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墨梨得知目的地在一座森林深處,他不自覺笑了。他似乎與森林特別有緣,身居妖族故鄉時,他多次甦醒於「起始之森」,正式踏入世界後,師父給予他的歸屬地是森林,而現在他將要前往出逃後第一位朋友的家——建在森林中。
這令他感到親切,他原本是這麼想的,直到周遭樹群出現變化,墨梨瞬間掐死悠閒過度的安然。
抬頭望去,黑布遮蓋零星窺視葉縫的暖陽,樹林盡頭吞吐的殷紅黯光成為唯一光源,光無法伸手處恍惚有物體蠕動,蔥鬱挺拔的大樹彎低身子,甚至將軀幹扭曲成詭異形狀,墨梨彷彿能聽見樹木不堪痛苦的尖叫。
剎那寒意促使他抱緊身體,墨梨深吸口氣,使力搓搓手臂,希望趕走層疊的雞皮疙瘩。
啵。
某個東西自腳下土壤逃出,那是在此處極為突兀的發光氣泡,氣泡徐然成長、飄至墨梨面前,半透明表面浮現什麼人的臉,他湊前定睛,倏然一張與身軀分離的熟悉面孔躍出,墨梨倒抽口氣遠離,氣泡「啵」地一聲撕裂自身,方才屍體上那雙倒映恨意的紫瞳卻深深烙印腦海。
墨梨甩了甩頭,這才看見土地吐出許多相似氣泡,似近似遠的人聲交疊,氣泡們幽然飛向樹枝落座,蜷曲樹木接連結下繽紛果實,他人記憶如電影般顯現氣泡上,眾多言語像沸騰熱水嘈雜,慘叫與慟哭不時浮出水面拖出聽者的不安,曾經聽聞的神秘傳說拽著這股惴慄敲扣腦門。
愛蘭與利霏大陸交界處,一片看似平凡的樹林沉睡,唯有懷抱「特定願望」的生命才能被森林引領至深處,否則森林將扭曲闖入者心智、令他們失去方向。據傳言,踏入後並非毫無希望,事實上外部林區被稱為「反思之地」,對願望反悔、誠心祈求原諒之人,森林會降下仁慈,然若抱持玩樂,森林便禁錮闖入者、用折磨逼迫他們懺悔。
墨梨不曾光顧傳言中的森林,然而此地符合詩人詞曲中栩栩如生的禁地,這個事實令他恐懼,假設沒錯,牧已帶領他跨越「反思之地」、進入深處,但這並不意味危機解除。
牧的居所坐落於此,她可能是被森林收留之人,或者正是傳說中的「森林主人」,墨梨認為後者可能性不大,他聽說「森林主人」無法離開森林,再者牧從未對亞神展露敵意,思及牧提過的「師父」,他急速思考藉口返回的計畫。
牧沒有發覺墨梨冷汗涔涔,她指著樹梢光球,道:「這些『果實』都是人們渴望丟棄的回憶,如果是妳,應該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吧?不需要緊張,我與師父都對妳的來訪抱著絕對善意!」
一處擰成一塊的樹木放開彼此,揭露僅有允許之人得以跨越的通道,道路盡頭讓墨梨卻步,磚瓦及硬木支持房屋外部,象徵生氣的灰煙蒸蒸飛出煙囪,被慈愛澆灌的鮮花簇擁小屋,其中幾縷攀上磚牆,喃喃訴說對照顧者的依戀。
墨梨瞥向圍繞在外的扭曲樹群,赤色暗光明滅如淋漓鮮血,遭遺棄的回憶反覆播映,那些被絕望強硬擠出的嘶吼更是分分鐘鐘腐蝕神智,親切的小屋此刻好比沙漠綠洲,它的訪客將十分渴望向它索取心安。
然而墨梨清晰的思緒警告他,那不過是包裹謊言的陷阱、「魔女」編織的甜蜜誘惑。
他該離開了,絕對不能進去。
「墨梨,」牧無意間在墨梨開口前搶下發話權,她靦腆地交握雙手,道:「我真的很感謝妳願意來,妳是這數年間唯一拜訪我的居所的朋友,師父她也很高興,因為許久沒有以純粹友誼為由的探訪,啊!說到師父……我是不是從未介紹她呢?」
牧敞開雙臂,燦爛笑容寫滿對師父的崇拜與敬愛,「想忘記回憶的人們走入森林,久而久之森林主人被稱為『忘卻魔女』——正式向妳介紹我的住所『艾維卡之森』,以及『忘卻魔女』——便是我的師父!」
樹木婆娑的沙聲在無葉森林熱烈湧動,歡迎墨梨到來,墨梨聽著那更似萬蟲奔竄的聲響一陣頭皮發麻,他忍住倒退的反射動作,努力維持平靜表情,準備和牧談論他必須即刻返回的突發事件。
此時,一股異樣魔力自森林陰暗處匍匐靠近,陰影般赭紅魔力擦過墨梨腳踝,他赫然收腳,豈料抬頭便見一片猩紅翻湧而來,墨梨想尖叫,霎時吹起的疾流帶走發聲能力,魔力組成的漩渦將他困在中心,墨梨閉眼護住頭部,女人的尖笑隱約迴盪,但強勁氣流阻止他睜眼查看,僅有險些讓他嘔出內臟的壓迫感在發狂,告誡他某種不可理喻的威脅近在咫尺。
空氣「啪」地一聲找回寧靜,墨梨楞然昂首,空中下起了黑屑,那股叫人毛骨悚然的魔力像被扯碎的殘片,紅寶石似的點點星火攜著殘片殞落,一名女子在破損的暗紅簾幕間降臨。
她以華麗禮服武裝,黃金長絲高高扎在頭部兩側,女子纖細的手腕凌空舞動,游離四周的魔力碎屑瞬息收束掌中,當上抬的手依序收起五指,女子張開雙眼,鮮豔妖冶的妝容將嫵媚臉孔描繪得更加動人,炯炯赤瞳卻好似熠燁刀光、難以直視。
血色眼睛看見墨梨,後者微微退縮,不須多加解釋他也知道來者是誰,一切發生太快,墨梨還來不及擬定應對計畫,只能勉強自己盯著那雙用血灌滿的鮮紅,或許察覺到墨梨明顯的緊張,一雙血潭彎成和藹的新月,「忘卻魔女」走向墨梨。
魔女的高跟鞋在泥地仍然響亮,墨梨的心臟隨之驚跳,魔女稍微彎低身子配合墨梨矮了顆頭的高度,她伸出手,墨梨目光被拉向對方艷紅的指甲蓋,魔女似乎鍾情紅色,她用比例極高的相同色系妝點自己,這個發現不知為何令墨梨膽寒。
魔女輕輕撫過墨梨下頷,下意識的哆嗦中斷墨梨的思路,魔女勾起同樣如血的薄唇,道:「多麼可愛的孩子,妳就是牧提過的墨梨?」
魔女每一句話都帶著惹人憐惜的哀嘆,墨梨想說點什麼,僵直的身體卻無法回應,他如同走投無路的動物,站在面前並非天敵,而是連掙扎空間都不被允許的天災,魔女無意識洩露的威壓告訴他——這名女性很強,甚至比他身為神座的師父還強,但不僅是她的強大堆築了恐懼,墨梨能看見對方眼底沉睡的「瘋狂」。
墨梨悄悄往後移動,魔女倏然上前緊抓他的手臂,墨梨痛叫了聲,朝對方投去無辜的視線,沒想到一對滲人瞪目直勾著他。
「師父!」
牧趕緊握住魔女的手,但後者沒有看她,與魔女四目相交的墨梨怔然望著渾沌逐步攪混赤瞳,尖峭魔力隨之甦醒染黑周圍,黏膩寒意鎖實四肢,墨梨一時半刻做不出反應,或許他該求助於牧,然而他害怕一個閃神,他將成為對方瘋狂底下的犧牲品。
牧看著嚇呆的墨梨,捏了捏自己隱隱打顫的手,大聲道:「師父!您怎麼了?這位是墨梨啊!」
「……有男人的氣味。」
聽到魔女低語,牧「啊」了聲,強行把自己塞進魔女的視野,喊道:「因為墨梨有個親密的哥哥!還有……還有修大人!」
赤瞳橫向牧,漫布整個空間的寒氣及黏濁魔力頃刻無蹤,牧顫巍巍望著師父尚未褪淨混濁的雙眼,她吸了口氣,小心道:「修大人……您肯定記得他吧?墨梨也和修大人住在一起,而且墨梨與修大人很親近,所以您才會在墨梨身上看見『氣味』。」
墨梨身上的束縛消失,他立刻退離幾步、委屈地按揉發疼的手臂,接著看往牧和魔女,魔女維持彎腰想抓握什麼的姿勢、嘴裡囁嚅他不懂的語言,牧慎重地點頭後,壓迫空間的無形之力全數散盡。
牧將魔女扶起,魔女這才轉過身找到墨梨,儘管魔女已掛回慈祥笑容,對方的目光仍讓墨梨畏縮,魔女理解墨梨不經意的反應,她輕蹙細眉,把手放置胸口微微欠身,「這是我的錯誤,親愛的孩子,希望我沒有嚇到妳。」
墨梨萬分想趁勢說「沒錯妳嚇到我了,我現在只想回家。」,然而方才的經歷摀住他的嘴,生怕任何拒絕都會叫回瘋狂的魔女,於是他擺出最誠懇的燦笑,說:「當然沒有,美麗的魔女大人,能來到這裡我備感榮幸。」墨梨下定決心恭維到底,這並不可恥,他可是拚盡全力來生存。
果不其然魔女掩嘴笑瞇了眼,說明對方滿意他的回答,魔女朝他提起裙擺、優雅地擺手示意後方小屋的方向,輕聲說道:「快進來吧,我可愛的客人。」
墨梨嚥了口口水,在心底給自己打氣。只要拒絕任何親密接觸、陪兩位女性玩一陣子後再藉口回去,他堅信自己便能活過今日。
墨梨僵硬地跟隨另外兩人來到小屋前,門板在無外力作用下向內敞開,門縫後乍現白光惹得墨梨不得不閉緊雙眼。
「墨梨。」
聽見牧叫喚,墨梨才不安地緩緩睜眼,下一秒訝然瞠目。
首先吸引墨梨的是兩側牆面數尊面容相異的金製雕像,它們爭先恐後沿牆面生長而出,無神視線朝上、手捧無物,空間中央懸浮的水晶吊燈在它們臉上塗抹斑斕而詭異的色彩。
目光來到下方,長版紅地毯自腳下出發,一路橫跨與房屋外部極不相符的廣闊大廳,止於前往其他樓層的向上階梯,他沒有忽視紅毯外的地面下,怪異緋霧暗湧。
魔女的鞋音附有凝聚注意力的節奏,她往前一段距離,伴隨她徐然旋身,水晶吊燈的光芒逐漸黯淡,徒剩緋霧的薄芒從下而上刮搔魔女的紅唇。
墨梨緊張地後縮身子,做好隨時開溜的準備,彷彿一個時辰的短暫時分流逝,他看見魔女勾起血紅的唇。
「我為妳準備華麗的盛宴,只屬於『忘卻魔女』的貴客——!」
魔女高舉雙手的瞬間,紅色火焰在兩側雕像掌上點燃,頂部水晶燈也化作數圈點點星火,將空間染得一片通紅。
大廳底部獨立站著的樂器奏響樂曲,地下緋霧一簇一簇竄上地表,並轉變為數名配戴瑰麗面具的男女,祂們提起衣襬朝彼此躬身,接著搭著對方原地起舞。
上方傳來怪異聲音,墨梨看過去,火焰燈甩落的碎焰接連飛往他的所在地,它們抖了抖身,一下子幾個嬌小的人偶取代碎焰,它們合力將手中出現的緞帶繫在墨梨身上,孩童笑聲從人偶沒有變化的臉上發出。
人偶飛到無人的外圍,「哇」地幾聲,豐盛佳餚與精緻長桌顯現,墨梨見到此景,什麼恐懼害怕不安一併丟棄,只留下⋯⋯
「魔女的盛宴⋯⋯真是太棒了⋯⋯!」盯著滿桌甜點,墨梨雙手交扣,含著感動的淚水如是說道。
「真高興妳喜歡!」牧笑嘻嘻地湊向墨梨,她拉起墨梨的手轉了一圈,道:「墨梨,我們來跳舞吧!」
「等等!」
所有樂聲與舞蹈戛然而止,墨梨看向讓空氣止息的魔女,無論是魔女或後方歌舞的人們都靜靜瞧著他,墨梨偷瞄牧,對方似乎也不明白魔女的用意,此時尖銳高跟鞋聲棲近墨梨,眼見猩紅的指尖朝他伸來,他反射性閉眼縮瑟。
身上衣料被撩動,墨梨不解地看去,便見魔女盯著他一身簡便衣著惋惜:「修大人畢竟是男性,不懂得照顧女孩子啊。」
「⋯⋯什麼?」
魔女以淡笑回覆墨梨的疑問。
「牧。」
「是的,師父。」
「她需要與宴會相稱的服裝。」
「明白了,師父。」
接收師父命令,牧不敢怠慢拉著墨梨離開,墨梨任牧領了一段路,回過神來的他停在原地,他有種不好的預感:「等一下、牧,我們要去哪裡?」牧笑回:「沐浴,我會為妳換上最美麗的衣服,身為宴會的貴客,妳須要看起來耀眼動人!」
「什麼?不、我、等等——」
牧將墨梨拉上大廳深處的階梯,墨梨鞋底與第一階接觸之際,殷紅濃霧揚起即逝,霧氣遠去時,他和牧已置身瀰漫貴族氣息的長廊,長廊左右吊掛抽象艱澀的油畫,雖然無法理解畫框內的世界,但單是望著便激起墨梨趨吉避凶的本能,他默默遠離、看往長廊底部,不見盡頭的黑暗在彼方潛伏。
空間內只剩他與牧兩人,墨梨認為這是開口的好時機:「牧,我突然想到——」還未完成語句,眼前離奇截斷墨梨的聲音。
牧朝長廊盡頭張手,黑暗之中古老崎嶇的樹枝蠕動著穿破黑暗,向前回應牧的呼喚,定睛一看,樹枝上躺有一把金雕鑰匙,牧恭敬地供出雙掌,鑰匙落入手中。
「赫!」
牧看向忽然驚跳的墨梨,後者瞪著重新隱沒黑暗的樹枝失色,牧擔憂地喚了聲,墨梨搖搖腦袋、擺手故作無事。
他不敢說,他怎麼敢說。方才有一剎那,他看見樹枝變成巨大的手,過多關節與扭曲外型昭示祂的不尋常,皮膚表面的坑漥使底下血肉組織清晰可見,發黑腐肉間無數小眼如沸騰氣泡來回眨動。畫面長留腦袋,清晰得令墨梨作噁,因此他一時忘記要藉口返家的事,轉頭催促牧道:「我們不是要去哪裡嗎?快點過去吧。」
牧趕忙點點頭,握著鑰匙走到其中一幅畫前,她擦撫下方銘刻註釋及標題的金牌,總算定位隱藏的鎖孔後插入鑰匙旋轉,畫作登時切割成數塊大小不等的方塊,一陣看得墨梨眼花撩亂的換位,剛好允許墨梨通行的門出現,他馬上逃難似地衝進去。
墨梨大口吁氣,找回往常的呼吸頻率,他看著大型浴室中心的浴池愣住。
「那麼,等妳沐浴完成時請輕搖浴池旁的鈴鐺,我會來替妳換上衣服!」
「牧!等一下!」
門在身後關上,墨梨回身跑去猛拍門板,他找不到門把,門板在使力推撞下不為所動,墨梨蹲坐門口等待許久,牧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叫聲,懊惱的他徐然站起、看往浴池。
「難道……只能硬著頭皮洗了嗎?」
墨梨確認浴巾的位置,他想著待會堅持先穿上內衣再放牧進來,或許這個目前為止最緊張的場合也能安全過關。用力點點頭,墨梨著手褪除今早死巴著修給他換上的衣服,很快地,他在遠處鏡面和一絲不掛的自己對望,墨梨扭了扭嘴,刻意迴避身上過於駭人的傷痕。
墨梨伸腳試了試水溫,它維持在舒適的溫度,正當他要走進去時,門被「啪」地一聲打開。
「抱歉墨梨!我忘記給妳……」
牧看著他目瞪口呆、手中衣物掉落在地,墨梨同樣張大嘴巴、不知所措。
那一刻在墨梨腦海發聲的不是自己,而是修的聲音,他想起對方曾提及的理論:衰事吸引力法則。在該理論中提到——
當人們認為自己已足夠倒楣時,總會有更糟的事情發生。
牧沒有如墨梨預期尖叫跑走,她迅速關上門、背對墨梨不發一語,這個發展反而令墨梨害怕,或許對方正在醞釀殺生魔法,於是他一點一點往剛脫下的衣服移動,這時牧的聲音響起,嚇得他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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