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質柔軟的東西覆蓋上我的額頭。
我從混沌一片的黑暝裡逃回來,下意識抓住那隻橫在我雙眼上方的纖細小手。看清楚是櫻乃後,我立即鬆開了她的手,咕噥著抱歉,坐起身來伸展伸展僵硬的四肢,特別是腦袋,僵硬得沉重,猶如墜下深海萬丈的石頭,我的愁思纏繞其上。
「你又做噩夢了對吧,剛才臉皺得好厲害。」櫻乃收回她的手帕,「額頭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把我的手帕都弄濕了。不過呢,這次沒有嗚嗚哇哇大叫著彈起來,很大的進步了哦。」
我對櫻乃投以一個感激的眼神,感激她對我的寬容,繼續沉浸在剛才的夢裡。過去一年來,在夢境中,我都會反復回到那一個夜晚,那一個我撒腿逃走的夜晚。只要看到那個陌生男子順著奈奈空洞呆滯的玻璃眼珠掉頭望向我這邊,我就會驚醒,汗水濕透全身,淚水濡濕整個臉龐,猶如一個被暴風雨刮回家的狼狽孩子。
櫻乃緊瞅我的肚子,冷不防伸手一掐,掐完後還帶著無限疑惑與忿恨咬牙切齒。
「我真不懂你啊龍一,每次吃完就往沙發上躺,腹部竟然一點贅肉都沒有,啊啊啊,氣死我了。」
櫻乃的視線移到我臉上,她一臉恍然大悟地不贊同道:「對哦,因為你都不怎麼吃東西嘛。你看你的手臂,都快比我細了,還有沒有點男子氣概!你再這樣下去,我就不要你了,我說真的哦。」
「謝謝你,櫻乃。」謝謝你肯要我。
櫻乃是我的青梅竹馬。奈奈不在後,她便大舉「入侵」我的家,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把家裡的每一樣東西(包括我)都看成是她還沒簽字認證的個人財產。她從小就認定了我們的關係只會昇華,從朋友到戀人,從戀人到伴侶,我們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緊密,是一條永遠不會斷開的紅繩。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我們是彼此故事書裡的另一位主人公,我的悲傷與難過等同於她的悲傷與難過。還有我,她說,我會和你一起承擔所有的傷痛。
我對櫻乃積極入侵的行動不表反對,事實上,我同樣喜歡著櫻乃。
她是一個漂亮、聰明且重情重義的女孩子。我的家庭逐漸分崩離析,只有櫻乃,只有她,無數次跪坐在我面前,握著我的手,將自己溫軟的小臉滑進我的掌心中,默默傳遞她的鼓舞。她雪白無瑕的臉龐上漾起一波笑意時,桃紅色小唇會新月形上揚,純澈又美好,令我不忍再面露悲戚。有時候,她會一聲不響地環住我的脖子,自她身體裡飄散出來的恬淡櫻花清香,足以暫時驅走黑闇時分的不速來客。
或許終有一天奈奈的身影會朦朧難辨,需要我費勁地想才能想起她的音容笑顏,然後我會深深愛上櫻乃。不過,那是在比成年還要再遙遠的光年之後。我怎麼可以奢望那麼久遠以後的事呢?只要想到我至少還有未來可言,奈奈帶著指責的求救眼神又重歸到我腦中。
「你這樣......讓我怎麼接下去啊。」櫻乃臉頰一片緋紅。
等她發現我望著媽媽的房間門時,她眼裡的光彩流轉為綿延的悲傷:「我真的認為謊言再有多善意,也不是每次都起到好作用的。你剛才睡著的時候,伯母從房間裡出來,又問起我奈奈和伯父什麼時候回來,她的表情迷茫又盼望。我再次跟伯母說,他們八月尾會從親子夏令營回來。但神明聽不到我們的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我已經說膩了這個謊言,儘管每次說起都只會使我更加思念他們。事情已經過去許久,伯母似乎都沒什麼好轉,我們編織的謊言這麼簡陋,她卻可以安然在裡面待那麼久,只要一想到伯母以前的模樣,我真的很想哭。」
我明白她指什麼。
爸爸在奈奈出事後沒多久就在酒精的幻覺裡,帶著他心愛的白色雪佛蘭衝進海裡去了。
即使失去了奈奈,我也沒想過爸爸會那麼果斷地就選擇了自盡,似乎我和媽媽的依然生存,根本入不了他眼。只要一個至親出事了,其他至親就會驟然失去原本所有的地位,淪為往生者的陪葬物。在死神的遊戲裡,死亡是唯一的獎品,獻予死者至高無上的地位,而生者活著被遺忘。
爸爸一向是溫柔且賢明的。他小小的眼睛,每次微微睜開,總像是要發表什麼真知灼見。我以為他是奈奈出事後唯一一個可以將我和媽媽從深淵拯救出來的人,我以為他在幽暗的森林裡也能擁有高大清亮的影子,我以為他會領著明燈尋找我們,照亮我們濃霧遮掩的前路,殊不知他是頭一個臣服深淵的。我不明白,我很疑惑,我從來沒有在爸爸的小眼睛裡看到那樣決然的凜色,沒有看到那種晦澀的眸光,讓我朦朧地預知他即將離開我們,墮入黑暗。即使是在那一天得知爸爸死訊時,我竭力回想過往幾天的一切細節,爸爸的眼睛在我的回憶裡依然只有一片迷濛的溫柔。
我沒有辦法在爸爸身上尋找答案了,我只能自己不停地想,我唯一能夠想到的可能的理由,便是他的自盡,是對我的又一懲罰。
爸爸想把我釘在十字架上,讓我無處可逃地日日夜夜尋思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明明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耳提面命,我怎麼可能忘得了那一晚,從那以後,我的耳畔都迴蕩著那一夜我逃跑時撕咬我身心的蟬鳴風泣......我不敢再想下去,我不敢連對爸爸的最後一絲感情也燃燒於天空中,隨風而散,但偶爾我還是忍不住發想——
為什麼就這樣離開了?難道爸爸真的忘記了我也是他的孩子嗎?難道爸爸就那麼渴望著把他剩下的孩子也一併摧毀不可嗎?作為一個父親,爸爸,你難道不應該無條件地愛我嗎,哪怕我做了你深深不能原諒的事......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原本身為一本時尚雜誌強悍主編的媽媽一下子精神錯亂了。
曾經媽媽隨著善變的潮流指標規劃每天要穿的服裝,現在穿著同一件襯衫六七天,在夜間的屋子裡幽靈似的遊蕩已成為她的新喜好。每個無眠黑夜過後,她睜開眼都選擇遺棄今日,換取爸爸和奈奈仍然鮮活跳動的昨日。
「我們每一個人處理悲傷的方法都不同,我知道媽媽也在努力。」我回答,但我知道砸向媽媽的三個打擊中,令她耿耿於懷的始終只有一個——我在她眼皮底下帶著奈奈溜了出去,回來時卻剩下我,只有我這個讓她丟臉的、衣服上沾著嘔吐物殘渣的無能兒子。
奈奈呢?奈奈呢!媽媽攥住我的手,渾身抖動,淚水泉湧,一巴接一巴掌摑向我雙頰。指甲劃破皮膚。憎恨滲入肌理。火辣刺痛。她的哭喊撕心裂肺——把奈奈還給我!還給我!求求你!龍一......求求你......快把奈奈帶回來......你算什麼哥哥......不能把妹妹帶回來......你到底算個什麼哥哥!
「不要,千萬不要......」
有人在說話——啊。我猛然醒覺櫻乃仍在我身邊。
「千萬不要陷入那種......好像你再也看不見其他人......再也看不見我的緘默中。」
櫻乃倏忽起身坐到我身旁,挽住我的手臂,頭靠在我肩上。
「那讓我好害怕。」
我知道的,櫻乃的手,是抖得那麼可憐又小心,生怕把我驚動。曾幾何時,也有那樣令我痛心的目光,深深攫住了我的心房,我卻不敢憶起。
我又慣常地說聲對不起。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半晌,推斷櫻乃應該從我的體溫攝取足夠多的安慰後,我才緩聲說:「櫻乃,你的口袋,有東西硌到我了。」
「啊?」
櫻乃迅速與我拉開一點距離。
「啊!是這個......是我剛剛打掃房子時找到的。」
她遞給我一把寶藍色短身刀柄的折刀。
我隨手翻弄,淺赭色水滴頭刀刃透出結實的鋒銳。我拿著掂量掂量,嗯,可以想像揮出刀子時那股輕巧的勁兒,那股無障礙穿透物體的強勁力道。
「拜託,下次不要把這麼危險的東西到處亂放,雖然我找到時它上面鋪滿灰塵,一看就知道它被冷落許久。」她看不過眼我對這把折刀好奇的擺弄,搶過去收合上刀具:「不要隨便亂玩啦,龍一,這把刀子是你的吧,你從哪裡買來的?」
「嗯......」
我撓撓頭。一段塵封的記憶像古舊的魔法羊皮卷,發出光芒自動翻開來。
我眼底黯淡幾分。
「這個是——」
叮咚!
櫻乃擰過頭,偏過頭大概思索了會兒到底是誰在這種時候來訪,隨後便站起身,將折刀丟到我大腿間。往日的記憶碎片迅猛地在我腦海重組,我的後背早早被一層薄汗浸透,並未即時留意到門鈴聲的異樣。
「門鈴聲有點奇怪耶。」櫻乃回頭不放心地瞥了我一眼,嘟囔著往屋門走去。
「嗯,是有點奇怪。」我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是怎麼回事呢?平日冷漠得撫平我心的機械電子音,為何突然捎帶嬌滴滴的清顫?一種不祥的預感仿佛粘稠的液體霎然潑滿我全身,使我難受又噁心,喉頭更是哽著一波又一波虛無的膽汁,隨時感應著情況的變化而作出上湧的攻勢。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猛然的明瞭。這一把日夜都在我的心海不請自來、徘徊不散的陰狂大風。甜美的人聲,夢魘的源泉。會聯想到蜂蜜、蝴蝶、花朵、百合花、粉白色、蓬鬆的裙子、鬆開的手、遠去的身影和......青楓神社。這些意象慢慢聚合,交融成一個更加複雜的形象——奈奈。
不可能。
櫻乃......
怎麼可能。
我衝到玄關。
櫻乃回頭,眸間生惑,我立刻衝上前,將櫻乃護在身後,門已打開。
門徐徐向外張大,外頭沉沉的暮色,曙紫與緋紅交織著的此刻天空的夢幻,都被擋在一個穿著泡泡袖粉色蕾絲洋裝的嬌小身軀後面,環在雪白小頸上長長的蜜粉絲帶也隨著不存在的風兒向後微微飄動。
不可能不可能。
門完全打開。
隨紮著雙馬尾的圓圓小頭的抬升,粉紅色的身姿輕輕擺動,柔和了身後不真切的絳紫紅暮色。
那張臉上綻放著同樣是粉紅色的活力笑容,在我看來,卻鮮豔得恍若浸染在血泊。
「龍一君,我回來了。」
空洞。又糟糕透頂。
奈奈撲進我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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