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俠和少爺的某年某月某一天 - 七夕(1)

七夕

(1.)

方蘭生自以巨大蚌殼構成的華美床榻上醒來,一行人落腳龍綃宮已有數日,他卻仍無法習慣這裡頗為殊異的佈置風格,甫睜眼還是會有一陣被各色深淺不同的紅紗暴閃到眼睛感覺。

不過因為要再造淪波舟之故,近期總四處奔波歷經各種險阻的眾人,也算是難得有這些時日的清閒,自然得好好把握。

再說了,往年夏季總被江南那蒸騰的暑氣給折騰得不輕,今年居然有幸待在世外桃源一般的海底龍宮消磨酷暑,也當真是件值得額手稱慶的事兒。

哎,說到這個...掐指一算,似乎再過幾日便是七夕--啊啊,能離鄉過這個節日,方小少爺覺得真是再幸運也沒有了。

咳、咳咳,這可不是說他身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方家小少爺沒有行情啊,事實上,每到這時節,方蘭生可說是--發得不得了。

『蘭生蘭生幫我繡完這個鴛鴦戲水吧,明天就要送給表哥但我一定做不完啊~』

『咦?蘭生你在折花燈啊?那幫我也折一盞,寫上”小茹和阿衡百年好合”~』

『小弟,你又在幫隔壁的姑娘繡荷包啦?喲~賣相還不錯嘛~午夜前再做三十個讓五姊我明兒去橋上賣,肯定賺呀...』

...嗯,心細手巧的方小少爺在節日前夕還真挺”受歡迎”的,不是嗎?

針對這樣的情況要說抱怨也不是沒有--不過並非來自方小少爺本人,而是那個操持方家大小事,十五歲前擔心幼弟早戀、十五歲後卻擔心他銷不出去的方府大家長--方如沁。

遽聞方家二姊曾旁敲側擊地向方蘭生打探對於七夕前這委託盛況的想法,那時埋首在繡花堆裡的小少爺匆匆抬頭說了一句"那些外表嬌滴滴的姑娘其實好沒人性啊剩三天了居然開出這麼繁複的圖樣還要我趕出這麼多東西當真兇殘無比”後便專心致志奮鬥去了,讓向來以魄力著稱的方二姊當場傻了眼--

--笨猴兒重點根本不在那裡呀!

--你沒有發現人家姑娘都把你當姊妹而不是當成對象嗎!

--我天真純潔的弟弟你都十七八了啊巷口阿華跟你同年長子都出生了呢!

無奈方小少爺在這方便實是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石頭不開竅,任家中長輩千般暗示,對終身大事卻仍一點而自覺都沒有。算了,方家二老的老來子又是此輩唯一男丁...寵著點吧,再拖幾年也沒什麼,對象不急,還得遇著一個真心又契合的,讓小弟後半輩子過得開開心心才重要。

於是這事兒便拖著拖著...拖到今日方蘭生賴在龍綃宮的蚌殼床上,為今年七夕難得能夠罷工而欣喜不已。

罷工也並非全然偷懶不動,事實上依方蘭生的性子要他整日悶在室內還有點兒困難,再說,既然來到這作夢也沒想過的奇異之地,自然是要把握良機參觀一下這海底仙境的節日風俗。

隻身步出客棧大門--不是方小少爺孤僻,而是那群同伴個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大概都循著自己有興趣的物事去了,這幾日都是分開行動的--方蘭生熟練地閃過擦身而過的水母觸鬚,沿著粉紅色的珊瑚階梯,向最熱鬧的市集走去。

由於龍綃宮城的本體便是建在一株據說有近萬年歷史的巨大朱紅珊瑚樹上,是以此地慣常佈置也以紅或粉為主,在喜慶或過節時則掛上和平時不同的水色系裝飾,這點和陸上倒是不甚相同。

對了,在人間七夕時節多半是由女孩兒送出親手所製的小繡品表達心意,在以織工為顯學的龍綃宮周邊,亦恰巧流行贈送繡縫之物,不過所繡之圖紋和用料有所差別。

哼哼,這咱們方小少爺可拿手啦,在集市上東走西看,雖然沒打算掏銀子買東西,但一路觀察下來也偷偷學了不少新花樣,這下子等回到琴川肯定能得那些姑娘們一番驚奇讚嘆。

也不知該說是時運還是性格使然,有些人即使不去找事,事也會找上門來--

--百里屠蘇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一身玄衫在奼紫嫣紅間甚是醒目,方蘭生老遠便看見那墨色身影站在路邊,而且似乎...被一隻夔牛、一隻九尾狐和一顆水母給...圍住了?

基於微妙的好奇心使然,方蘭生躡手躡腳的藉著群眾遮擋緩緩靠近那一團人...喔不,是一人三妖。待方小爺近到能透過一隻壯碩螃蟹兄的大螯縫隙看見那團人加妖在做什麼之後,才發現原來中間那隻有銀色波浪滾邊的水母正羞答答地將一個貌似香囊的東西往百里少俠手裡塞。

這...!

一時之間方小少爺像被雷劈了般只覺得天道不公--這木頭憑什麼呢!成天佔住襄鈴的注意力暫且不提,先前也是到哪都招惹姑娘們熱情的眼神,現在居然開始跨越種族障礙了嗎...!

有沒有天理啊居然連海裡的東西也覺得木頭好!

方蘭生開始覺得世人的審美都爛醉如泥,唯慧眼如他獨自清醒。

不知是否因為心情激盪而弄出了太大的動靜,那邊一人三妖似是發現了他,先後往這方向看過來。方蘭生一對上百里屠蘇那雙沉若古井的眼忽然有些心虛--總覺得自己的腹誹對方似乎有所察覺--但還沒等方小少爺有所行動,漂在百里少俠身邊的那隻銀邊水母忽然脹大一圈然後整顆變成嫣紅色,將在場諸位都嚇了一跳,還是旁邊九尾狐先反應過來,叼住四散的觸鬚便往外跑,三隻妖怪眨眼間便跑沒影,留下兩人面面相覷。看著百里屠蘇空空如也的掌心,方蘭生忽然想通--告白被看見,那隻水母無疑是害羞了呀。

「咳咳...哈、哈哈,木頭臉,還真巧啊。」相對無言的場面好難受啊,明知對方大概不會回應但方蘭生還是忍不住沒話找話。

「嗯...你來逛集市?」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木、木木木頭臉是回話了嗎?用的還是反詰語氣啊,是有意思繼續話題的反詰語氣啊啊啊!!!

「呃、對呀,難得清閒...啊我不是不著急仙草和煉藥的事,只是...嗯,反正沒有船我們也沒辦法再航行,都空閒下來了,急也不是辦法、再急淪波舟也不會忽然就生出來...而且這龍綃宮一輩子可能就只有機緣來這一次,不如把握這幾日好好看看...」方蘭生也不知怎地,大概因為平時寡言之人忽然鬆了口,他也沒忍住滔滔不絕起來--孰料對方竟也不阻止,倒是本人愈說愈氣虛。「...那個,人生在世,未來會怎樣也不知道,就算急...也要好好活在今日嘛...」

聽完後百里屠蘇不但沒對他的語無倫次表示不耐,還默默點了點頭,見方蘭生一臉不可思議地瞪著他瞧,以為對方沒懂,又補上一句:「你說得很是。」

昨日循著樂聲在宮殿後方的琴台遇上龍女綺羅,一席關乎自身生死的談話後百里屠蘇的心情便有些微妙變化,雖然在人前能夠表現出看淡生死的從容,但他其實是個十分重感情之人,每份情誼皆被他百般珍惜收藏在心底深處--從前因為煞氣之故不敢也不願與人親近,久而久之在人情世故上便拙於應對。

離開天墉城後遇見這許許多多人,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有所改變,一路下來,似乎已能更坦率地表達所思所念,興許總有一日...

在開始抱有期待時,卻忽然得知可能來日...無多--

--對此百里屠蘇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不為所動。

也因此他今日才會反常地挑熱鬧的地方走、反常地向方蘭生搭話,然後意外得到一句極切合他此刻心境的話語。

他好像不曾認真觀察過方蘭生,因為那人根本不需要觀察,但現下,百里屠蘇很想知道為何對方總能在不經意間為他的疑惑和困擾給出最簡單的那個答案。

不同於百里少俠,方小少爺可是明裡暗裡注意著對方很久很久了。

尤其在他丟出那驚天一語後。

你說得很是你說得很是你說得很是很是很是...!!!

那木頭居破天荒地附和他的話!方蘭生簡直想將這千古珍句給裱框黏牢然後高高掛起來。

...不對,肯定哪裡有問題,今天的木頭臉肯定不是往日的木頭臉,他少爺可要好好找出來蹊蹺來!

心裡這麼想著,身體卻早一步不經思考地湊到百里少俠身前用一種不知算是捕快審疑犯、還是婆婆挑媳婦的目光上上下下檢視對方,看得百里屠蘇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今日確實反常,可沒想到會引起這麼大反應,怎麼就忘了這傢伙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

方蘭生看著看著忽然就抽抽鼻子,然後問道:「香包?」

「......」什麼?

其實整個轉換歷程是方小少爺直盯著少俠想要看出不同結果沒有發現任何跡象卻被一個味道薰著了憶起方才水母似乎送了個長相像香囊的東西便隨口問出--想當然爾,如此跳躍的過程百里少俠再有十個腦袋也猜不出。

看他的一臉茫然方蘭生島是輕易猜出對方猜不出自己所言為何,於是極體貼地加長道:「方才那位水母姑娘呀,她要送你的東西應該是個香包吧?聞起來還挺別緻,肯定費了不少心思......哎,一棵開不出花來的木頭究竟哪裡好?人見人愛連水母也...啊...!」他煞有其事地分析給百里少俠聽,最後卻不小心將心裡的話也說溜了嘴,登時被自己嚇得倒彈三步遠。

身為被抱怨的當事人,若不是還在對方面前,百里屠蘇真想扶額嘆氣。

罷,大俠不計小少爺過...況且,那全是方小少爺自己在腦中補上太多情節才有的誤解。

「並非如此...你所言者,有三處錯誤。」

「什麼?」這下糊塗的人換成了方蘭生。

百里屠蘇調動內息,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來要說的話,實是有點兒超出以往極限的長。

「第一,那位並非水母姑娘,而是一名...水母少年;其次,那香包僅是託給我,目的是要轉交到你手上;最後,我並非你所謂”人見人愛”...」

見方小少爺一副下巴落地目瞪口呆的模樣,百里屠蘇抱持著終於扳回一成的幼稚成就感緩緩說出--

「...你對我,不就頗有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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