿座激昂,他依舊待在活生生、鬧雜雜的凡間,另一齣戲又要上了──
當晚送紅宛母女離開後,昭翊搬了凳子獨自坐在家門前,他點起一盆火,把那只褪色的風箏拎在火舌上頭,吁一口氣,鬆開手讓它跌入火盆,瞧那翅翼一碰著焰紅就化作焦黑,火光照亮安靜的夜,帶星火的灰燼給風捲起來,直往天上遙遙飛昇,然後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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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到這兒就完了,從舊憶裡打出來的燈光熄滅,回到昏暗的鋪子,說故事的人眼中沒有光,只有像是燭火熄滅間裊起的一縷煙,他伸伸腿,替自己倒茶,最後一絲想念也消散了。
那人望進聽故事的青年雙眼,定定說了一句:「這是真的。」
他的面目早已被割劃得滄桑,一道一道都是從時代更迭的刀光劍影裡走過的疤痕,陷在黯淡的、鬆弛的皮膚裡,他一笑,從前光亮的、平整的那張面皮忽然掛了回去,但一眨眼又拋落了,遍地撿不著。
青年瞭然於胸,向那人點點頭:「那個故友原來是您的情人。」
「不是,我們不過是年少時的玩伴,這是真的。」那人平淡地否認,茶杯一擱,捏緊手掌心。
青年卻早就看見他藏在掌心裡的舊疤痕,已然褪成月光似的淡白色,深深嵌在皮肉裡,不過無須再問了,青年便站起來向那人致意:「我明白了,謝謝您,我想替您跟故友的衣服照張相片。」
那人搖手拒絕:「我不照,但你能照那件衣服。」他站起來,走回狹小的量衣間要拿出衣服,青年說不必了,他就在那兒照,要照那件衣服靜靜掛在那兒的模樣。
啪嚓、啪嚓,相機上碗公大的燈閃了幾下,霎時間塵埃無處躲藏,紛紛現了出來,雪白衣料子映出耀眼的、瑩潔的光芒。
「老先生,我想將您的故事寫進書裡。」青年告訴那人。
「寫吧。」
青年帶著故事,走訪下一條街、下一間房舍,一片一片將眾人的記憶拼上他的筆記本,也去大柵欄的戲院聽了幾齣戲,可是那些老人們口中的《玉堂春》、《鎖麟囊》、《四郎探母》⋯⋯都被禁演,戲院早不唱了,賣票的說因為是「壞戲」,乾旦和坤生也都消失在戲臺上,因為男不能是女,女不能是男,他沒能眼見故事裡頭那些男似嬌娥、女若俊郎的妙趣風韻。
青年再度漂洋過海,用德意志的鋼筆、英格蘭的文字寫出他聽聞到的老北京記憶,那些記憶讓他的稿子很沉重,他提在皮包裡走訪一間又一間出版社,牛津皮鞋都磨破了,終於,三年後,一本《京城煙霞》在英格蘭出版了。
那些舊夢、那些舊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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