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五點的台東二軍基地，露水還凝在外野的草葉上，像撒了一地碎銀。阿凱踩著運動鞋穿過空曠的球員通道，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在走廊里回蕩，驚飛了簷下的幾隻麻雀。他的訓練證掛在脖子上，照片裡的自己穿著台東體中的灰色訓練服，背景卻是陌生的紅土球場——作為短期交流生，他甚至沒有資格使用一軍的訓練設施，只能在二軍隊員練球前，搶佔這片被遺忘的外野。
“啪！”手套接住飛球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響亮。阿凱對著晨光揚起手臂，球在手套里不安分地滾動，像一顆跳動的心臟。遠處的記分牌還亮著昨晚的數據，“ERA 3.2”“HR 2”，那些屬於正式隊員的數位，像一道無形的牆，把他隔絕在“外人”的位置。
二軍基地的訓練表排得密密麻麻，但屬於阿凱的時間總是被擠在縫隙裡。主力隊員用投手丘時，他只能在邊線練傳球；擊球籠被預約滿了，他就對著牆壁練習揮棒，聽球棒撞在水泥上的悶響，像在回應香港天台的回聲。
隊友們聚在休息區說笑時，他往往坐在最遠的角落，假裝研究戰術板。他們聊的「一軍召喚」與「選秀順位」對他來說太遙遠，而他嘴裏的「九龍公園野球魂」「天台練球」，在職業球員聽來，更像孩童的玩鬧。有次一個投手瞥見他的漂流木球棒，嗤笑一聲：“這是古董店淘來的？“ 阿凱沒說話，只是默默用桐油把球棒擦得更亮。
最孤獨的是夜晚。基地的燈光慘白地照在打擊區，阿凱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投在看台座椅上，像個沉默的隊友。他數著揮棒的次數，“1、2、3......”數到第50次時，手臂開始發麻，眼前閃過香港唐樓的鐵皮屋頂——那時的孤獨至少帶著自由，而此刻的孤獨，還混著“異鄉人”的疏離。
他掏出手機，螢幕上是雨晴發來的部落日出照片，配文：「阿公說，最早出海的魚，才能捕到最大的浪。“ 阿凱摩挲著照片裡的海岸線，突然覺得手裡的球棒沉得像灌了鉛。
那天黃昏，阿凱正彎腰撿落在泥地里的球，身後傳來一句生硬的阿美族語：“Ka na palang？ （你的風還好嗎？ ）”
他猛地回頭，看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蓋著薄毯的腿上放著一副捕手手套，護指上還纏著未拆的繃帶。青年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月桃葉護腕上，嘴角揚起一抹笑：“我叫 Kawil，阿美族，從花蓮來的。 ”
Kawil 曾是台東體中最被看好的捕手，卻在一次比賽中韌帶撕裂，從此成了二軍的 「編外人員」。“我認得這個護腕，”他指了指阿凱的手腕，“是台東太麻里的月桃葉編的，那裡的老人說，戴久了會沾上主人的氣息。 ”
那天下午，他們坐在外野的看台上，看著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Kawil教阿凱用阿美族歌謠的節奏喊暗號：“'Sa'是快速直球，像浪頭拍礁石; 'La'是變化球，像退潮時的迴流。“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傷后的沙啞，卻讓阿凱想起雨晴爺爺筆記裡的話：”棒球暗號，最早是部落的狩獵口令。 ”
從此，黃昏成了阿凱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Kawil會推著輪椅來外野，阿凱投出的球不再漫無目的地飛向空蕩的看臺，而是精準地落進 Kawil 的手套裡。 “你的球路帶著海味，”Kawil 捏著球說，“但少了點'殺氣'，像怕傷到誰似的。“ 阿凱想起阿美教練的話，突然明白：孤獨不是來自被冷落，而是來自不敢真正融入的膽怯。
收到陳伯包裹的那天，阿凱正在清洗訓練服。快遞單上的字跡歪歪扭扭，是陳伯特有的「茶餐廳字體」，位址欄寫著 「台東二軍基地 陳凱（香港來的）收」。拆開紙箱的瞬間，一股熟悉的甜香飄了出來——是旺角茶餐廳的凍柠茶粉，用透明塑膠袋裝著，袋口還系著紅色的繩結。
“香港野球魂”的隊員們湊錢買了兩罐，附紙條：“阿凱，陳伯說這茶粉泡的時候要加三勺糖，像你在九龍公園練球時那麼甜。“ 下面壓著個鐵皮罐頭，打開來是黑褐色的泥土，混著細小的碎石——是深水埗唐樓天台的土。 陳伯的字跡在罐頭底：「香港的土陪著你，別忘本。」
那天晚上，阿凱偷偷溜到二軍基地的本壘板旁。月光下，他把罐頭裡的香港泥土小心地撒在白色的壘包邊緣，形成一小圈深色的印記，像給本壘板戴了個手環。風拂過紅土球場，帶著遠處太平洋的氣息，也帶著罐頭裡泥土的腥甜——那是旺角的味道，是鐵皮屋頂被曬熱的味道，是他以為自己早已放下，卻時刻在心底翻騰的鄉愁。
他對著泥土深深鞠了一躬，像在祭拜遠方的故鄉。
訓練結束時，天已經濛濛亮。阿凱背著球包走過球員通道，看見Kawil的輪椅停在出口，上面放著一件疊好的二軍訓練服。“昨天跟管理員說了，”Kawil 笑著揚了揚下巴，“以後你可以用上午九點的擊球籠。“ 訓練服的胸口繡著一個小小的阿美族圖騰——海浪包裹著棒球。
阿凱摸著圖騰的紋路，突然覺得那些被邊緣化的孤獨、被冷落的委屈，都在這一刻化成了溫熱的水流。他想起撒在本壘板旁的香港泥土，想起Kawil用歌謠節奏喊出的暗號，想起雨晴每天發來的部落晚霞照片。
原來孤獨從不是因為「異鄉人」的身份，而是因為忘記了——無論在旺角的天台，還是台東的二軍基地，揮棒的初心從來都一樣。他握緊手套，裡面還殘留著香港泥土的溫度，而腳下的紅土，正悄悄把這溫度，釀成新的力量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3vtYv9Ts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