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元十六年的盛夏,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意亂,長安城在驕陽下蒸騰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燥熱與沉悶。慈恩寺大雄寶殿內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殺,雖已過去數日,血腥氣彷彿仍縈繞在鼻尖,那幾雙陰鷙如毒蛇的眼睛、那寒光閃閃的匕首,更如同跗骨之蛆的噩夢,時常在容儀眼前閃回。若非楊昌如同天神降世般及時出現,以雷霆萬鈞之勢掃滅群醜,後果不堪設想。安義德的惡毒,已從無形的流言蜚語、陰暗的騷擾恐嚇,赤裸裸地升級為當著佛祖金面的血腥殺戮!其用心之險惡,手段之卑劣,令人髮指。
清風書肆後院的小樓,防衛已森嚴了數倍。張清儒親自坐鎮,又有數位楊昌在長安結交的、信得過的江湖朋友輪流在暗處警戒,晝夜不息。窗戶不僅糊上了厚實的桑皮紙,內裡還加釘了堅韌的牛皮,尋常刀劍難以輕易破開。然而,這銅牆鐵壁般的守護,並未能驅散容儀心底那深重的陰影。她夜夜驚悸,稍有風吹草動便冷汗涔涔,白日裡也常常失神,抱著那張被撕裂一角的母親遺書和半塊殘玉,枯坐窗前,望著院中幾竿在烈日下也顯得無精打采的翠竹,眼神空洞而悲涼。那場佛前祈願引來的殺機,幾乎摧毀了她最後一點尋求心靈庇護的勇氣。楊昌的懷抱是她唯一的溫暖港灣,唯有在他身邊,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寬厚手掌傳來的溫熱,那蝕骨的恐懼才能稍稍平復。
楊昌的心,亦如同在油鍋裡煎熬。看著容儀日漸憔悴,驚弓之鳥般的模樣,他胸中對安義德及其背後黑手的怒火與殺意,已積蓄到頂點,幾乎要破腔而出。他恨不得立刻提劍殺入威遠武館,將那狗賊碎屍萬段!然而,理智告訴他,安義德盤踞長安多年,勢力盤根錯節,更有藩鎮背景,貿然行動,非但難以成功,反而可能將容儀置於更危險的境地,甚至連累書肆的無辜之人。他只能強壓怒火,加緊佈置防衛,同時通過張清儒等可靠渠道,更加深入地蒐集安義德勾結藩鎮、走私斂財、草菅人命的鐵證,等待一個能將其連根拔起的時機。他每日守在容儀身邊,寸步不離,餵她喝藥,陪她說話,笨拙地試圖用一些江湖趣聞逗她開心,儘管效果甚微。他一遍遍地低聲重複著誓言:「容儀,別怕。有我在,誰也傷不了你。安義德的狗頭,我遲早親手摘下,祭奠伯母在天之靈!這筆血債,必叫他十倍償還!」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鋼鐵般的意志,是容儀在這無邊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這日午後,天空陰沉得如同潑墨,厚重的鉛雲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預示著一場傾盆暴雨。空氣悶熱粘稠,沒有一絲風。容儀服了安神的湯藥,在楊昌的低聲安撫下,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眉頭依舊緊鎖,呼吸輕淺而不安穩。楊昌坐在床邊矮凳上,靜靜守著她,目光落在她蒼白瘦削的臉龐上,心疼如絞。他輕輕替她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
就在這時,書肆前堂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打破了這死寂般的沉悶。並非顧客的討價還價,而是急促的腳步聲、馬匹不安的嘶鳴以及一種焦灼的、帶著金鐵氣息的呼喊!
「緊急軍情!讓開!快讓開!」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uv8PuoH9q
「京兆尹府急令!徵召豪傑!」
楊昌心頭猛地一凜!他霍然起身,動作迅捷卻未帶起一絲風聲,生怕驚擾了剛入睡的容儀。他快步走到臨街的窗邊,透過特意留下的、狹窄而隱蔽的觀察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坊道上,塵土飛揚!幾匹渾身汗濕、口鼻噴著白沫的驛馬疾馳而過,馬上的騎士身著沾滿塵土的驛卒服色,背插三根代表「十萬火急」的硃紅色翎羽令箭,臉色因長途奔馳而煞白,嘴唇乾裂出血,眼神卻銳利如鷹,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緊迫。他們一邊縱馬狂奔,一邊嘶聲力竭地高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WCY1OgiUV
「吐蕃大軍犯境!鹽州、麟州告急!隴州危急!」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GrDKDR8b
「奉聖人旨意!京兆尹府急令!徵召長安城內外所有通曉武藝、身強力壯之豪傑義士,火速馳援邊關!運送軍資,協防城池,保境安民!」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4qy7dWeSX
「國難當頭!匹夫有責!凡我大唐熱血男兒,速至京兆尹府衙前報名聽調!」
吼聲如同滾雷,在沉悶的空氣中炸開,迅速傳遍整個坊市。原本因悶熱而顯得有些慵懶的街道瞬間沸騰!行人駐足,商販停業,紛紛湧向坊道兩旁,臉上交織著震驚、恐懼與難以置信。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l7ZLKORY9
「吐蕃人又打來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8vrCdQPxw
「鹽州?麟州?那不是離咱們長安不遠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xhDpPDJIM
「天殺的蠻子!這是要斷我大唐根基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t8iskXMP1
「快!快回家告訴當家的!」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iMw3Hhk5X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緊接著,是更多的驛馬從不同方向馳入各坊,重複著同樣的緊急軍情。京兆尹府衙方向,急促而沉重的聚將鼓聲也隆隆響起,一聲緊似一聲,敲打在每一個長安人的心頭,也敲打在楊昌的心上!
「邊關告急…」楊昌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濃眉緊鎖,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著複雜的情緒:震驚、憂慮,以及一種發自血脈深處的、身為武者的責任感與熱血沸騰!他雖是江湖中人,但少林的教誨、行走江湖的見聞,早已將「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信念深深烙印在他骨子裡。更何況,吐蕃侵擾,邊民塗炭,一旦防線崩潰,戰火極可能燒向關中,危及長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容儀又豈能真正安全?
就在他心潮澎湃之際,樓梯上傳來刻意放輕卻依舊急促的腳步聲。張清儒面色沉重,額頭見汗,匆匆走了上來,手中緊握著一張剛剛從衙門抄錄下來的、墨跡未乾的告示抄件。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y22vR0ypL
「楊兄弟!」張清儒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掩飾不住其中的焦灼,他將抄件遞給楊昌,「情況比聽到的更糟!吐蕃贊普親率精騎十萬,號稱二十萬,趁我河隴兵力空虛,分三路猛攻!鹽州城破在即,麟州被圍得水洩不通,隴州也岌岌可危!朝廷震動,聖人急令徵召四方勇士,尤其是熟悉西北地形、精通武藝者,火速組成義勇營,由禁軍將領統率,押運一批至關重要的軍械糧草,馳援最危急的麟州前線!京兆尹點名…徵召的豪傑名單裡,有你的名字!」他最後一句話,帶著濃濃的憂慮,目光下意識地瞥向內室沉睡的容儀。
楊昌接過抄件,目光迅速掃過。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地名和「城破」、「被圍」、「危急」等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眼睛。當看到自己名字赫然在列時,他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消失了。一股沉甸甸的、名為「責任」的巨石,轟然壓下,與對容儀的萬般不捨激烈地碰撞著,讓他胸口悶痛,幾乎窒息。
「我…知道了。」楊昌的聲音異常沙啞,他將告示抄件緩緩折起,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轉身,腳步沉重地走向內室門口,目光穿過門簾的縫隙,落在床榻上那個單薄的身影上。容儀似乎被外面的喧囂驚擾,不安地蹙著眉,在睡夢中發出一聲細微的囈語,身體微微蜷縮了一下。
這細微的動作,像一根針,狠狠扎在楊昌心上。他該如何開口?如何告訴這個剛剛經歷佛前驚魂、身心俱疲、將自己視作唯一依靠的女子,他即將遠赴生死未卜的戰場?國難當前,他責無旁貸。可容儀…安義德那條毒蛇正潛伏在暗處,虎視眈眈!他若離去,誰來守護她的周全?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驛馬的嘶鳴、聚將鼓的催促、街頭巷尾越來越響的恐慌議論,如同無形的鞭子,不斷抽打著楊昌的神經。終於,容儀被這持續不斷的喧囂徹底驚醒。她睜開眼,眼神初時還帶著朦朧的睡意和未散的驚悸,當她看到楊昌佇立在門口、那異常凝重如山雨欲來的臉色,以及張清儒眼中無法掩飾的憂慮時,心臟猛地一沉。
「楊大哥…張先生…外面…出什麼事了?」她撐起身體,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本能的恐懼,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被角。
楊昌深吸一口氣,走到床邊坐下,握住她冰涼的手。他的手心依舊溫暖,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他看著她蒼白小臉上那雙盛滿不安的眸子,艱難地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容儀…邊關…出大事了。吐蕃大軍十萬,攻陷鹽州,圍困麟州,隴州也危在旦夕…長安…已聞烽火之聲。」
容儀的瞳孔驟然收縮,倒吸一口冷氣!「吐蕃…十萬大軍?」她雖是閨閣女子,也深知吐蕃乃大唐心腹之患,鹽、麟、隴三州若失,關中門戶大開!長安…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震驚讓她一時失語。
楊昌緊了緊握著她的手,繼續道:「朝廷緊急徵召,京兆尹府點名…要我入義勇營,押運軍資,馳援麟州前線。」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緊緊鎖定容儀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軍情如火…我…必須去。」
「必須去…馳援麟州?」容儀喃喃重複著,彷彿無法理解這幾個字的含義。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邊關!戰場!那是絞肉機,是修羅場!刀槍無眼,流矢橫飛!楊昌武功再高,在那千軍萬馬之中,又能如何?更何況…他若走了,自己怎麼辦?安義德…那條毒蛇!她彷彿已經看到那雙陰鷙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正等待著這個絕佳的機會!
「不…不要去!」巨大的恐慌讓她猛地反手死死抓住楊昌的手臂,力道之大,指甲幾乎嵌進他的皮肉裡。她搖著頭,淚水瞬間奪眶而出,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和絕望的哀求,「楊大哥…別去!太危險了!那是戰場!會死人的!我…我怎麼辦?安義德他…他一定會…」後面的話,她恐懼得說不出口,只是用一雙盈滿淚水、充滿驚恐與無助的眼睛,死死地望著楊昌,彷彿他是她即將沉沒時唯一的浮木。
看著她眼中的絕望與哀求,楊昌心如刀割,五內俱焚。他何嘗不知戰場兇險?何嘗不想留下守護她?他猛地將她顫抖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下巴抵著她冰涼的額發,聲音沙啞而沉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容儀…我知道,我都知道!邊關兇險,安義德更是惡毒如豺狼!我恨不能將你時刻護在羽翼之下,寸步不離!」他收緊臂膀,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裡,「可…國若破,家安在?吐蕃鐵蹄若踏破麟州、隴州,長安便是下一個!到那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們又能逃到哪裡去?安義德依附的藩鎮,或許更樂見其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他稍稍鬆開她,雙手捧起她淚痕斑駁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那雙燃燒著責任火焰與無盡深情的眼眸:「我楊昌習武多年,仗劍江湖,所求不過『俠義』二字!值此國難,邊關將士浴血,黎民百姓倒懸,我若因私情退縮,苟安於此,與那些蠅營狗苟、見利忘義之輩何異?此生又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有何面目…對得起你對我的這份情意?」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如同洪鐘大呂,敲打在容儀混亂的心頭。
「守邊關,亦是守長安,更是守你!」楊昌的語氣斬釘截鐵,目光灼灼,「唯有擊退強敵,穩固邊防,長安才能安穩,我們…才可能有未來!否則,縱然躲過安義德一時的毒手,也難逃國破家亡的滔天巨浪!容儀,你明白嗎?」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眼中是痛苦,是決絕,更是無盡的懇求與信任。
容儀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泣。楊昌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她因恐懼而築起的自私壁壘。是啊…國若亡了,她一個弱女子,縱然僥倖逃脫安義德的魔爪,又能如何?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想起了洛陽城破時的流離失所,想起了父母早亡的飄零孤苦…那些深埋的記憶被喚醒,讓她渾身發冷。她看著楊昌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毅與坦蕩,那是一種頂天立地的男兒擔當!她愛的不正是這樣的他嗎?豪氣干雲,心懷天下,重情重義!若他今日真的為她留下,那他…還是她傾心相許、生死相托的那個楊昌嗎?
巨大的悲痛與更深的理解在她心中交織、碰撞。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嚐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強迫自己止住哭聲。淚水依舊無聲地洶湧滑落,她抬起顫抖的手,輕輕撫上楊昌剛毅的臉龐,指尖冰涼,觸碰著他緊繃的線條。她的聲音哽咽破碎,卻帶著一種認命般的、令人心碎的堅強:「我…我明白了…楊大哥…你去吧…保家衛國,是男兒本分…是…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我…我不該攔你…」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只是…只是你答應我…一定要…一定要活著回來!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邊!我…我在長安等你!一直…一直等到你回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滴著血擠出來的,承載著她全部的生命重量。
「容儀…」楊昌喉頭哽咽,眼中也泛起濕意。他鄭重地點頭,指腹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卻越拭越多。他將她的手緊緊按在自己心口,那裡跳動得沉穩而有力:「我答應你!蒼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楊昌對容儀立誓:此去邊關,必竭盡全力,殺敵報國!亦必珍重己身,護得周全!待驅逐胡虜,邊關靖平之日,便是楊昌歸來,與容儀相守之時!此心此志,天地可鑒,生死不渝!若違此誓,天人共戮!」他的誓言,鏗鏘有力,如同金鐵交鳴,迴盪在小小的房間裡,也深深烙印在兩人的靈魂深處。
容儀含淚望著他,重重地點頭,淚水卻流得更凶。她知道,這是亂世兒女不得不承受的命運。離別,已成定局。
接下來的時間,如同被無形的手撥快了沙漏。京兆尹府衙前已人聲鼎沸,被徵召的豪傑義士陸續報到,領取號牌,聽候調遣。張清儒動用了所有人脈,以最快的速度為楊昌打點行裝。堅韌的牛皮甲冑(非制式,乃江湖人常用護身軟甲),數套耐磨的勁裝,金瘡藥、解毒丹等必備的傷藥裝了滿滿一袋,乾糧肉脯塞得行囊鼓鼓囊囊。楊昌那根通體黝黑、入手沉甸甸的鑌鐵齊眉棍(瘋魔棍法所用),也被仔細擦拭,用油布包裹妥當。
容儀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不顧楊昌的勸阻,執意要親手為他準備。她將自己連夜趕製的、厚實柔軟的幾雙布襪和貼身汗衫細細疊好,每一針每一線都縫進了無盡的牽掛。又將一個裝滿了提神醒腦、驅寒避瘴藥材的香囊,用紅繩牢牢繫在楊昌的腰間。她還默默取出那半塊殘缺的玉佩,用一方潔淨的絲帕包好,想要塞給楊昌。
楊昌卻輕輕按住了她的手,搖了搖頭,眼神溫柔而堅定:「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念想,更是追查身世的重要線索,你留在身邊。相信我,我會帶著你給的平安符(指那串菩提子佛珠)回來。」他解下自己貼身佩戴多年、溫潤光潔的一枚素面和田白玉平安扣,上面沒有任何紋飾,卻蘊含著他自幼佩戴的純陽正氣與少林禪意。他將玉扣鄭重地放入容儀掌心,合上她的手指:「這是我自幼佩戴之物,受過少林佛光洗禮,慧明師父曾言可辟邪護身。你戴著它,便如同我時刻守在你身邊。見它,如見我。」
容儀緊緊攥住那枚還帶著楊昌體溫的玉扣,溫潤的觸感彷彿直達心底,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和支撐。她含淚點頭,將玉扣珍而重之地貼身戴好。
離別的時刻終究來臨。出發的號角已在京兆尹府衙前淒厲地吹響,催促著征人。天空愈發陰沉,墨色的雲層翻滾著,悶雷在雲層深處隱隱滾動,空氣沉滯得令人窒息,一場暴雨蓄勢待發。
楊昌一身利落的靛青色勁裝,外罩半舊玄色披風,背負行囊,手持齊眉棍,英挺的身姿如同出鞘的利劍。張清儒和幾位負責護衛容儀的江湖朋友肅立一旁,面色凝重。容儀堅持要送他至書肆門口。
兩人站在書肆門前的簷廊下。狂風驟起,捲起地上的塵埃,吹得容儀素白的衣裙獵獵作響,彷彿隨時會被風帶走。她臉色蒼白如雪,身形單薄,唯有那雙含淚凝望著楊昌的眼睛,亮得驚人,盛滿了無盡的不捨、擔憂和刻骨銘心的情意。
「楊大哥…」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為一聲顫抖的呼喚。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6PovCRPen
「容儀…」楊昌深深凝視著她,彷彿要將她的模樣鐫刻進靈魂深處。他伸出手,想再抱抱她,最終卻只是用力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沉聲道:「記住我的話!深居簡出,萬事小心!張兄和諸位朋友會全力護你周全!等我回來!」他的目光掃過張清儒等人,鄭重抱拳:「容儀…就拜託諸位了!」
「楊兄弟放心!除非我等死絕,否則絕不讓容姑娘少一根頭髮!」張清儒等人齊聲應諾,語氣斬釘截鐵。
楊昌點點頭,最後深深看了容儀一眼,那一眼,彷彿穿透了時空,承載了所有的承諾與不捨。他猛地轉身,再不回頭,大步走入那飛沙走石、風雲變色的長街。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步伐堅定,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迅速匯入街頭那些背負行囊、手持兵刃、奔向京兆尹府集結的義勇人潮之中。玄色披風在狂風中翻捲,如同戰旗。
「楊大哥——!」容儀再也抑制不住,衝到簷廊邊緣,對著那即將消失在滾滾人潮中的背影,發出一聲淒楚欲絕的呼喊。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湧而下。
彷彿聽到了她的呼喚,楊昌疾行的腳步驟然一頓!他沒有回頭,只是將手中的鑌鐵齊眉棍猛地向空中一舉!黝黑的棍身在陰沉的天色下劃過一道堅毅的弧線!這是一個無聲的、卻重逾千斤的告別與承諾!隨即,他加快腳步,身影徹底淹沒在奔赴國難的滾滾洪流裡,再也看不見了。
「嗚——!」淒厲的號角聲再次撕裂空氣,如同哀鳴。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5ki9PabnM
「轟隆隆——!」醞釀已久的炸雷終於劈開厚重的雲層,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瞬間將天地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打在容儀身上、臉上,與滾燙的淚水混雜在一起,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她癡癡地望著楊昌消失的方向,任由雨水沖刷,彷彿一尊失去了靈魂的玉雕。
「容姑娘!雨太大了!快進來!」張清儒急忙上前,用身體為她擋住部分風雨,和夥計阿貴一起,半扶半勸地將失魂落魄的容儀帶回書肆內。
書肆的大門沉重地關上,隔絕了外面的狂風暴雨和離別的悲聲。然而,門內的世界,並未因此變得安全。
容儀渾身濕透,失魂落魄地被扶回小樓。她拒絕了更換乾衣的勸說,只是緊緊抱著楊昌留下的那枚溫潤的平安扣玉珮,蜷縮在窗邊的矮榻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被暴雨沖刷得一片模糊的世界。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窗欞,發出噼啪的聲響,如同戰鼓,又如同催命的符咒。每一次雷聲炸響,她的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一下。
恐懼,並未隨著楊昌的離去而消散,反而如同這漫天的陰雲和暴雨,更加沉重地壓了下來。安義德…那雙陰鷙的眼睛,彷彿穿透了雨幕,穿透了牆壁,無處不在地窺視著她!楊昌走了,保護她最堅實的屏障消失了。張清儒他們再盡心,又如何能時刻防備那無孔不入的陰謀暗算?她該怎麼辦?
巨大的孤獨感和無邊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她脆弱的神經。她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不停地顫抖,無聲的淚水浸濕了衣裙。楊昌離去時那決絕的背影和舉起的鐵棍,是她心中唯一的、微弱的光亮,支撐著她在這滅頂的黑暗中,沒有徹底崩潰。
與此同時,威遠武館最深處那間終年不見天日的密室裡。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wskwBskd7
燭火搖曳,將安義德那張因興奮而扭曲的臉映照得如同惡鬼。他剛剛聽完心腹的密報,確認楊昌已隨義勇營開拔,踏上了通往麟州前線那條九死一生的征途。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RCSiDUr4v
「走了!哈哈哈!終於走了!」安義德猛地將手中的酒杯狠狠摜在地上,碎裂聲在密室中刺耳迴響。他眼中閃爍著狂喜與殘忍交織的毒焰,來回踱步,像一頭終於等到獵物落單的餓狼。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OjT7PJKS7
「好!好一個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楊昌啊楊昌,你自詡俠義,這次可是自己跳進了鬼門關!麟州?哼,十萬吐蕃鐵騎圍著,那就是個修羅地獄!老子倒要看看,你的少林功夫,能不能擋住千軍萬馬的鐵蹄和漫天箭雨!」他咬牙切齒,臉上肌肉抽動。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8HxwmDZBg
「館主英明!楊昌此去,十死無生!」旁邊垂手侍立的心腹連忙奉承。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SH2smPF5X
「十死無生?不!」安義德猛地停下腳步,臉上露出一個極其陰險狡詐的笑容,「光他死還不夠!要讓他…死無全屍!死得毫無價值!死在…自己人的手裡!」他壓低聲音,眼中閃爍著毒計得逞的惡毒光芒,「去!立刻動用我們在軍中的那條暗線!告訴他,想辦法,讓楊昌押運的那批軍糧…在路上『出點意外』!比如…受潮霉爛?或者…摻點沙子石子?總之,要讓前線的將士拿到無法下嚥的東西!再把消息『不小心』透露給那些餓紅了眼的大頭兵…嘿嘿,你說,那些丘八發現自己拼死守城,吃的卻是發霉摻沙的糧食,而運糧的偏偏是個『名震長安』的武林高手…他們會怎麼做?」
心腹聽得心驚肉跳,卻不敢反駁,連連點頭:「館主妙計!妙計!兵變!讓他們自己亂起來!楊昌武功再高,也架不住成百上千憤怒的亂兵圍攻!到時候死無對證,只會算作押運不力,激起兵變,罪有應得!」
「沒錯!」安義德得意地獰笑著,彷彿已經看到了楊昌被憤怒的亂兵撕成碎片的場景,「記住,做得乾淨點!別留下把柄!等楊昌的死訊傳來…」他轉頭,目光如同毒蛇般投向清風書肆的方向,充滿了赤裸裸的貪婪與佔有慾,「那個才貌雙絕的小美人…還有她身上那可能牽扯到前朝祕寶的玉佩…就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了!沒了楊昌這個礙事的,我看誰還能護得住她!哈哈哈!」他猖狂的笑聲在陰暗的密室中迴盪,如同夜梟的啼鳴,令人毛骨悚然。
狂風暴雨肆虐的長安城,一輛輛滿載軍械糧草的大車,在身著各色服飾、手持兵刃的義勇營壯士護衛下,頂著傾盆大雨,艱難地駛出金光門,沿著泥濘不堪的官道,義無反顧地奔向烽火連天、殺聲震地的西北邊關。車輪滾滾,壓過泥水,留下深深的轍痕,很快又被暴雨沖刷填平。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9BSPsHwER
楊昌身處其中,雨水順著他剛毅的臉龐不斷流淌。他緊握著手中的鑲鐵齊眉棍,目光穿過重重雨幕,堅定地望向那未知的、充滿血與火的戰場。懷中,容儀贈予的、繡著纏枝蓮紋的汗巾和那串溫潤的菩提子佛珠緊貼著心口,彷彿還能感受到她的體溫與無聲的祈禱。
而在長安城清風書肆那扇緊閉的窗後,容儀懷抱著楊昌留下的平安扣玉珮,如同抱著最後的救命稻草。她顫抖著手,輕輕打開了那個青布囊,取出了她視若生命的桐木古箏。冰冷的指尖撫過光滑的琴弦,帶著無盡的思念與深入骨髓的憂懼,輕輕撥動。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vUFWhv6l8
「錚——」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f1K2eUq1I
一聲清越而孤絕的箏音,穿透了狂風暴雨的咆哮,幽幽響起。緊接著,是那首蘊含著無盡離別哀思、肝腸寸斷的千古絕唱——《陽關三疊》的旋律,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在風雨飄搖的小樓中,悲涼地迴盪開來。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oqpvuBzOe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X6g82Q912
箏聲婉轉低迴,每一個音符都浸透了血淚,承載著一個女子在亂世烽煙中,對遠征愛侶刻骨銘心的牽掛、無邊無際的擔憂,以及對自身命運難以言喻的恐懼與孤獨。冰弦之上,淚珠滾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威遠武館深處的密室燭火,將安義德那張因毒計得逞而扭曲的臉映照得如同壁畫中的修羅。他陰鷙的目光彷彿穿透了磚牆與風雨,牢牢鎖定著清風書肆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志在必得的弧度。低沉的、如同夜梟般的笑聲,在密閉的空間裡迴盪,淹沒在窗外肆虐的風雨聲中。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i757tx6Ea
雨幕如織,籠罩著帝京,也籠罩著西行的征途。琴聲、雨聲、車輪碾過泥濘的轆轆聲、密室中壓抑的狂笑聲…交織成一曲亂世離殤的序曲,無聲地訴說著前路的莫測與人心的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