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春天,山下智久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生日party,繽紛的數字蠟燭周遭飄散著杯子蛋糕、起司爆米花和炸雞的香氣,但他還來不及接受這份猝然降臨的幸福,纖細的頸子給絲絨領結緊緊勒住,渾身就像雪白筆挺的襯衫硬領一樣僵硬。
11歲,甚至不是整數生日。
但是客人都看著盛裝的小壽星說:「真是漂亮的孩子。」在他背後便多加一句:「乍看太像女孩子。」再有些惡意的說:「跟媽媽真是相像啊。」好像不忘提醒座上嘉賓,他和這個家的男主人可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後妻帶來的拖油瓶。
其實不只叔叔,他感覺那些氣球、點心和這棟氣派的大房子,終究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一旦對話超過兩句,那些客人便對他興味索然了,雙眼焦點移到手裡的雞尾酒杯上。而他們帶來的昂貴的玩具和精裝書籍,根本就不適合他。
但是今天那件光澤柔軟、裁剪合身的長禮服很適合母親;鮮紅欲滴的指甲油,如藤蔓蜿蜒的金色手鐲,和閃爍著三公分光芒的鑽石戒指也很襯托她的手指。
他想起去年生日,禮物只有盒裝巧克力球送的塑膠玩具,母親那天還要上夜班,離開前在他額頭上吻了一記,芬芳溫熱。但他抬起頭,看見一張疲倦的美麗的臉。
現在,除了母親從容不迫的微笑,他也喜歡叔叔買回來的小狗。僅此而已。
是那隻小狗把他領到他面前的。
「Choco!」長毛臘腸犬歡快地奔跑,綿軟的長耳朵往後飛,帶著小主人穿過花園。這個家的花園也大得不像話,園裡居然有一棵櫻樹。在他生日這天,櫻花已成吹雪飄零之姿。
小狗踏著落花轉進櫻樹後面,對著那裡的什麼人低聲吠起來。
「Choco?」藏在樹後面的也是個孩子,聲音聽起來很有精神。「奇怪的名字……啊,是chocolate的Choco?」
這還用問?難道是個傻瓜嗎?山下心裡想。
但是覺得聲音很熟悉。他並沒有請任何同學來,而母親這邊也沒有同齡的親戚孩子。
「是你的狗?」大概是傻瓜的傢伙熟練地抱起Choco,從樹的那一邊露出臉。不出意料地,笑得很有精神;出乎意料地──
(是那個電視上的人!)山下智久想。但他的眼睛裡一貫沒有容納驚歎號的餘地,只是鎮定地點點頭。
那少年把小狗遞還給他,他抓緊了牽繩,放下狗。狗又聰明地一下子把他拖離了花園。
雖然母親的婚宴上也出現過女明星和職業球員之類的人,不過那些名人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意義。剛剛那傢伙卻是公共台兒童節目裡的常客,在小學生之間的知名度只比熱門少年漫畫的主角遜色一些。
如果同學們來了就好了……他有點後悔,拒絕了母親邀請班上同學來參加party的提議。因為當初他極力反抗才沒有被轉學到私立小學去,事後又要把同學邀來目睹這個不真實的世界,使他感覺羞恥,極不情願,足足生了兩天悶氣,終於推拒掉。
如今,口說無憑,他該怎麼證明在自己的生日會上出現了──哎,那傢伙叫什麼來著?
隔年春天,他被送進那座城堡一樣的學校。黑色鍛花對開大門緩緩打開,轎車駛進英格蘭移植來的全寄宿制校園,比起「家」,學校是放大了若干倍的不真實。
紅磚牆上鑲嵌著形狀各異的彩繪玻璃窗,拼貼出他那時還不明含意的神話故事,還有讀不出來的拉丁文,如符咒般詭秘。叔叔的家務秘書當先開門進去,古舊的大理石地板上迴盪著幽深的涼意。
舍監審核資料時先看了眼監護人的名字,又看看他的名字──姓氏不同。但叔叔的姓名又令人不能流露出稍有異議的神情。「山下君,」舍監優雅地微笑。「我帶你上去。」話是對著他說的,但拎著行李的秘書自然默默地跟上來。
雙人寢室的面積就算除以二也比他過去的房間大多了。「山下君來得比較早,再過兩天,入住的同學會多起來,那就熱鬧了。」山下智久點頭,心想她肯定不會陪每個新生上樓找寢室。
「謝謝,接下來讓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他很努力要配上這個嶄新的世界。
好不容易等到秘書都走了,他在只安放著床墊的木架床上坐了一會兒,打開箱子,把衣服一件一件收進衣櫃裡,且在櫃子下層的抽屜裡找到乾淨的床單鋪上。
當他使勁把床單塞進床墊底下的時候,敲門聲響起。
「山下君,」說話的依然是態度熱切的舍監女士。「有前輩來找你。」
他有點意外,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為了叔叔的身分來「關照」自己。
但打開門,還是出乎意料了。「Choco最近好嗎?」問話的人還是精神十足似地微笑,只是聲線因為邁入變聲期而變得紛雜低沉。個子倒沒見抽高,看著彷彿比山下還小一點。
(原來因為變聲了才離開兒童節目嗎?)山下想。但說出口的是:「你記得Choco啊?」他也記得他叫生田斗真,隔天刻意看了電視確認過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藝名。
「嗯,很棒的狗。」生田說,「我也喜歡狗,可惜學校裡不能養。」說著,極其自然地坐在山下剛鋪好的床上。
對方是前輩,山下智久覺得自己應該站著。
「哈哈哈,為什麼你要用木偶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裡?」生田斗真用節目裡嘲笑老做傻事的布偶波啾的笑法開懷大笑。
跟電視上一模一樣啊。
對方是前輩,於是他生硬地拉開書桌前面的椅子,坐下來。
生田斗真像是忽然想到什麼重要的事,大聲說:「啊!你知道我是誰吧?」
山下感覺自己被那聲量震了震,屁股離開椅面至少十分之一秒。「生田君。」
「喔,知道啊。」生田斗真無聊似地雙手握拳撐著下巴,「我是二年級的。」這個山下當然也知道。他們各年級的制服領帶與徽章顏色不同,運動服的鑲邊顏色也不一樣,這些資訊在入學講座時都給新生介紹過了。
沉默下來,不免四目交接。不是在電視螢幕上看到他,上次僅是匆匆一瞥,山下仔細打量他,覺得跟平面螢幕裡的形象沒什麼差別,是一張明亮開朗的臉,招廣告商和父母親喜歡的孩子。跟他搭檔的那隻毛茸茸的紅色外星怪獸──波啾君,好像隨時會跑進寢室來,加入他們的對話。
「樓上都沒人,剩下幾個三年級的學長,我要無聊死了。」生田斗真伸了個懶腰,向後倒在床上,解釋似地說。「我爸媽昨天出國旅行,提前把我丟到學校來的。你家不會也是這樣吧?冷酷的大人。」
「不,」山下猶豫著,因為無法拿捏這傢伙的禮貌界線而感到為難。「是叔叔說……」
「叔叔?」生田又坐直了。「你叔叔要你先來學校?那你爸媽呢,他們沒有意見?」
他一時難以回答,還沒有想好怎麼說,生田斗真已經發話:「很複雜?那就算了。」
山下智久想,(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我不曉得山下家裡是怎麼樣,不過,在這裡,複雜的才是普通喔。」生田指著深色拼花木地板說,原本元氣充沛的微笑瞬間轉變為狡黠的神情,有點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那隻柴郡貓。
跟電視上不太一樣。
「放心,你很普通,沒有什麼特別的。」說著,生田站起來,且伸手突兀地捏他的臉頰,這倒很接近他想像中的前輩會做的事。「我帶你去看看食堂吧,都快中午了。希望今天有義大利麵!」
……這傢伙並不普通,他很奇怪,絕對很奇怪!
山下一邊想,一邊跟著他走出寢室,心情莫名地安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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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Party結束之前,切蛋糕的時候山下環顧全場,沒有再看到那個傢伙。
後來他故意放開了Choco,玩累了的小狗卻只是坐在原地,翻出肚皮撒嬌。
哎,他有重要的事想問他的。
演出波啾君的那個人,到底是男是女?
「波啾君?!」用叉子漂亮地捲起細麵的生田斗真,手停在盤子上方,看著山下。「波啾君既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啊。波啾君是波啾啾星球的王子。」
山下智久搞不清楚他是傻還是把自己當傻瓜。「王子就是男的。」
「波啾啾星球的王子就不是男的。」
「那就不叫王子了,男生才叫王子。」他堅持。
叉子擦過盤子,一瞬間,和那刺耳的摩擦聲同步,生田斗真露出不高興的表情。
跟電視上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