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逢晴天,林家的工人掛起了剛洗好的衣服。在小青轉身過來的一刻,巫家盛有意要往回走。她叫住了家盛,大嗓門把老天爺的藍讚美了一番。然而家盛一點也聽不懂。他低著頭,瞧見地上的幾片葉子,大多只剩下殘缺的半邊身體。身體都染上了泥,踡縮在一個角落。一眨眼,小青便利索地把它們掃走了。
巫家盛應了她幾句。他只對她額頭流過的汗珠印象深刻,雨的潮濕已經過去,該是炙熱來了。
他回到客廳。朱教授剛好從大學回來,指著巫家盛過來喝茶。「到哪裡去了?」
「四處看看,這家人的屋子好大,不曾迷路,但也不容易走回來。」
「不容易?我們住了也有一段日子了。」
「因為學生對時間和地方都很遲鈍。」
朱教授記住了他那種幼稚而不耐的眼神,說:「以前帶你父親去考中學時,他在船上昏睡了幾天,回去的時候連自己家的路也不記得。春天已經很暖和了,你還不出去走走?」
巫家盛倒是氣定神閒,坐下來後喝了一口茶。「這附近的,都是逛過了的。」
「還有一處,廣州酒家。去過沒有?我看那些學生在討論紛紛的,問了他們,聽說有一個知名的角色,六點左右會在那裡唱歌。你去不去?」
「就是唱,也是唱廣東曲。」
「顧石增也會去。他常常問著你,你就趁著這個機會,認識些朋友,聊聊便是。」
「老師這麼說,我是不去不成了。」巫家盛起身,看著大門口的方向,略有浮躁。
顧石增一個人在酒家門口外面等巫家盛,見著他來了,興致勃勃引著他進去找位子坐。巫家盛在顧石增對面坐下,自己左右兩旁坐著些似曾相識的人。他們與顧石增一樣,都是上過朱教授的課的學生,然而始終不是自己人。他們與巫家盛只有過幾面之緣,一個頭髮毛躁躁的A君笑道:「我們不知道顧石增約了你。早知道,我們就去咖啡店好了。」
「外國人的地方不能太吵。在這裡,大家坐在一起多熱鬧。」顧石增說,隨後又對家盛說:「我們就差你一個陪我們講講話。」
一個穿白西服的也加入其中,故意與別人換了換位置,坐在家盛旁邊道:「是的。原本在路上就說起你,不知道教授最近在做些什麼活動?」
不等巫家盛說話,顧石增就幫他解答:「人家出來是玩樂,不是跟你報告的。」
「我以為他有些故事可以跟我們分享呢。」B君剛剛問完,又有C君反應過來, 「誒你,你原本住在哪裡?現在國內的狀況怎麼樣?」男招待過來上菜,C君馬上談起各種色香味,笑道:「有得吃啦!」
眾人吃了個盡興,該聊的也已經聊完了。剩下的,只等著主角上場。那時出來的歌女喚作小明星,上了台,唱的是一首《夜半歌聲》。除了顧石增與巫家盛,其他人紛紛散去,有的離開桌子,走到更前的位置去細聽,有的不知道走到哪裡去,簡直不見了人影。於是,巫家盛也動身起來,坐到顧石增那邊去,問:「他們素來都是這樣的?」
「什麼?」醉眼看紅顏。顧石增瞧著歌女,手伸向巫家盛的肩膀,「你問我什麼?」
「沒事了。」巫家盛站起來說。
「不用走唉。那歌詞,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
巫家盛點了點頭:「沒聽清。」顧石增抬頭看著他,臉上忽然現出一抹微笑。家盛愣了愣,想:到底顧君是個麻煩的人,恐怕又要發表一番言論了。果不其然,顧石增像個陷入失戀的青年一樣喃喃自語:「是個苦命女郎的故事——啊,你聽,唱到『我恨一聲,月下老人,怎麼不把我的良緣,早早訂下來。』……」
歌女唱完以後,時間已是九點多,大夥各自離去。巫家盛也叫了一輛人力車回林家。他短暫地閉目養神了一會,聽著車夫的腳步聲,感覺快要到目的地了。但是,真的到了睜眼的時候,他只能看到街尾連著林家宅院的那面牆。牆前不遠處,種著兩排足以遮天的樹。那一帶都像被一大片黑影覆蓋似的,層層疊疊的墨汁向地面撒來,幻化成葉子的形狀。他把每棵樹都仔細研究了一番,如葉與葉的交掩,如枝與枝彼此的纏繞。
進了林家,他心血來潮地去了一趟院子。途中,一個女工人從後面扯住了他的衣角,說了幾句話,意思是讓他不要走近院子。巫家盛不管她,繼續往前走,那女工人著急地找了會一點國語的中蘊過來。他告訴巫家盛:「昨晚中詩一回來就要找東西吃,吃撐了。今天一整天的,他都在院子裡發呆,又小睡了幾次。幸好爸爸沒看見,媽媽太寵著他,不許我們去煩他。」
巫家盛厭煩了他們,假裝走回去。一會兒又走到院子這邊來。原來那裡擺了幾張長凳,整整齊齊地並排在一起。中詩側身睡在這上面,一隻手枕在腦後,一隻手垂下來,巫家盛一眼看過去以為是一疊皺巴巴的衣服掛在那裡。四周一人也沒有。家盛在原地站了一會,決計叫中詩起來。
「該起來了,晚上寒涼。」他小心地拍拍中詩的肩膀。
中詩真的一下子坐了起來,半睜著眼睛,意識迷糊,不知眼前的是什麼人,開口即說:「我好辛苦。」
「啊?」
中詩單手捂著嘴巴,一臉難受。他慌忙地瞧了瞧四周,這才瞧見了巫家盛在身旁。他回一回神,覺得喉嚨漲漲的,索性雙手趴在地上,嘔了個痛快。吐出來的穢物糅合著淡黃色的水。難聞的氣味沾在掌心上,那裏沾有一點點糊狀的食糜。污濁的口水流過嘴邊,他使勁地用袖子去擦。擦了一會,他忽然發現,舌頭竟然依稀嘗到食物的味道,並且夾雜著血的腥。精神恍惚,四肢無力,身體無疑是開始敗壞了。
巫家盛很早就走遠了,並且叫來了林家的工人。工人發現中詩不停用袖子擦嘴巴,太用力,結果嘴邊多了幾道紅痕。雙眼淚汪汪似的,瞧著很像受了天大的打擊。他們紛紛說道:「二少爺這次出了大事啦!」
中詩微微低下頭來,在他們旁邊匆匆走過。現在,他的肚子終於空空蕩蕩,腳步很快,然而四肢依舊提不起力氣,走了幾步身體差點要跌下去。幸得巫家盛在他後面,扶住了他。
中詩看了看家盛,自己走到另一邊,說:「我袖子那邊髒。」
家盛聽了,往後退了一步,說:「那你自己走路小心。」
中詩徑自往前走,巫家盛只是在後面跟著,直至他看到中詩進了房間,自己才在外面徘徊。月光有心,為一路的花草增色了不少。他深呼吸,感受了一番,心曠神怡。因為不曾觀賞過夜裡的花,所以巫家盛看過一眼就記住了,還擅自為它增添幾分荏弱之感。
疲倦的中詩睡到第二天,醒來時想趕上墻外故事的尾段。他放好長凳,探頭看過去外面的時候,說書的老伯已經差不多說完了。他跳下來的那瞬間,彷彿聽到了一些故事的餘音,又立即踏上去,觀看四周。街上仍是熱鬧的,只那榕樹頭下是冷清清的黑影,彎彎曲曲地伸過來牆邊。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直到遠處的燈剩下模糊的輪廓,他才閉上了眼。腿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他像踩空了樓梯一樣心慌起來。他的心在跑。左右街道如常,燈火分明。他的呼吸也在跑。
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輾轉反側。他坐起來,出去吩咐工人拿來了幾條私用的熱毛巾。其中一條毛巾,看上去似乎還可以擰出水來。趁著它還是暖的時候,他掀開襯衫,鬆了鬆褲頭,用毛巾往腰背上擦,又慢慢搓揉,慢慢搓揉。手漸漸累了,他想了很久,忍不住試著將它塞入臀中。只是在碰到屁股的一瞬,他的手停住了。蕭經良不在這裡,不會有人再取笑他。
事情完了,他自己應付了自己,終於睡熟過去。
不知道到什麼時候,他做夢驚醒過來,以為父親會突然出現在房間裡。不僅是父親,也可能會有其他人莫名其妙地闖進來。於是,他三下兩下把椅子統統堆到門前。
來囑咐他功課的巫家盛不清楚前一晚發生過的荒唐事。因此,當家盛來到這裡,看到林中詩體體面面的出現在自己面前,以為對方氣色不錯。他沒有問中詩前天做了些什麼,只專注於看中詩的房間。這裡佈置典雅,寫字台上、書架上都擺放著小說與雜誌。一個「勤」字的字帖貼在書櫃旁,西裝、外套整齊掛在牆上。巫家盛走到書架面前瞧瞧書目,向開始抄寫的中詩問:「這裡有一些舊體詩,你念過麼?」
「我記得原書的封面很殘破,我猜爸爸很早以前就想當詩人。」
「你不喜歡詩?」
「我學過的詩很少。」
「你學過什麼詩?」
「書架上有一部《詩經》。」
巫家盛就去找《詩經》,但是他沒能找到,他又問:「除了這些呢?」
「Shakespeare。」
「你喜歡中文的詩還是的英文的詩?」
「我聽過李太白。太白樓的名字,大概就是因為他吧。」
「你是喜歡李太白的詩麼?」
中詩沒有回答,反問:「你有沒有走過山市街?以前我每次走上去都很開心,因為那時爸爸第一次允許工人帶我去太白樓玩。我知道李太白的詩,但不知道西環有那麼一個地方。」
巫家盛搖搖頭,說他沒有去過。他走回來拿之前中詩做的功課。這個時候,中詩突然說:「我見過巫老師的字,我很喜歡那種字體。」
巫家盛不以為意,說:「上次叫你作文,你倒是寫了一篇英文的來給我。」
「我可是按照你的題目寫的,用英文來寫,我會比較用心。我中文字難看,用英文字感覺你會看得舒服一點。」
巫家盛一邊翻著作文薄,一邊走,不覺已走到書櫃旁,竟然看到自己之前寫給林希雍的那封信,平平整整地放在上面。他把它揉成一個紙團。
中詩看見了,著急道:「不要的話,老師可以給我啊,你的字寫得漂亮!」
「扔了也不給你。」果真隨手一拋。
中詩的眼睛緊張地去捕捉它跌落的位置,知道在哪裡了,心裡稍稍一緩,說:「老師怎麼會用寫的呢?跟爸爸直接說也是一樣。」
對方自在如常,巫家盛很想說幾句發洩的話,最好是批評中詩這個人的——莫名其妙的——什麼呢?他低頭看著功課的字,發覺自己漸漸讀懂了。他的題目是《論詩》,纵然中詩寫的也是詩,但英文跟中文總有些許距離。
他把功課簿合上。
「我的嘴巴不好用,寫的才舒暢。」巫家盛說。說完,又覺著自己說得太多了,便起身回去。
中詩堅持要送他,「老師小心走哇。」
巫家盛似是想起了什麼,回頭對著那扇快要關上的門,問:「中詩,你身體好了一點沒有?」
等了一會,他聽到對方走回來的聲音,但人卻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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