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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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三場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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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無論哪一場，都難讓台下的人平靜，身於廣場的人均繃緊神經，生怕重蹈覆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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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聲遲遲未響，台上的武者愈發焦躁，沐攸寧抱手立在人群，歪頭打量跟前披著面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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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卻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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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到她一眼能猜出他的身份，卻又陌生到她覺得這個猜測過於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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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幾乎是在那聲渾厚的鑼聲響起剎那間動手，準確無誤地擦過他的面具，向後方那人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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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五指收緊，聚力在掌心向前推送，感受鼻骨被強行壓碎，隨即迎來的凹陷感，直至手掌深深陷入那人的面門，才抬起右手扯住跟前男子的衣領，把人拉向自己，無視了濺在面具的血跡，伸手按在他頸脈旁，洩忿般用指腹往下壓了壓，語氣挑釁：「澄流，就不怕我掀了你的面具，拆穿假冒身份一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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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聞言一頓，伸手扶正面具，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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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不應知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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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囑咐他頂著咒禁師的身份參賽，並非要瞞過國師，而是想在適當的時侯引起混亂，牽制他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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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趙清絃的身形確有分別，然他所學的武功非靠力量壓制對手，故多年習武之下身量依然頎長，在厚實的冬袍裡把腰帶束緊一些，自外看去兩人外型便已極似，足夠以假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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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尚早，他還不能被拆穿身份，可眼下的澄流居然想賭一回，以印證心中猜測：「沐姑娘如何確定我是冒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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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瞇眼笑笑，看來名單確是真的，難怪趙清絃昨夜對此隻字不提，甚至表現慌張，箇中緣由似乎能在澄流身上一一挖出。她作勢要掀翻他的面具，驚訝的是澄流竟未有阻止，她稍稍瞪了眼，再度與之錯開，奇道：「易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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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澄流下意識回話，見她當真止住了動作，未有因好奇而繼續出手時，不由怔忪，問道：「沐姑娘會生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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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攸寧聞言望向他，澄流依舊是澄流，裝得再像趙清絃，不過隨口一探，他就呆愣愣地直吐真言，總要掉進陷阱才知曉中了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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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輕易露出破綻。」她眼底溢滿笑意，在澄流驚訝之際卻抬起了手，沒正經地點向自己頸脈處，非要戲弄他一番不可，憋笑提醒道：「他這處該有個新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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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依言望去，想起方才被沐攸寧觸碰過的位置，又聽見她發出短促的笑音，意有所指地道：「再怎麼相似也是完整的兩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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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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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中運轉未停，同時揮劍砍向右側突破而來的人，這真真假假的玩笑混在一起，非但沒讓他放鬆下來，反倒證明了沐攸寧早已看穿他掖藏多年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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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心虛地移開視線，沐攸寧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可在緊要關頭，總能完美地配合趙清絃，正如方才的她大可一手拍開他的面具，讓混亂提早，然而她在最後剎那竟又住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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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趙清絃所言，這事說大不大，更非刻意隱瞞，在直面沐攸寧的當下，他卻覺心顫不已，說不出在怕些什麼，又為何要怕——也許是她直白又通透的目光，又也許怕她語帶調侃地安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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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絲慌亂被沐攸寧捕捉到，她咬唇忍笑，正欲點足追去之際，忽有樂聲起奏，但見武台的角落站了位青衫男子，他並非玉城門的人，唇邊貼著一個陶塤吹奏，起時無人留意兵刃交換的鏗聲內竟夾雜住一曲輕柔，漸有人察出不對勁，然此時才運功調息，顯然太遲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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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樂器震出的音波如浪潮般陣陣拍出，不僅鑽進各人的鼓膜，更因樂聲依附了內力而直搗武者的丹田處，擾亂他們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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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來湊熱鬧的平民痛苦地捂住雙耳，僅能依靠旁邊的武者相助，然持樂器者並非無能之輩，能擋去奏樂壓來的無差別攻擊者不多，外場嘶嚎乍起，正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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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上的百草堂堂主蘭陽看了左凌軒一眼，然他目光冰冷，絲毫沒有開場時鼓勵後輩的爽朗之色，眼下更是無甚波動地托著腮，片刻才轉頭望向蘭陽，問道：「你要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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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陽不敢應是，更不願違背良心地說否，垂下了頭，試圖不去看武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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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是可以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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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吹奏者有心，樂聲完全可隨他意念操縱，裹著內力鑽進敵人耳朵，如隔空點穴般精準釋放，於腦中爆破，如一簇絢麗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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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待至今日的比武，那男子又怎會做不到？他不過是想看這廣場上亂成一片，以人們的哀嚎為詞，合奏一曲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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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凌軒：「想救就救啊，又沒人拘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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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蘭陽才剛動身，卻聽左凌軒道：「他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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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陽聽得睜大眼，扭頭就見青衫男子的塤被擊破，邊閃躲邊從懷中掏出一綑細線，上面佈了密密麻麻的鈴鐺，隨男子的動作搖晃，撞出細碎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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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尚未把線鋪滿武台就隨樂章一併終結，這不過是瞬息間的事，快到蘭陽覺得自己一個眨眼就錯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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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並非亡命刀下，然那名黃衣姑娘的身法卻讓人熟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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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陽神色複雜，忍不住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面無表情的左凌軒，似乎，今屆的武林大會也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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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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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眾人以為五年前的武林大會已是千年難遇的顛峰，再無可能被人鬧成煉獄時，現實總會為人們來一記當頭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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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那名咒禁師悄無聲色混進會場，他未似當年用那些難以捉摸的咒術，僅隨口胡扯了一個門派參賽，披上面具假冒護衛的身份，在比賽之初仗著劍招一步步獲勝，藉比武將認出他的人除掉，以致無人意識到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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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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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在生死鬥這天，他被指名到武台之上，依舊是一襲錦衣，在眾目睽睽下脫去面具，再度現身人前——沐攸寧終於在日光下看清這張她好奇已久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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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不覺得驚訝，與其說趙清絃騙她，倒不如說這兩人的不自然就在剎那間有了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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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學趙清絃的神態足有十分相似，加之他身形精瘦，並不厚壯，兩張極之神似的臉不必擔起易容的風險，方有此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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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兩下就將對手擊倒，不待下位挑戰者出現，沐攸寧就已躍上武台，笑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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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看清少女腰間掛著的木牌，兩大邪徒相對的當下，四周不再安靜。沐攸寧卻特意挑選這個時機作掩飾，直勾勾地盯著他繃直的嘴唇，向他問了個於當下無關痛癢的問題，語氣又輕又認真：「澄流，你是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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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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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他從未有過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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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目光稍動，如霧渙散的記憶被逐漸聚攏，他摸了摸左後腰，在趙清絃身上，這裡，該有道長長的鞭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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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少時遇見的那隻花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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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隻他執意要養下的花貓，趙清絃受了鞭刑，當晚的房間裡盡是刺鼻的藥味，趙清絃正坐在床邊擦藥，而聽了事情始末的他卻是緊抱著糰子一動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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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頃，趙澄流把糰子全身仔細摸了個遍，狐疑問：「可牠身上沒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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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就是運真氣推了牠一把，哪能真的傷了牠？趙清絃簡直要被他氣笑了，只能回答：「牠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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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放牠走。」趙澄流把臉埋到糰子身上，語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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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挖了一坨黑油油的膏藥直接糊到後腰的鞭傷，拉開床邊櫃子取出白布撕成條，熟練地往身上纏：「下次沒人能救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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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大的小孩想法總是如此直白，趙澄流倏地抬頭，淚眼汪汪地問：「家主也不能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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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冷冷看了他一眼，認真問：「你想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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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澄流怯怯頜首，小聲地道：「若我當了家主定不強人所難，像趙洛衡不想習武，只想當御史，我能以家主的身份助他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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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現在當上也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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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趙澄流的情緒更是低落：「我不想入朝，也背不好咒言，他們把咒禁師說得再好我也不想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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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輪得上你。」趙清絃走到他面前比了比身高，笑道：「我是兄長，都該是我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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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澄流一下就收住眼淚，問：「你什麼時候長得比我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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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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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澄流放開糰子，站直身子量了量——確是比自己高出一個指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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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雙生子不祥，不知其故為何，源自何方，獨在西殷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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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把他們的出生時辰死命隱瞞，不僅是族中長老，連兩兄弟都未有告知。而隨年歲漸長，二人對此多有不滿，幾番爭吵後才定下了誰長得高誰當兄長這幼稚的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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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禁師為嫡系所繼承，若非他們二人，便是同歲的趙洛衡。然族人除了偶爾吹捧咒禁師的厲害、能為族中效力外，其餘一概未提，故每當說起咒禁師一事，趙澄流總是懵懵懂懂的，問道：「是這麼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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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道啊。」趙清絃知道的也不多，如今不過隨口胡說，他糾結幾許，復小聲告知：「我今日受罰時聽見師父在自言自語……說當上咒禁師以後要喝洗髓湯洗去內功，也不能習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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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髓——唔！」趙清絃一手捂住他的嘴，噓了聲：「別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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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澄流連忙點頭，又把糰子抱了回來，用氣音問：「洗、那個湯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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糰子抬頭叫了一聲，房間燈火未燃，貓眼渾圓，正與趙清絃四目交投，他想不起誰人說過貓是記仇的動物，正巧今日對牠粗暴地踢了一腳，大概，現在伸手摸牠會被抓出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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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洗髓丹吧？反正都很痛就是了。」趙清絃收回思緒，接著說：「若是你來當，定會哭得十里外都能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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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只會稍微哭個兩聲！」趙澄流心虛摸臉，補充道：「……真的，不會給你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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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絃用力壓了壓身上的傷，確認血沒有滲出來才收拾東西，安慰道：「才不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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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流，你就是你，哭了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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