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能偵察I：記憶殘痕 - 7. 不能說

暴風雪過後，那些「人」又消失了。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空曠，空氣裡只剩下療養院獨有的消毒水味，和越加清冷的寂寥。

尤爾哭紅了雙眼，失神望著空出來的床位，彷彿還能看見曾與他一同說笑的那個孩子。

——小山米走了。

一場暴風雪，徹底打破了他以為的平靜，也帶走了一條小生命。

突如其來的噩耗，讓他再也顧不上長久以來的疑惑，滿心思緒都是對生命眨眼即逝的茫然。

明明是那麼年輕的生命……為何突然就不見了？

他們還約好，要一起做許多事的……

此時，輕緩的腳步聲靠近，最後停在了病房門口。遍尋不著人的約翰，總算找到正兀自哀悼的尤爾。他倚在門邊，靜默注視對方眼裡的哀戚。

這是尤爾自記憶以來，第一次面對死別，對方還是與他十分要好的小朋友，傷心在所難免。

不知想到什麼，約翰眼底閃過一絲淡笑，隨即恢復平靜。他上前輕撫尤爾的肩膀，柔聲說：「別哭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走吧。」

尤爾抬起眼眸，心底滑過一絲疑惑。

「寶貝，」約翰伸出手，「來。」

尤爾微微一愣，就在對方含著笑意的溫柔注視下，情不自禁地握住那隻手。

他帶著混沉的思緒，任由約翰牽著他走向大廳，就正好撞見一場激烈的爭執。

「我不信！我兒子的病情不是很穩定嗎？怎麼會突然惡化？」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對邁可憤怒大吼，一旁瘦弱的妻子不住啜泣。

「我們已經盡力了，山米很勇敢地跟病魔搏鬥，但一直沒有匹配的骨髓，病況才會惡化，我們也十分遺憾。」邁可極其疲憊地回應著。在十幾個小時的極力搶救後，仍挽留不了一條小生命，他心中的打擊也是不小。

可惜，山米的父親早已失去理智，「騙人！比我們晚來的人都康復了，為什麼我的山米沒有？一定是你們嫌我們窮才故意拖延！」

這下，邁可忍不住動怒了，「艾隆先生，我們絕無任何偏袒，山米的血型特殊……」

雙方激動的爭論與悲吼傳遍整個大廳，讓尤爾更加難受。約翰不動聲色地瞧了眼鬧事者，推著他往電梯走去，「別擔心，院長會親自來解決。你餓了一天，該先吃點東西。」

「嗯。」尤爾低聲應著，卻在轉身那一刻忽然停下腳步，猛然回頭望向艾隆夫婦，胸口被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緊緊攫獲住，連呼吸都有些發悶。

他猶豫地張開嘴，卻不知該如何表達，最後只能在約翰的催促下走進電梯。

＊

「裡面的犯人請注意，我們是紐約市警察，請立即釋放人質……」

山米的父親——安迪——因受不了愛子去世的打擊，堅持是院方刻意拖延病情，竟在隔天假扮成清潔人員，持槍混進療養院鬧事。他不僅射傷幾個護工，還挾持了一些人，威脅院方公開承認罪行。

四壁無窗的房間裡，一群人瑟縮在角落，任憑警方在外頭費盡唇舌，也緩解不了緊張的局勢。病弱的孩子們忍不住疼，一個個無助地啜泣呻吟著，讓尤爾萬分不捨，只得設法勸說正用槍抵著自己的男人。

「先生，請你先放了孩子吧，他們快撐不住了。」

可惜，正被憤怒佔據的心碎父親除了報復外，再容不下其他念頭。

「撐不住就一起去陪山米！」安迪握緊手中的槍，雙眼滿佈血絲地怒吼：「山米是好孩子，為何上帝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將他奪走，卻讓你們活了下來？為什麼？」

殘忍的偏激宣言嚇壞了所有人，連護士們都忍不住哭了。

然而，平日看似最弱不禁風的尤爾，此刻竟未顯半分膽怯。他也不明白自己這份勇敢是從何而來，或許是在經歷過怪物們更殘忍的對待後，反而對來自活人的死亡威脅要有了底氣許多。

他輕嘆口氣，繼續軟聲說：「你這樣會讓山米難過的，他一直都那麼崇拜你。」

「你是山米最好的朋友，對吧？他經常提到你。」見他點頭後，安迪欣慰地笑了，「很好，等事情結束，我就送你去陪我的山米作伴吧，不然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所有人都倒抽口氣，尤爾也為對方的邏輯感到一陣絕望。

這傢伙已經徹底瘋了！倘若山米見到他父親變成這樣……

頓時，他閃過一個念頭。

山米……見到？

他心裡一顫。

如果，靈魂是真實存在的，就如同那些「人」一樣，即便生命消逝，也要留下一縷殘魂在世界上徘徊不去，那麼山米……是否也正在某個角落看著這一切？

思及此，尤爾臉上的血色盡數退去。

難道只能這麼做了嗎？

他掙扎地垂下眼眸，在做與不做之間猶豫不定。可以的話，他真不希望走到這一步，明明他好不容易才擺脫的，但是……

眼看幼小的病童們生氣漸弱，尤爾終於鼓起勇氣閉上眼，在心底默唸一陣，專注念想那離世未久的孩子，再強忍微顫的身子睜開雙眼，看了四周一圈。

耳邊仍是安迪喋喋不休的瘋語，房內也不見半點鬼影，但他能感覺到一絲絲寒意正自腳底蔓延。他低下頭，就在安迪的腿邊發現了那道瘦小的身影——蒼白的小臉蛋，光禿禿的頭，小山米正舉著纖細的雙臂扒著父親的腿，哀傷地喊著：「爹地！我在這！你看看我！」

山米似乎也注意到他的目光，立即轉頭望來，又驚又喜地說：「尤爾！你看得到我？你看得到我對不對？你快幫幫我！幫我阻止爹地！告訴他這是不對的！」

對鬼靈本能性的恐懼，讓尤爾一時不敢動彈，只能默然呆望著對方。

山米得不到回應，更加著急了，竟一把抱住尤爾的大腿。

熟悉的刺骨冰涼再次爬上背脊，尤爾一個寒顫，腦海閃過許多畫面——有山米與父母相擁的溫馨甜蜜，也有重病後受困於病房的孤寂無助；有山米在療養院與他玩鬧的歡笑暢快，也有病發臨終之際的痛苦與悲戚……

這一刻，心底的惶恐被哀傷取代，尤爾眨了眨眼，落下了一滴淚。他深吸一口氣，忍著幾要衝出鼻腔的哽咽，低聲說：「先生……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他猶豫片刻，才小心踮起腳尖，湊近對方耳邊，低聲將山米的話轉述出去。

安迪瞪大雙眼，一把抓起尤爾的領子，眼中的怒火像把刀直射而去，「你在跟我開玩笑嗎？竟敢拿我兒子扯這種謊？你這……」

「我沒有。」過猛的拉扯讓尤爾腦袋一暈，就在山米縈繞耳膜的尖聲哭喊中，下意識握住安迪幾乎掐著自己的手。

剎那間，一串如電流般的麻慄竄過，沿著兩人交疊的手流向安迪。

——「爹地！不要！」

安迪身子一震，反射性鬆開了掐住尤爾的手，整張臉爬滿震驚與茫然。

「我、我……聽到了？」他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語，又猛地眨了眨眼，神色恍惚地望向四周，乾啞的嗓音不住顫抖，「他……他真的在這裡？還在這裡？」

尤爾正要點頭，門外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安迪的戒心又起。他立刻握緊手槍，大聲質問：「誰？」

小山米也神色一變，消失無蹤。

「是我。」

來人從容不迫地舉起雙手，一步步踏入房門，在昏黃的燈光下露出俊雅的臉龐。

尤爾心頭一緊，「約翰！」

約翰朝他笑了下，繼續以平靜的口吻對安迪說：「我是這裡的醫生，想用自己來跟你交換手上的人質。」

「什麼？」

出乎預料的要求，讓尤爾和安迪皆是一愣。

「他只是一個小助理，對院方的影響不大，但損失一個招牌醫生就不一樣了。」見安迪有被說動的跡象，約翰再接再厲道：「這交易很划算吧，如何？我有辦法讓院長按照你的話去做。」

安迪遲疑了會，就轉回尤爾，握著槍的手微微顫抖，「你剛說的那些……是真的？」

尤爾先是看了眼約翰，不確定對方有沒有聽見他們先前的對話，然後才點了點頭。

始終燃著怒火的雙眼總算浮現希望，安迪心急地張望四周，手裡的槍卻仍緊緊抵著尤爾，「在哪？他在哪裡？你剛才是怎麼辦到的？再做一次！」

怎、怎麼辦到的？

尤爾也不清楚方才發生了什麼，竟能讓安迪暫時聽見鬼靈說話，但他同時也明白不能這麼回應對方，只好縮了下肩膀，再次看向約翰，深怕自己的秘密會徹底曝光。

約翰微微瞇了下眼角。雖然他沒能理解安迪在說什麼，但多少也能捕捉到對方與尤爾之間的微妙氣氛。看來小男友在他出現之前，也正努力想法子自救。

見約翰僅是鎮定地望著自己，尤爾稍稍鬆了口氣，快速看了一圈房內，猶豫了半晌，低聲說：「他好像被嚇跑了。」

約翰皺眉。他？

「嚇跑了？」安迪一怔，想起自己剛才兇狠的模樣，不由眼眶一紅。他深吸口氣，目光從尤爾慢慢轉移到約翰身上，思考片刻，就將槍指向約翰，抬了抬下巴，「你，過來。」

尤爾呆了一下，「等等！」

但安迪沒給他說話的機會，「而你，去把他找回來，最好在天亮前找到。」

約翰目光一沉。雖然現實不盡然照他的計畫走，但也算是達到了目的。

尤爾擔憂地看向他，「約翰？」

「沒事，先照他說的做。」即使被挾持著，約翰依舊回予溫柔一笑。「別擔心，我相信你。」

眼看約翰已緩步走到槍口前，絲毫沒有一點畏懼，尤爾忍不住猜想，或許對方早就與警方商量好對策，才不讓自己在這裡礙事吧。於是，他懷帶一顆忐忑的心，依言離開。

誰知，他才走到大廳，就聽見一聲槍響。

「砰！」

「啊——」

此起彼落的尖叫從遠處傳來。

濃烈的不安頓時湧上心頭，尤爾身形一僵，陷入一片慌亂，腦袋一抽一抽地疼。過了良久，他才總算找回意識，轉身就往回跑，卻在望見地上的一灘血泊時，眼前再次一黑。

「約翰！」

他不敢相信地衝過去，只見方才還笑著安撫自己的人已倒在地上失去意識，腹部的槍傷正不斷湧出鮮血，幾乎染紅了他的視野，也狠狠刺痛了他的胸口。

這一瞬間，所有思維都被前所未有的恐懼佔據，彷彿支撐世界的天地即將崩塌，讓他承受不住這又要失去誰的打擊，不斷激動哭喊：「不……不可以……約翰……約翰……」

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感覺是「又」，此時的他已完全無法思考。

走廊上，警方的腳步紛至沓來，孩子們又怕又疼地哭成一團，護士們手忙腳亂地幫忙急救。一片吵雜中，沒有人在乎頸側被插著針筒渾身抽搐的安迪。

＊

等恢復意識時，尤爾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病房裡，渾身盡是被抽空力氣的虛弱感，顯然是先前太過激動，曾經受過重創的心肺讓他撐不住打擊暈倒了。

「醒了？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溫柔的嗓音從一旁傳來，尤爾轉頭一看，就見約翰躺在隔壁床上，正一臉關切地望過來，好似受了槍傷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他心中一急，踉蹌地爬下床，確認約翰雖臉色蒼白卻精神尚佳，毫無命危的跡象，這才放下心中大石。神經一鬆，滿肚子的委屈就湧了上來，他忍不住眼眶一紅，怒聲埋怨：「你嚇死我了，以後不准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約翰沒有應答，只是輕輕握住他的手，笑得無比柔情。

危機過去，外頭的媒體雖仍沸沸揚揚，卻一時也波及不到此刻只想清靜的兩人。

倒是來做筆錄的警官，在臨離開前想起什麼，對尤爾笑著說：「你可真是個天才，居然跟犯人說你能看見鬼，還拿他兒子的名義勸他自首，搞得他一直嚷著要見你，說你能把他兒子找回來。說真的，他那副樣子，差點連我都信了！」

沒想到秘密會以這種形式曝光，正想倒水喝的尤爾，「轟」地一聲，腦袋一片空白。

「喔？」約翰看了眼呆滯的尤爾，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失笑回答：「難怪那傢伙會說那些奇怪的話。」

「哈哈哈！」大腹便便的警官跟著笑了幾聲，相當不以為意，「是啊，這世上哪有什麼神啊鬼的，都是在裝瘋賣傻。不過啊，這一招雖然用得不錯，但下次還是別用了，免得遇到真瘋子。」

約翰也笑了笑，「拜託別有下次了。」

「喔，你說得對，哈哈！」

尤爾坐在約翰的床邊，茫然地望著他們，彷彿又回到了在紐約醫院的那段日子，聽著專家用各種術語解析他的「幻覺」，直到手背被輕輕覆上溫熱的掌心，才回過神來，發現警官已經離開，病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在想什麼呢？」

面對約翰關切的目光，尤爾舔了舔略乾的嘴唇，躊躇了半晌，就鼓起勇氣問：「約翰，你……也覺得這世上……沒有鬼嗎？」

約翰抬了下眉，眼底閃過一抹思緒，「當然。」

「喔。」尤爾低下頭，將好不容易升起的決心迅速壓下。

望著碧眼裡的黯然，約翰揚起一抹柔情似水的微笑，「雖然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都只是些為了詐取利益而裝神弄鬼的騙子，但我相信，對某些人而言，是真實的。」

尤爾訝異地抬起眼眸。

「因為，」約翰抬手輕撫尤爾的臉，柔聲說：「他們只是生病了。」

「……」

是病嗎？

想起自己曾經受過的異樣目光，尤爾閉上雙眼，輕蹭撫上臉龐的溫暖，在心底發出一聲嘆息。

他絕不能讓約翰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怪胎！96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zbBk8Ey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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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喵芭渴死姬 / 10.21.2013｜二版：04.25.2017｜三版：06.14.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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