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點過一刻,維多利亞港的海水在秋陽下碎成萬點金鱗,光斑跳躍著,頑皮地潑灑進「寶光閣」那高達六米的巨型弧形落地窗,將臨海展廳鍍上一層流動的暖金。空氣裡浮動著頂級香檳釋放的細膩氣泡與昂貴香水交織的疊香,衣香鬢影的低語匯成一片奢靡而克制的嗡嗡聲,如同某種上流社會特有的背景音。鐘安澈站在人群外圍,背脊挺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深灰色西裝外套的第二顆鈕扣——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小習慣。他那張年輕的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社交性微笑,溫和而開朗,唯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最精密的雷達,以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一寸寸掃描著整個空間的每一個細節:賓客交談時細微的肢體語言、服務生托盤移動的軌跡、光線在珠寶切面上的折射角度,甚至空氣中塵埃浮動的規律。
「寶光閣」,這間選址於尖沙咀海濱頂級商廈、耗資數億打造的奢華珠寶殿堂,今日是它的開幕盛典。而真正的焦點,無疑是展廳中央那座獨立水晶防彈展櫃內的稀世珍寶——「赤道晨曦」。一顆重達十五克拉的枕形切割南洋金鑽,其色澤非尋常鑽石的無色透明,而是如同熔化的黃金被地心偉力瞬間凝固,蘊含著太陽深處最熾烈純粹的光芒。頂尖的燈光設計師用數十盞可調角度射燈精心營造,讓這顆金鑽自身彷彿成了一顆微縮的恆星,輻射出溫暖而霸道的光暈,霸道地將周遭陳列的頂級白鑽、帝王綠翡翠、鴿血紅寶石統統襯得黯然失色。展櫃下方鋪陳著深不見底的午夜藍天鵝絨,猶如一片沉靜的宇宙深淵,虔誠地托起這枚來自地心煉獄的太陽碎片。每一位靠近的賓客,無不被這純粹的、近乎暴力的美麗所震懾,發出低低的驚嘆。
安保的森嚴程度,與這顆鑽石的價值相匹配,構築起肉眼可見的銅牆鐵壁。四名身材魁梧如鐵塔、身著剪裁合體黑西裝的保安,如同四尊門神,呈嚴密的四角站位守衛在展櫃周圍三米開外。他們耳掛隱形通訊器,脖頸肌肉緊繃,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來回掃視,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連空氣的流動似乎都在他們的監控之下。展櫃本身是當代科技與頂級工藝的結晶,渾然一體的防彈水晶罩厚度驚人卻異常通透,僅在頂部鑲嵌著幾乎微不可察的細密換氣孔道。環繞展廳的高清攝像頭,如同數十隻冰冷的機械複眼,以每秒數十幀的速度,無死角地記錄著展廳內的每一寸空間、每一個人的細微動作。紅外線感應網在展櫃周圍編織出無形的警戒圈,空氣中似乎都瀰漫著高壓電般的緊張感。
鐘安澈嘴角噙著那絲慣常的、彷彿對世間萬物都充滿善意的開朗笑意,從一位托著銀盤的侍者手中接過一杯冒著細密氣泡的聖培露礦泉水,指尖感受到玻璃杯壁沁出的冰涼。他二十五歲,身形挺拔如白楊,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裝包裹著年輕軀體裡蘊含的沉穩與活力。他看似隨意地向展廳中央踱去,步伐不疾不徐,目光卻像最精準的探針,掃過水晶展櫃的每一個接縫、基座的每一道陰影、安保人員耳機上指示燈的閃爍頻率,甚至天花板上通風口柵格的細微積塵。他是保盛偵探社的首席偵探,一個在充滿血腥味的罪案世界之外,專注於破解那些沒有屍體卻同樣驚心動魄、充滿智力博弈的「非謀殺」疑案的獵手。今日,他表面是應邀而來的賓客,實則是受寶光閣店主陳啟明緊急委託而來的守護者與調查者。開幕前兩小時,一通簡短的電話裡,陳啟明聲音裡掩飾不住的焦慮,讓鐘安澈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鐘先生,」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緊繃顫抖的聲音突兀地在身旁響起。寶光閣的店主陳啟明,一位五十歲上下、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的紳士,此刻額角卻滲著細密的汗珠,平日裡保養得宜的臉龐失去了血色,強作鎮定的表情下是瀕臨崩潰的驚惶。他幾乎是貼著鐘安澈的耳邊,急促而低啞地說:「就是現在!剛剛……『赤道晨曦』……不見了!」他的手指神經質地、帶著絕望的顫抖,猛地指向展廳中央——那座剛剛還輝映著太陽之輝的水晶罩內,此刻只剩下深藍天鵝絨上一個觸目驚心的、完美的圓形凹陷輪廓。空洞!絕對的空洞!那顆價值連城的金鑽,如同被一隻看不見的魔手憑空抹去!
人群尚未察覺這驚天變故,依舊沉浸在香檳的微醺、珠寶的眩光與社交的寒暄中。悠揚的小提琴背景樂還在流淌。鐘安澈臉上的笑意瞬間凍結,如同被急速冷卻的熔岩。那雙總是帶著溫和探究光芒的眼睛驟然收緊,瞳孔深處爆射出兩道冰冷銳利如手術刀鋒般的寒光,瞬間刺穿了眼前浮華的假象。
「什麼時候?具體時間!」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沉穩得不帶一絲波瀾,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強行將陳啟明從混亂的邊緣拉回。
「三……三分鐘前!最多三分鐘!」陳啟明急促地喘息著,語速快得幾乎要咬到舌頭,「最後一次確認還在!負責這個區域守衛的阿傑可以作證!他每隔三十秒就會用眼角餘光掃一次展櫃內部!然後……然後我轉頭和劉議員寒暄了幾句,絕對不超過兩分鐘!再回頭……就……就空了!」他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般的驚悸和難以置信的荒謬感,「警報沒響!一點聲音都沒有!監控……監控室那邊我已經讓他們立刻去查了!天啊……」
鐘安澈立刻點頭,沒有絲毫廢話,大腦在瞬間高速運轉,如同精密的超級計算機開始處理危機指令。「聽著,陳先生,」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第一,立刻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讓您最信任的安保人員封鎖展櫃周圍至少三米半徑範圍,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您的所有員工和保安!就說……展櫃需要緊急技術維護。第二,立刻通知警方,商業罪案調查科,黃志斌督察,提我的名字。第三,」他的目光銳利如電,直視陳啟明慌亂的眼睛,「在我完成初步現場勘查之前,任何人——記住,是任何人——不得觸碰展櫃本體、底座、控制面板以及周圍一米內的地面!一隻蒼蠅也不准飛進去!明白嗎?」
這清晰、果決、層次分明的指令,如同強心針注入陳啟明瀕臨癱瘓的神經。他猛地點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轉身,用微微發抖的手對著隱藏在袖口的微型通訊器低聲而急促地傳達命令。
鐘安澈則像一頭鎖定獵物的豹子,悄無聲息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向那已失去靈魂的水晶牢籠。人群的喧囂、音樂的流淌、窗外的維港美景,在這一刻彷彿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隔絕在外。他的世界裡,只剩下那座空洞的展櫃,以及周圍可能遺留的、屬於那個無形竊賊的蛛絲馬跡。
水晶罩依舊晶瑩剔透,在燈光下折射著冰冷的光澤,內裡鋪陳的深藍天鵝絨凹陷出一個小小的、完美的圓形輪廓——那是「赤道晨曦」曾經的寢床,如今只餘下無言的失落與嘲諷。鎖具是最高級別的生物識別與機械密碼雙重鎖定,此刻完好無損,光滑的金屬表面沒有一絲撬壓、刮擦的痕跡,彷彿從未承受過任何外力。展櫃的整體結構渾然一體,基座與光潔如鏡的白色大理石地面的接縫嚴絲合縫,連最薄的刀片也難以插入,塵埃都似乎無處藏身。頂部的微型通風孔道細如髮絲,別說拳頭大的鑽石,連一粒稍大的灰塵都難以通過。這是一個理論上絕對密閉、絕對安全的堡壘。
鐘安澈摒棄了一切干擾,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他脫下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一旁的休息椅上,解開袖口的精鋼袖扣,將質地精良的白襯衫袖子一絲不苟地挽至肘部,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般半跪下來,整個身體的姿態放低到幾乎與地面平行,目光緊緊貼近冰冷的展櫃基座邊緣。他的鼻尖距離那光滑的烤漆表面不足十公分,呼吸放緩到幾乎停滯,專注力提升至極限。
他的視線如同最高倍的顯微鏡,一寸寸地檢視著基座邊緣的每一道細微轉角、每一個螺絲接口的縫隙、烤漆面上可能存在的任何微小瑕疵或異物。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展廳內的賓客似乎開始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氛,竊竊私語聲隱約變大。但鐘安澈不為所動,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這方寸之地。
基座下方,為了隱藏電源線和數據線,設計有一條寬約一指、高度僅兩三公分的狹窄縫隙。這裡是燈光難以企及的陰影地帶,最容易被人忽略。鐘安澈的指尖戴上了超薄的乳膠手套,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拂過縫隙邊緣的銳角。手套纖維與光滑烤漆摩擦,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
忽然,他的動作像被按下了暫停鍵,徹底頓住了。
就在基座下方緊貼地面的陰影裡,靠近後方牆壁通風管道金屬柵格的位置,有幾點比最細的麵粉還要微小的銀色碎屑。它們極其微小,若非他以這種極限的角度觀察,並借助展櫃底部隱藏式LED氛圍燈從斜下方透出的微弱光線,幾乎與深色大理石地面融為一體。它們並非灰塵的灰白或地面的深色,而是一種帶著冰冷金屬質感的銀,在特定角度的光線下,偶爾反射出針尖般銳利、一閃即逝的寒芒。這絕非環境中自然存在的東西!
心臟在胸腔裡有力地搏動了一下。鐘安澈的眼神瞬間亮得驚人,如同暗夜中點燃的火炬。他小心翼翼地從西裝褲的隱蔽側袋裡掏出一個只有名片大小、邊緣密封的黑色靜電證物袋,以及一把尖端細如蚊喙的特製不鏽鋼鑷子——這些偵探的標配工具,他總是隨身攜帶,如同劍客的劍。鑷尖穩穩地、屏息凝神地夾起其中一粒相對較大的銀屑,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蝴蝶翅膀。銀屑在鑷尖下幾乎沒有重量感。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粒微小的希望放入證物袋中,封好自粘封口。隔著透明的袋壁看去,那銀屑更像是一粒凝固的水銀碎點,冰冷而神秘。
他沒有停頓,繼續用鑷尖仔細地搜尋、夾取,如同考古學家在清理珍貴的化石。前後一共收集到五粒肉眼勉強可見的銀屑,還有一些更為細微、幾乎是粉塵狀的銀色物質,也被他用特製的靜電粘取棒小心粘起,封入袋中。這是他找到的第一把鑰匙。
「陳先生,」鐘安澈起身,語氣依舊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穿迷霧的篤定,「展廳的恆溫恆濕系統,中央控制面板在哪裡?我需要查看今晚,尤其是失竊前後的精確運行記錄。」
陳啟明正被幾個察覺異常的賓客圍著追問,聞言如蒙大赦,立刻擠出人群,引著鐘安澈快步走向展廳東北角一個不起眼的、偽裝成裝飾柱的控制間。推開隱蔽的門,牆上嵌著一塊約莫平板電腦大小的全彩液晶觸控面板,正實時顯示著展廳當前的環境數據:溫度22.5°C,濕度45%。鐘安澈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光滑的觸控屏上快速而精準地滑動、點擊,調取深層的歷史運行數據記錄。屏幕上瞬間跳出複雜的曲線圖,平穩運行著的藍色溫度線和綠色濕度線,記錄著酒會開始以來的環境變化軌跡。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掃描儀,瞬間鎖定在代表「赤道晨曦」失蹤前後的那關鍵幾分鐘——21:45至21:50之間。
他的指尖停住,目光銳利如刀鋒,死死釘在屏幕上。
找到了!
那條代表展廳環境溫度的平滑藍色曲線,在21:47:03這個精確到毫秒的時間點上,如同被一根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突兀地向下凹陷出一個極其短促、尖銳如針刺的V型谷底!波動幅度僅有區區0.3°C,持續時間短暫到不足0.5秒(系統記錄精度限制),藍線隨即又以一種近乎完美的線性恢復了平穩,彷彿剛才的凹陷只是記錄儀器一次微不足道的、完全可以忽略的瞬時抽動或數據噪點。若非鐘安澈懷著明確的目的,以近乎偏執的耐心在龐大的平穩數據流中搜尋這種毫秒級的異常,它將完美地隱藏在系統的日常波動閾值之下,不會觸發任何異常警報!
鐘安澈的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戰慄沿著脊椎悄然爬上。一次精準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瞬間干擾!時間點與失竊時刻(根據陳啟明的描述和阿傑的證詞,失竊發生在21:47至21:48之間)高度吻合!這絕非偶然!他立刻用手機的高清攝像頭,對準控制屏幕,穩穩地拍攝下包含這關鍵瞬間在內的完整一分鐘數據曲線截圖,確保時間戳清晰無誤。
「盧貝兒!」他對著衣領上別著的微型骨傳導通訊器,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老大,在呢!樓下Pacific Coffee摸魚中,剛解決掉一個藍莓鬆餅。是不是有活兒了?需要我閃亮登場?」一個帶著俏皮笑意的女聲立刻在耳中清晰回應,背景還能聽到輕微的杯碟碰撞聲和咖啡機的蒸汽嘶鳴。
「三樓,寶光閣主展廳。目標:中央展櫃後方,靠牆角位置,連接大樓中央空調的通風管道入口柵格。」鐘安澈的語速快而清晰,「我需要妳進去看看,管道內部,特別是靠近展櫃基座下方的區域,有沒有我們那位『隱形客人』不小心留下的『簽名』或者『紀念品』。注意,保持絕對隱蔽,別驚動任何人,尤其是保安和……可能存在的眼睛。」他特別強調了最後一點。
「明白!收到!隱形模式,啟動!」盧貝兒的聲音瞬間切換,俏皮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靜高效的專業語調,背景的咖啡館雜音也隨之遠去。
幾分鐘後,展廳通往後方清潔儲物間的側門悄無聲息地滑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個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貓,敏捷而無聲地閃了進來,巧妙地利用高大的盆栽、裝飾柱和人群的視覺盲區,避開了主要賓客群和天花板上攝像頭的正面視角。來人正是盧貝兒。她二十八歲,一頭利落的栗色波波頭短髮,此刻臉上戴著一副略顯呆板的黑框平光眼鏡,遮住了那雙過於靈動的大眼睛。她穿著一身與寶光閣清潔人員完全一致的藏青色棉質制服,胸前甚至別著一枚偽造的員工名牌——顯然是剛剛在樓下某個無人的角落「閃電借來」的。她臉上還刻意營造出幾分工作後的疲憊感,微微佝僂著背,惟獨那隱藏在鏡片後的眼神,銳利依舊,閃爍著獵手發現蹤跡時的興奮光芒。她手中推著一輛標準的銀色金屬清潔車,上面放著水桶、各種清潔劑噴瓶、抹布和一架小型手持吸塵器,動作自然流暢得如同正在進行每日例行的晚間保養。
她推著車,不疾不徐,甚至帶著點職業性的懶散,緩緩靠近中央展櫃區域。警戒線尚未拉起,但四名保安的神經明顯緊繃,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靠近展櫃的每一個人。其中一名保安的目光在盧貝兒身上停留了兩秒,掃過她推著的清潔車和那身毫無特色的制服,又移開了視線——一個普通的清潔工,在這個時間點進行保養,似乎合情合理。鐘安澈站在稍遠處,背對著展櫃,正低聲與臉色蒼白的陳啟明交談著什麼,實則用眼角的餘光,如同最精準的導航儀,牢牢鎖定著盧貝兒的一舉一動。
盧貝兒順利來到展櫃後方靠近牆角的位置。這裡燈光相對昏暗,賓客稀少,巨大的展櫃本身也形成了一小片視覺死角。她動作極其自然地蹲下身,假裝檢查清潔車前輪是否被什麼東西卡住,同時,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掃向目標:展櫃基座下方那條一指寬的陰暗縫隙,以及連接著牆壁、距離基座僅二十公分左右的正方形通風管道金屬柵格。柵格由堅固的不鏽鋼絲編織成細密的網狀,四個角用內六角螺絲緊緊固定在牆面上,表面有些許積塵,看上去毫無異樣,與大樓裡成千上萬個通風口別無二致。
她放下一個印著「清潔中,請繞行」的黃色三角警示立牌,擋在自己身前,形成一個小小的視覺屏障。然後,她從清潔車底層一個隱蔽的夾層裡,迅速摸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黑色尼龍工具包。拉開拉鏈,裡面是幾件小巧玲瓏卻功能強大的工具:一支筆形、帶有柔性蛇管探頭和微型LED光源的工業內窺鏡,一個比打火機還小的超亮強光手電,一支前端帶有磁性吸頭的細長探針,以及一小罐高壓氣體除塵噴劑。
她背對著人群和可能的監視視線,身體巧妙地利用清潔車和警示牌構築的屏障,擋住了大部分手部動作。她先拿起那支筆形內窺鏡,拇指在開關上一按,探頭頂端的微型LED燈立刻亮起一束冷白的光柱。她將柔性蛇管探頭對準通風柵格網眼最密集的一個角落,手腕以一種穩定而靈巧的微小角度轉動、推進,如同進行一場精密的微創手術。蛇管探頭無聲地、順滑地穿過了比它直徑略大的網眼,深入了管道內部黑暗的空間。內窺鏡捕捉到的實時畫面,清晰地傳送到她左手腕上偽裝成普通運動手環的小型OLED屏幕上。
管道內一片漆黑,積著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絮狀灰塵。微型LED的光束如同一柄利劍刺破黑暗,在光柱中,無數細小的塵埃顆粒如同微型的星雲般懸浮、翻滾。盧貝兒屏住呼吸,右手拇指和食指穩穩地操控著一個微型的搖桿控制器,小心翼翼地驅動著探頭沿著管道內壁緩緩向深處推進。管道直徑約三十公分,內壁是光滑的金屬鍍鋅板。探頭行進了約五十公分,畫面裡,左側管道內壁一處相對光滑的弧形面上,一道嶄新的、長約十公分的刮痕清晰地闖入視野!
這道刮痕非常深!邊緣銳利、參差不齊,顯然是被某種堅硬、帶有棱角或尖銳邊緣的物體以較大的力量強行刮擦而過,金屬底材都被粗暴地翻卷、撕裂開來,露出內部新鮮的銀白色金屬本體,與周圍陳舊的、略微氧化發暗的鍍鋅層形成了極其鮮明、刺眼的對比!更關鍵的是,這道深刻刮痕的走向,幾乎是筆直地、毫不猶豫地指向展櫃基座下方的方位!彷彿那個造成刮痕的物體,目標明確地直奔那個位置而去!
「老大,Bingo!」盧貝兒壓抑著興奮,聲音透過骨傳導耳機清晰地傳入鐘安澈耳中,語速快而清晰,「管道內壁,深度刮痕一道,長約十公分,新鮮出爐!金屬底材外翻,痕跡非常深!方向明確指向展櫃基座下方位置!絕對是人為硬物強行通過或操作時留下的!」
「拍照!多角度!清晰記錄刮痕形態、深度、走向以及周圍參照物!然後立刻撤離!清理所有痕跡!」鐘安澈的聲音沉穩如磐石,但命令下達得斬釘截鐵。
盧貝兒沒有絲毫遲疑。她迅速操作內窺鏡的內置高清攝像頭,調整焦距和角度,從正面、側面、特寫等多個角度連續拍攝了十幾張清晰的照片。接著,她拿起那罐高壓除塵噴劑,將細長的噴嘴對準內窺鏡探頭進入的網眼周圍,輕輕噴了幾下,利用氣流吹走探頭可能帶出的微量新鮮金屬碎屑,並抹去柵格邊緣可能留下的極細微指紋痕跡。最後,她利落地收回蛇管探頭,關閉光源,將所有工具迅速歸位,收起警示立牌,推起清潔車,如同來時一樣,低著頭,帶著那種職業性的漠然神情,悄無聲息地從側門退了出去,彷彿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就在盧貝兒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的瞬間,展廳內的氣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驟然起了變化。終於有眼尖的賓客發現了中央展櫃那令人心悸的空洞。「咦?那顆……那顆金鑽呢?」一個略顯尖銳的女聲帶著疑惑響起。「怎麼不見了?被收起來了嗎?」「不可能吧?開幕才多久?」竊竊私語聲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匯聚、放大。疑惑、驚訝、好奇,還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像無形的潮水開始在衣冠楚楚的人群中湧動、擴散。悠揚的小提琴聲在這一刻顯得格外突兀和諷刺。陳啟明的臉色由蒼白轉為灰敗,額頭的汗水匯聚成大顆滴落。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提高聲音試圖安撫:「各位尊貴的來賓!請稍安勿躁!展廳……展廳出現一點小小的技術狀況!我們正在緊急處理!請大家移步隔壁的香檳區稍事休息,我們馬上為大家奉上……」他的話被更多的詢問聲淹沒。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劃破了維港畔的奢靡氛圍。警方的人馬終於趕到。帶隊的是商業罪案調查科的高級督察黃志斌,一位四十多歲、身材敦實、臉上線條如刀刻般嚴肅的老警察。他穿著筆挺的深藍色制服,眼神銳利如鷹,大步流星地走進展廳,身後跟著數名同樣神情嚴肅的便衣和制服警員。他迅速指揮手下拉起明黃色的警戒帶,將展廳中央區域連同那個空洞的展櫃完全隔離封鎖起來。賓客們被禮貌而堅定地請離現場。閃光燈開始在警戒線外瘋狂地亮起,聞風而來的媒體記者被如臨大敵的保安死死擋在寶光閣的大門之外。現場瞬間從奢華的酒會變成了罪案現場,空氣中瀰漫著緊張與不安。
黃志斌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心理上的)的現場,最後落在鐘安澈身上。兩人目光交匯,無需多言,已是老相識。
「安澈,」黃志斌走到鐘安澈身邊,眉頭擰成一個川字,壓低聲音,「什麼情況?這麼大陣仗?那鑽石……真飛了?魔術師幹的?」他看著那空空如也的展櫃,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
鐘安澈搖搖頭,臉上的表情沉靜如水,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冷靜分析的火焰:「黃Sir,魔術需要障眼法,需要轉移注意力,需要助手配合。但這裡,」他抬手指了指頭頂無處不在的攝像頭,又指了指那四名如同標槍般挺立的保安,「監控無死角,守衛就在旁邊,幾雙眼睛盯著,警報系統靜默如死。這不是魔術,是技術。一次針對精密物理環境和電子安保系統的、外科手術式的定點清除。」他拿出那個裝著幾粒銀色碎屑的證物袋和手機上剛剛拍下的溫控異常截圖,遞給黃志斌,「關鍵在這裡。這神秘的粉末,還有這精確到毫秒的0.3度溫度波動。它們是打開這個看似不可能之鎖的鑰匙。」
黃志斌接過證物袋,對著展廳明亮的燈光仔細端詳裡面的銀屑。那幾點微小的銀色在光線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澤。「這是什麼鬼東西?金屬粉?還是某種塗料碎屑?」
「不像普通的金屬碎屑或塗料,」鐘安澈凝視著證物袋,語速平穩而清晰,「反光特性很特別,帶著一種……冷感,質地看起來異常細膩均勻。具體成分需要實驗室做光譜和電鏡分析才能確定。至於那0.3度、持續不足半秒的溫度波動……」他指向手機屏幕上那個尖銳的V型凹陷,「發生在失竊前不到一分鐘,時間點精準得令人髮指。這絕不是環境波動或設備誤差!我高度懷疑,有人用某種我們尚未了解的裝置,在極短時間內,對展櫃本身或者展櫃周圍的微環境,進行了一次精確的、定點的能量衝擊或干擾。」
「干擾溫度?」黃志斌的眉頭皺得更緊,作為經驗豐富的老警察,他對物理學的理解顯然有限,「干擾溫度就能讓一顆鑲嵌在防彈櫃裡的鑽石憑空消失?這聽起來……」
「聽起來像科幻,但物理定律是現實的基礎。」鐘安澈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黃Sir,想想看。如果這種干擾,配合上這種特殊粉末的物理或化學特性,能在極短時間內——可能就是那0.3秒——改變某種關鍵的物理狀態呢?」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堅不可摧的防彈水晶罩,「比如,讓粘合展櫃底座與基座的那種號稱永不失效的高強度航天級粘合劑,在瞬間的超低溫衝擊下,分子結構發生短暫的脆化或失效零點幾秒?或者讓水晶罩本身的光學折射率在特定波長能量衝擊下發生瞬間變化,配合粉末形成某種短暫的光學迷彩或隱形效果?甚至……」他的思維如同天馬行空,卻又緊緊錨定在已知的科學原理上,「讓展櫃底部的某個隱蔽的、依靠溫度差驅動的微型機械鎖扣或傳動裝置瞬間動作?總之,這瞬間的波動,加上這種特殊介質,很可能就是在理論上製造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物理窗口』或『系統破綻』的關鍵!讓盜賊能在不觸碰、不破壞櫃體的情況下,遠程『取走』鑽石!」他頓了頓,指向展櫃後方牆角的通風柵格,「而盧貝兒在通風管道裡發現的新鮮深度刮痕,方向正對基座下方。我推測,那個產生干擾的裝置,就是通過通風管道這個『盲腸』送入,精確定位到展櫃基座下方這個薄弱點附近啟動,完成『手術』後,可能通過自毀、溶解,或者被某種機械裝置快速回收,留下了那條刮痕。裝置本身可能非常小巧,或者使用了某種可快速分解的特殊材料,所以沒有留下明顯殘骸。」
黃志斌聽著鐘安澈抽絲剝繭的分析,雖然其中一些推測聽起來匪夷所思,但環環相扣的邏輯和現場發現的鐵證(銀屑、溫控異常、管道刮痕),讓他無法找到反駁的切入點。這確實是目前唯一能解釋這起完美盜竊的邏輯鏈條。「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但該死的,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了。監控那邊有什麼發現?」他轉頭問剛剛跑過來匯報的技術警員。
負責查看監控的年輕警員一臉挫敗地搖頭:「黃Sir,鐘先生,我們把酒會開始到發現失竊這段時間,所有角度的監控錄像,包括高速攝像頭拍的,都用四倍速反覆看了三遍了!沒有!沒有任何可疑人員接近展櫃三米警戒圈!展櫃周圍三米範圍內,除了那四名固定位置的保安,就只有陳老闆自己靠近過幾次簽收文件,還有幾位賓客在安全距離外駐足觀賞拍照。所有人的動作都很正常,沒有遮擋、沒有可疑小動作、沒有拋投物品!連一隻蒼蠅飛近都會被拍得一清二楚!沒有異常!真的沒有!」他的語氣充滿了無奈和困惑。
「果然如此。」鐘安澈對此結果毫不意外,反而更加印證了他的推斷,「對方根本不需要靠近,甚至不需要出現在監控畫面裡。遠程觸發,或者定時觸發。真正的盜竊發生在無人『動手』的那一刻,發生在物理法則被短暫扭曲的那0.3秒內。乾淨、利落、完美。」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冰冷的讚歎,那是棋逢對手時才會產生的複雜情緒。
現場的勘查工作緊張而有序地繼續著。法證人員穿著白色連體服,戴著頭套鞋套,如同手術室裡的醫生,開始細緻地工作。他們用特製的靜電吸附裝置和纖細的毛刷,小心翼翼地收集展櫃基座縫隙附近地板上的所有塵埃樣本,希望能從中找到更多那種神秘的銀屑或其他微量物證。技術警員仔細檢查了通風柵格,小心翼翼地拆卸下來,準備帶回去檢查是否有工具痕跡或微量生物檢材。那塊記錄了關鍵異常波動的溫控系統主板也被小心地拆卸下來,放入防靜電袋中封存。另一組法證則使用多波域光源(從紫外到紅外)仔細掃描展櫃的每一寸表面,尋找可能遺留的指紋、皮屑、毛髮或衣物纖維。然而,結果令人沮喪。整個展櫃表面光潔如新,除了工作人員的指紋,一無所獲。現場,除了那幾點微不足道的銀屑和通風管道內那條無言的刮痕,乾淨得像被最專業的清潔團隊精心打掃過,沒有留下任何指向個人的生物痕跡或常規物證。
陳啟明靠在一旁的裝飾柱上,看著警方忙碌的身影和那個空洞的展櫃,臉色灰敗得像一張舊報紙。那顆「赤道晨曦」不僅僅是價值連城(初步估價近億港元),更是他耗費數年心血、動用無數人脈、付出巨大代價才從一位神秘的歐洲收藏家手中換取到的鎮店之寶,是寶光閣立足香港頂級珠寶界的最大籌碼和象徵。如今,它就在這眾目睽睽、銅牆鐵壁之下,如同陽光下的露珠般蒸發了。巨大的財務損失、聲譽的毀滅性打擊、以及那種被無形力量戲耍的荒謬感和無力感,幾乎將他壓垮。
鐘安澈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維港對岸中環和九龍的摩天大樓群已漸次亮起璀璨的霓虹,倒映在墨藍色的海面上,流光溢彩,勾勒出這座國際都會最繁華的側影。城市的脈搏在夜色中強勁地跳動著,充滿著無窮的活力與慾望。然而在這片繁華之下,看不見的暗流正在洶湧。開幕酒會的觥籌交錯、賓客的驚嘆、那枚金鑽燃燒般的光芒所帶來的震撼與迷醉,彷彿還殘留在空氣中,灼燒著他的記憶。而現在,那顆太陽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冰冷的、充滿嘲諷的空洞,和幾粒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銀色塵埃。
「0.3秒,0.3度……」他低聲自語,指尖在冰涼的玻璃上無意識地劃過,彷彿在觸摸那轉瞬即逝的犯罪窗口,「銀色的鑰匙……精準到毫秒的干擾……通風管道裡的刮痕……」這些看似孤立的碎片,在他那擁有超強邏輯整合能力的大腦中飛速旋轉、碰撞、重組,試圖拼湊出那個無形對手的輪廓和手段。這絕非普通的竊賊,甚至不是一般的犯罪團伙所為。這是一次預謀極其深遠、技術儲備驚人、情報工作細緻入微、執行力精確到變態的完美犯罪。背後的主謀,不僅擁有頂尖的科技手段(物理、化學、電子、黑客?),更對寶光閣的安保系統核心、建築結構細節、甚至環境控制參數都瞭如指掌!是內部有地位極高的內鬼?還是擁有恐怖滲透能力和情報收集能力的外部組織?李琪瑤那冷靜理性的面孔,如同幽靈般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轉過身,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狼藉卻又詭異「乾淨」的現場,掃過陳啟明失魂落魄的臉,掃過警方忙碌卻略顯茫然的背影,最後停留在那個吞噬了太陽的空洞展櫃上。開朗的笑容早已從他年輕的臉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獵手終於發現強大獵物蹤跡時的極致專注與冰冷興奮。維港的璀璨夜景倒映在他深邃的瞳孔裡,卻彷彿沉入了無垠的、充滿未知危險的黑暗深淵。
「無論你是誰,」鐘安澈在心中默唸,拳頭在身側悄然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一股熾熱的鬥志在胸腔中熊熊燃燒,「用這種方式,在眾目睽睽之下偷走別人的太陽……這場遊戲,」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充滿挑戰意味的弧度,「才剛剛熱身結束。」他從口袋裡再次掏出那個裝著銀屑的小小證物袋,對著展廳明亮的燈光凝視。那一粒粒微小的銀點,在光線下折射出冰冷而神秘的光芒,像黑暗宇宙中沉默的星辰,無聲地訴說著一個精密、優雅卻又無比危險的陰謀的開端。
一陣帶著海水鹹腥和都市塵埃氣息的夜風,從維港方向吹來,穿過寶光閣為了疏散賓客而敞開的側門,捲起一絲塵埃,拂過鐘安澈的臉頰。他深吸一口氣,將那冰冷而沉重的證物袋緊緊攥在手心。那堅硬而微小的觸感,是這場發生在陽光下的無聲暗戰的第一個戰利品,更是指向那個藏身於繁華陰影中的無形之敵的第一個、至關重要的路標。失落的金珍珠,它的旅程,或者說,圍繞著它所展開的、一場關乎智力、技術與意志的巔峰對決,在維港的璀璨夜色中,才真正拉開了它沉重而神秘的帷幕。
ns216.73.216.20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