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床試驗中心外頭一片吵鬧。
詩拉著安妮,努力穿過人群。肌膚貼衣物、衣物貼肌膚,人們不斷從四方百面擠過來。一有空隙,馬上便有人填補進去。
詩從肩膀與肩膀之間往前張望,看到醫護人員正抬著擔架上救護車,一條手臂自白布垂下。安妮的視線一直黏在上方,久久不能移開。
「不是你的錯。」詩低聲說,握了她的手一下。
「我知道。」安妮的聲音近乎耳語。「我只是覺得很不舒服。」
「我也是。」
這時,一個人影吸引了她們的注意。詩本想視而不見,但安妮已經朝對方打招呼。「617先生!凡多·617先生!」
人影頓了一下,變成一張忐忑不安的臉。當他看到她們時,馬上笑起來。「003小姐!251小姐!」
男人穿過人群,來到她們身邊,途中不小心絆倒不少人。望著他不斷怯怯地對人們欠身道歉的模樣,詩就有種他入世未深的錯覺。但凡多已經成年了,而且要比她大上一歲。
「你們⋯⋯怎會在這裡?」凡多氣喘吁吁地問,話語裡帶著一份小心翼翼。詩倒不是不喜歡這樣,剛開始時還覺得很新鮮。只是時間久了,她開始覺得很厭煩。
安妮挺起胸膛,得意地說:「人家剛剛下班。」
詩想起電視上播出的訪談節目,有次訪問了製藥廠的老闆。他稱這為「有尊嚴的工作」。「這是少數對女性友善的工作,她們可以充分利用自己的身體造福人群。」老闆嚴肅地說:「我想創造一份工作,讓女性能自豪地說:『我下班了。』」
詩很滿意現在的工作,至少比勞動性或嫌惡性行業要來得強,甚至真的產生了一種製藥老闆所說的「自豪感」。不過她不敢做太多次,風險太大了。詩可不想嗑藥嗑上癮或是因患上多重器官衰竭而死。
安妮嘟起嘴唇。「你會保護人家吧?」
凡多想了一下。「我⋯⋯」
「太慢了!太優柔寡斷了!你最缺乏的是男子氣概。要溫柔對待女性,不要大男人主義。偶爾談心,不然沒人知道你在想甚麼。」
「這不公平。」凡多說:「從沒有人教過我們如何流露感情,現在卻要求我們做到這些事。」
詩愣了愣,回過神來才發現兩人討論起別的話題。真奇怪,社會要求男性要有男子氣概,同時又不可以大男人主義。一如社會要求女性要堅強,同時又要柔弱一樣。
重點是不要哭泣,她想。不要哭出來,不要顯得很軟弱。世界只會歌頌強者,唾棄弱者。強就是正義。
人群開始散去,只餘他們三人。血染紅地面,像污垢一樣。
她聽到凡多不安地說:「又有人跳樓了。」
詩粗略地數了一下,印象中這個月已經發生了五宗跳樓事件。
「他們明知道死不了。」安妮低語,一臉迷茫。
正如她所說,跳樓不是一種有效的自殺方法。地下共和國的建築物太矮了,最高不過五層,而且下方大多放置了柔軟的假草坡。天空之塔雖然很高,但普通人到不了那裡去。
即使如此,人們仍舊選擇跳下去。
詩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寒氣爬上她的脊柱,但四周明明很暖和。
詩甩甩頭,強逼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她察覺到凡多投來的視線,她知道他有事要找她。
「617先生,要跟人家一起出門嗎?看在你的份上人家就收便宜一點。還是說,」安妮摟著凡多的手臂,柔軟的胸部貼在他身上。她迷離地看著他,露出無辜的表情。「你想人家叫你的名字?」
她踮起腳尖湊近凡多,朝他耳邊輕輕吹氣。凡多滿臉通紅,求救似地看向詩。
「安妮。」
安妮看了看開口叫住自己的詩,再看了看尷尬的凡多。她恍然大悟,迅速放開男人。「這樣啊,人家不打擾你們了。」
安妮朝詩比了個「做得好」的手勢,然後惡作劇地親了凡多一下。她邊揮手邊快步離去,留下呆站著的詩和凡多。
兩人面面相覷。「呃⋯⋯我們走吧。」凡多對詩說。
他們快步離開臨床試驗中心。街道上貼著關於偽物的海報,小小的字體看起來像擠成一團的污點。附近正在巡邏的警察認出他們,於是朝他們打招呼。基於解放戰線的出現,最近保安變得比較嚴密。出門要登記,走在路上被問話的次數也增多了。
凡多揮手回應。有一瞬間詩以為她看到曉東。扎在腦後鬆鬆的馬尾、粗獷酷酷的氣質,都和曉東很相像。要不是凡多膽小怕事,詩一定會以為曉東回來了。
她感到一陣錐心的痛。
凡多從銀色的小盒子裡抽出香煙,點燃後放進口中。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氣,煙順著風飄到遠方。
他甚至還抽煙!詩厭惡地皺起眉頭,曉東一定不會把尼古丁吞進肚子裡。
「251小姐誤會了,以為你和她在做同樣的事情。」凡多說。
詩知道他在說甚麼。安妮誤以為凡多是詩的客人,付錢讓她陪他上餐廳、逛街和談天。「我們是構成健全社會的必要體制之一。我們滿足男性無聊的虛榮心、消耗他們的精力、降低他們想要犯罪的慾望。我們比娃娃屋的人高尚,因為我們用另一種更好的方式幫助男性發洩。」安妮這樣形容自己和同樣做著這份工作的人,為自己懂得這麼深奧的詞而沾沾自喜。不過她承認,有時走在街上會很不安,生怕被人認出。安妮不敢結識新朋友,因為害怕某天會遇上曾經的客人。
凡多呼出一口煙。「其實你不用和她⋯⋯這種人來往。唔,我不是說她有甚麼問題,只是,唔,印象不好。」他低聲說,垂下視線。「你甚至不用上班,我有給你錢⋯⋯」
詩冷冷地打斷他。「安妮是我的朋友。」
凡多別過頭,僵硬的臂膀形成一條倔強的線條。他沒作聲,但不代表他贊同詩的話。凡多只是不想惹怒她。詩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就算他堅持己見,她也不會對他怎麼樣。凡多就是一個這麼懦弱的人。不過他固執地以自以為對人好的方式對待詩這點倒是和曉東很相像。
不遠處傳來嘈雜的聲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馬路對面停著一輛插滿五彩繽紛旗幟的貨車,正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
「又來了。」
彷彿在呼應凡多的話,貨車開始播放一段振奮人心的話。「各位選民朋友您們好!我是1號總統候選人林普加·040。我們出生在一個富庶幸福的年代,既不用像舊世紀的人一樣受毒氣等污染問題所侵害,也不用擔心隨時會丟了性命。這都要歸功於我們的祖先—舊世紀的地上住民為我們開闢地下世界,我們才有今天這個美好的家園⋯⋯」
「是『悲劇之男』。」凡多的視線越過馬路,停在貨車上。詩也看著貨車。
林普加·040領養的孩子史提·040在一年前自殺身亡。和天下所有的領養者一樣,他非常悲傷,不過很快便振作起來。為了降低一直居高不下的自殺率,林普加決定參選成為下屆總統候選人,希望在當選後推行一系列社福政策。由家庭成員自殺到參選前後不過短短五個月,蠻有戲劇性的,因此被人稱為「悲劇之男」。
詩看過林普加的電視訪問,那時他正說起和史提相處的點點滴滴。令她不解的是,她竟然會覺得很羨慕。難道詩潛意識裡希望自己的家庭成員自殺身亡?她把這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告訴凡多,然後凡多說了奇怪的話。
「你羨慕的,是血緣關係。」
「血緣關係?」
他點點頭。「你不覺得,悲劇之男和史提相處的模式,很像真正的父子嗎?」
然而,甚麼是真正的父子呢?舊世紀所謂的「家人」到底是甚麼?詩不知道。畢竟她和其他地下共和國國民一樣,都是領養回來的。
悲劇之男說了一大堆地下共和國的核心價值,像是愛啊包容啊之類的話。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甚至站在馬路上。
凡多低聲咕嘀道:「真危險。」
話鋒一轉,悲劇之男的話題來到他的對手身上。「相信各位朋友都對另一位候選人的合法性有所質疑。但無論他是甚麼人,我們都應該包容接納他。我在此鄭重呼籲大家,請停止無謂的歧視行為。」
圍觀的群眾一陣嘩然,有些甚至在喝倒采。也不能怪他們這麼反感,因為另一位總統候選人甘島幾天前才被人揭發流有庫卡巴洛血統,現正接受調查。庫卡巴洛人沒有國籍,這代表沒有工作、居住、參選等權利。但不知為何甘島竟能成為候選人,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大家都說他耍了一些手段,甚至有謠言說他和解放戰線有所關聯,只是找不到任何證據。
詩覺得無所謂,反正沒人會投票給甘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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