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在昏暗中睜開眼，以為自己猶在夢中，意識到自己身在現實，眼中一點燭火般的歡欣便滅了。她復又閉眼，一個呼吸的間歇，再度睜眼，此回卻是困倦迷濛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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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希先是怔忡，坐起來，發現自己身上衣服已換，想到夜裡在塘裡幹活，渾身又黏又濕，嗅嗅自己的手臂，卻並沒有什麼異味。她頰上旋即泛起一抹難堪的紅暈，下意識抱住自己一部分腰和大腿，指尖在衣服上掐得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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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枕下摸手機，一瞥卻好端端放在床頭櫃上。她一向習慣把手機不關機放在枕下，君姐卻幫她放到一旁並關了機，想來是怕手機響動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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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撓撓發癢的頭頂，身上雖沒有難聞的魚腥味，但睡得汗涔涔的，還是得起來沖個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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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著將近滾燙的水，站著一動不動，雙腳很快熱得通紅。在瀰漫的蒸氣中呆呆盯著一面浴室牆上的水珠一顆顆往下溜，水珠融進另一顆水珠，又往下滾動，不斷融進更多的水珠。彷彿一個正在吞噬同類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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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她那些被吞噬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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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還在斷斷續續下墜，與其他水珠相合，這次看來，又像是它被其他水珠吸進去的。水珠無法承受過大的體積，很快又分崩瓦解，可是從它身上分出的小水珠，又繼續與其他水珠相食，如此分合，周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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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膨脹到星散，它們不過是改變了形態，本質卻未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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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散失的記憶，是不是也以這種方式一直存在她的身體某處？從沒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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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煩意亂，她一把刮去牆上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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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夢裡，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真是一段平淡如水的歲月，樸實卻又無比深刻。不提八歲以前那一大段空白，她的人生可以說是從醫院開始的。話雖如此，醫院裡的那大半年時光，對她而言卻是模糊的，連理應最折磨人的治療和康復過程，她都缺乏鮮明的記憶。真正開始記事，是出院回到紅牆以後。當時院長不過剛從實習生轉正成為全職社工，老是在院裡忙得團團轉，她好像成天都能看見院長的身影，幾乎不愁找不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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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想到小學時，每當要上體育課，都會在短褲下面打一條深色連褲襪，免得露出腿上的傷疤。有一次，她在體育課上悄悄尿了褲子，可又不敢央求老師替她找可替換的連褲襪，便一直溼答答的穿到下課。她害怕校車上同學發現她尿褲子，便冒著雨自己走回家，走著走著，漫遊症犯了，白天莫名變成夜晚，眼前的路也變成幾棟空置的水泥房。天下著滂沱大雨，她手上的傘卻不見了，只好躲進那些陰沉沉的建築物避雨。一直到深夜，黑壓壓的人馬打著探燈來找她，她看見院長扔下傘撥開人群，衝過來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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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苦澀地彎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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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院長是她的親生母親，如果這個人就是她的親生母親……那她就能毫不猶豫地相信那些別人告訴她的，相信自己身上這些累累傷疤，是某個陌生的壞人造成的。那麼，她就不必把這些傷疤視為羞恥的罪枷，她會坦白告訴所有人自己是無辜的受害者，不必遭同窗嘲弄她的連褲襪，不必在高中游泳課時被老師點名質疑為何不肯穿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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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心裡就一直盼望著田院長是她的親生母親。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降臨到她的生命中，把她當親生孩子一樣看待。她的母親理應是這樣的人，而不是一個將她傷得體無完膚然後棄如敝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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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儘管院長待她特別好，她卻從沒痴想過院長是否與自己有血緣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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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生母親的寵愛，不會毫無保留地向孩子傾注，尤其是像她這樣正在長大的孩子，種種行為舉止問題不休，母親更多的是擺出教育的面孔。院長也教育她，可是她的方式，有社會工作者的無限包容，卻少了母親該有的任性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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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再清楚不過，親生母親另有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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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指尖撫摸自己的腰肢。噁心的觸感，就像昆蟲的硬殼一樣。她恨恨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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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掉蓮蓬頭走出淋浴間，抹掉鏡面上的水霧，開始端詳自己的身子。從左邊肋骨下方直蓋過肚臍，延伸到右邊腰肢；右邊臀部一塊斑斑駁駁，大腿根部和內側像爬滿了藤——她把這些深褐色的凹凸疤痕稱為醜陋的烙印。
真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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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如此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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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裡氤氳的水霧再一次使鏡面模糊，她緩緩用五指在鏡面劃下一串血跡般的長痕，輕聲哼唱起一段旋律，噠，噠，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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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褪去，明亮的情景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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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啦啦，噠滴滴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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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啦啦，噠滴滴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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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滴噠，啦啦滴噠，啦啦滴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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啦啦啦啦啦啦，噠滴滴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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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唱歌的表情明媚而愜意，雙手隨旋律自由舞動，彷彿徹底伸展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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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中的烙印擠出了幾絲血色。血混著身上的水，漸漸順著腰淌到大腿，再從大腿淌到腳踝。她踏著自己身上的血，踮起腳尖來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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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中她的臂上平白又多了幾道鮮紅的劃痕，豁口敞得很大，翻出皮下的嫩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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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樂得好像踏著一雙紅舞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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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衣服，滴滴答答地走出浴室。往下走一層，推開書房的門，滴滴答答地走到地上那些畫的中間，躺在地上，把自己捲縮成一團——恍若胎兒在子宮裡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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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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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聲，腦子裡的燈被誰關掉了，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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