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如珠串般一圈圈環結於整個廟會上方的墨藍夜空,香檳熏黃的光圈潑灑在緊密相擁的攤位上,潑灑在邊擦邊的露天帳篷上,潑灑在流水似來來去去、微透汗味、被各類小食粘附上甜膩味的人們身上,稀釋了我騰升的煩躁不安。
奈奈每跳到一個攤位,停下瞧瞧,再湊前,繼續瞧瞧,我就知道我該上去付錢了,接著奈奈手上就會多了一樣五彩繽紛的小吃。奈奈的胃口震驚了我,才半個小時左右,她就吃了章魚燒、蘋果糖、鯛魚燒、草莓味刨冰和兩根巧克力香蕉,我的錢包也相應以氣球洩氣的速度皺縮下來。
抖抖零錢包,細碎的鐺鐺碰撞聲,不復往日清脆,我深深呼了一口氣,問奈奈吃飽沒。
「哼哼,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奈奈舔舔沾上巧克力糖漿的指頭回說,「奈奈可要把十幾年的份量都一塊兒補回來——啊那邊!」
奈奈抓過我手腕,不由我拒絕,強行拉著我直跑到一個面具小攤,她看中至寶似的迅速拿起一個狐狸面具覆到我臉上。
「剛剛好呢......對,叔叔,這個面具奈奈要了。」
付錢的不還是我嘛。手上的零錢包被奪去的那刻,我頗有種往日熟悉的語重心長的歎氣,在心上釋放。只煩惱錢的話,那也不是什麼大的問題,我再次意識到這一點。
面具的質感倏地讓我鼻子一通好癢,我伸手想將面具往上順到額頂,撓撓發癢的地方。
「別摘下,龍一君。」奈奈阻斷我試圖挪動面具的動作,「先帶著它,奈奈有話要說,看著面具奈奈會比較忍心。」
因為戴著面具,我沒法看清楚奈奈的表情,只模糊見她偏頭在凝視一個方向。
「煙火大會快要開始了,咱們先去那邊的石橋佔個好位子吧。奈奈第一次來夏日祭,不想看不到煙花,也不想只看到煙花的尾巴。」
我張張嘴,終是什麼都沒說出口。我想起來了,是另一次失職。很久很久以前,我答應過奈奈會帶她去夏日祭,可是我始終沒兌現我的諾言,有太多藉口可以推遲承諾的兌現,而奈奈太執著地認為我終有一天會帶她去。
我們走到石橋上,花火大會剛好開始。
我一直不懂煙花的美麗,又吵又即逝,煙火躍升時爆出的砰砰砰,人們總是說像宏大的生命宣誓,我倒一直覺得除了像暴怒者不斷開關門的狂躁聲音,什麼也不像了,它們除了震破耳膜外還有什麼好震撼的?
「龍一君真是太遲鈍啦,為什麼會那麼不解風情啊?不要想得太挑剔了,煙花美麗的地方就是因為它把光亮帶給了夜空呀。」
「白天時,天空本身就太燦爛了,時而湛藍,時而雲朵浮現,雪白又千姿百態,哪怕只是為了揣測一下這朵雲朵像什麼形狀呢,那一朵雲朵又是什麼形狀呢,天空就已經足夠吸引人了。可是一到夜晚,天空就開始漫長的孤獨路途,只剩下疏落的星星,白濛濛的月亮,沒有了照耀萬物的太陽,所有燦爛的顏色再也沒法看清楚了,誰會仰頭看這樣烏黑抹漆的天空呢?」
「於是,這個時候,煙花出現了。它只有幾秒鐘可以見識外面的世界,它真正活著的時間太少了,這樣的生命有什麼意思呢?煙花在裝載它的窄小箱子裡不停地思考,不停地思考——怎樣才能在消殞之前幹一番大事呢?最後,它決定了,沒有太複雜的方法,想得簡單點就好了,乾脆就燃燒自己吧,將自己所有所有的光亮,都分給夜空吧!然後,就到了現在這一刻了,我們就活在煙火僅有的那幾秒時刻裡,我們有幸同時看到了煙火與夜空,兩個本來都是晦暗的存在,卻在此刻都成了世界上最燦爛的風景。龍一君,這樣想不是很美好嗎?」
仰望煙火閃耀夜空的奈奈,一度陌生的臉部線條柔和成往時我最熟悉的穿著格子連衣裙的小女孩,那個她,只要一回頭,一微笑,就能使我答應她所有的要求。她倒映著煙火絢爛光輝的瞳仁,盈動得恍若淚水在流轉。
「對不起,奈奈,拖了那麼久才讓你看到煙花。」我悶聲說,低下臉錯過煙花的綻放。
「沒錯,龍一君就是這麼狡猾,當別人想生氣的時候偏偏就道歉了,那麼那個人該繼續獨自生悶氣好,還是要選擇原諒好呢?龍一君為很多事情道歉,真正需要道歉的事情,卻一件不漏盡數忘記了,真是太過分太傷人了。」
奈奈背過身靠在石頭拱欄旁,她的臉龐仿若當下的景色——光影快速交替掠過,但陰影留駐的時間較長,光芒則稍縱即逝。她用腳尖踢著地面說:「呐,龍一君,還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叫你哥哥嗎?」
咦?
我錯愕地回望奈奈。
奈奈淡淡一笑搖搖頭:「看吧,很輕而易舉便驗證到龍一君很擅長忘記真正需要認錯的事情,以後就算記起來,奈奈都不會原諒你的,奈奈也不可能等到那個時候來臨了。」
又是那種無可奈何的淺笑,每次看著,都使我心酸難受,仿佛此時,我才是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小頑孩。她的目光夢幻又哀傷,穿透了時間與空間,仿佛洞悉了我們之間所有的不幸。
砰砰砰!
煙花的獻禮越來越盛大,整個夜空幾乎如白晝般光亮奪目。
砰砰砰!
「你可以——」我大聲說,彷如被沖上海岸的魚極力跳躍著最後的氣力在垂死掙扎,「可以告訴我啊!」
奈奈的臉色逐漸冷下來。
「奈奈沒有耐心了,龍一君也不應該直接問奈奈索要機會,不要總是一臉很苦惱的樣子,好像奈奈從來沒有給過機會龍一君。」
「龍一君明明答應過會永遠站在奈奈這邊,會永遠保護奈奈,會陪奈奈來夏日祭玩個盡興,但沒有一樣事情你是真的會兌現的。每一次你給奈奈的誓言,就像籠中鳥兒,只要出了囚籠,就是頭也不回飛回天空,從來沒有惦記過奈奈。」
「你知道奈奈買了很久很久的雛菊和服嗎?它真的很漂亮很燦爛,就算沒有月亮的夜晚,奈奈也堅信這件和服可以化作煙火,明亮到你永遠都能找到奈奈。每一年鄰近夏日祭,媽媽就會幫奈奈洗好和服,奈奈熨好後就把它掛在衣櫃前面,奈奈特意掛在一開門就會看見的醒目位置,每天一有空奈奈就興奮地瞧瞧它,奈奈等待著某一天龍一君來到奈奈房間,或許只是跟奈奈借個橡皮檫,說句晚安,你就會想起你曾經放歸的鳥兒。」
「可是沒有了,都沒有了,所有的鳥兒都迷失天空,所有的話語都失去力量,我們註定要走散。」
奈奈一步一步後退,漸漸沒入人潮中,直到整張臉置身陰影之下,她向我招招手:「來玩玩捉迷藏吧,這次,換龍一君當鬼。」
不知為何,心房仿佛丟失了一樣重要的東西。
奈奈離我越來越遙遠,我卻再次僵直無法動彈,她嘴裡吐出的最後一句話語夢幻失真,仿佛小孩子在這個夏日祭會上吹向夜空的七彩泡沫:
「當你找到所有人時,捉迷藏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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