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前頭那幾盞猶如立在彼岸的燈火，感覺自己像在黑暗的三途河裡飄了好幾個輪迴。她是坐不上渡船的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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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手裡那一點重量也是涼的，她好幾次都差點忘了那是一團肉體，力竭時險些掉出去。撥開眼前的亂髮時，她腳下沒注意，打滑重重跌坐在地上。這一次，懷裡終於發出一陣細小斷續的哭聲，她從腰臀的鈍痛中醒悟過來，這是自己的女兒哭了嗎？她許久沒有聽這哭聲了，不由將懷裡的布團摟緊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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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起來又繼續走。一輛夜行的車如鬼魅般從她身旁慢慢駛過，彷彿司機在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那人終究沒停下，朝著那橋的方向駛遠了。雪城盯著那遠去的車尾燈，心裡捲起一陣嫉恨，真想將那船上的人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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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膚下面爬動著熟悉的異樣感。她的心臟開始跳得極快，天啊，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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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來得及再走幾步，睡醒的小針螞蟻就從她的體內傾巢而出，瘋狂地噬咬她的胸膛、手腳、肚子、頸背、頭皮……要死，牠們好像要從她的心臟咬出個口鑽出來！她在草叢邊揪著衣服滾動，一陣一陣地痛哭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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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東西掉在她的腳邊，張著嘴發出一陣一陣無聲的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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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煞紅著眼，瞪著天上那輪澄黃的圓月，突然想到，今天大概是中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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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熬過那刀削般的漫漫長夜的，從她終於走過橋頭，再找到邱姐的家，雨不知何時就停了，天色也不知何時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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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安置在一張鐵架雙層床的下鋪，感到全身痠痛。小東西好好地放在枕邊，那團髒布被換成了褪色的粉紅浴巾，將她暖暖和和地裹著。小東西大概是被餵飽了，吧唧著圓嘟嘟的小嘴，睡得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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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不在邱姐的家了。這屋子裡雖然沒有窗簾，卻特別的昏暗，大抵是被別的樓擋著了光。這裡陳設簡陋，一張小板桌，抽屜櫃子上放著只有人頭大的電視機，旁邊放著一部紅色的按鍵座機。那好像是這裡唯一的色彩。靠左有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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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姐和兩個化濃妝的女人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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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後跟著我幹活，這房子是我租的，你和孩子不愁沒地方去。」邱姐是一個長著青黃臉、扁鼻大嘴的中年婦人，坐在雪城的床邊，把一個圓鼓鼓又熱騰騰的白色塑料袋放到她的手裡。雪城一握，知道是幾個大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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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望著邱姐的眼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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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裡以前住九個人，加上你就十個了，這下鋪就你和阿吉睡。」邱姐把後面一個盤髮的光腦門女人拉過來，給她照照臉。「這是曼大姐，是你們的看管人。」叫另一個女人過來，那女人一雙小眼睛，眉畫得高高細細的，四十左右的樣子，能看出來原本生得一張白淨臉，實際年齡也小一些。這個行業裡，女人的真實年紀都要往小的去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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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向她們微笑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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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姐交代完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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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東西被阿吉抱著去隔壁借奶喝，曼大姐笑著和她說幾句話，「名字改一改，叫城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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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是嫌她的名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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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雪城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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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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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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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大姐笑了笑。「做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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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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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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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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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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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過……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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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大姐知道她是個不愛言語的，在生人面前感到拘謹，便愈加和氣道：「我們這兒沒什麼約束，也不管你每日招多少客，只要每個月按時交三百塊錢房租到我的手上，剩下的都是你們自己的。但是有兩個規矩必須要遵守，第一，你不能離開這條路去招客，第二，你不能去找別人買毒品。櫃子上面有個號碼，想吸的時候就打那個電話，會有人給你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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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默了半晌，「其他人都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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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招客去了，要不然等著男人自己送上門來啊。」曼大姐給她拋了個媚眼，看她還把饅頭捂在手裡，「還不吃，留著過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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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便坐起來吃饅頭。淋雨走了一夜，身子有些發燙，頭昏腦脹的，饅頭在嘴裡乾如粉末，怎麼都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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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大姐轉身給她倒了杯水，「吃完繼續躺會兒。對了，孩子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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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好容易就著水把饅頭送下去，面有難色地說：「還沒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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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取？」曼大姐靜靜盯著她，似乎已將她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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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躲開她的目光，胡亂辯解：「只是沒想好……感覺叫什麼都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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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以後反正是要送人的，取了名字不是讓自己更捨不得嘛。」曼大姐以一雙過來人的眼睛望著她。「我懂這種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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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被她說中心事，一時哽咽，低頭抹了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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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大姐柔聲勸道：「我們這種人，活一天是一天，也不知道哪天就死在大街上回不來了。可是小孩是無辜的，她還有大好的未來，不應該跟我們一起爛掉。聽我的勸，你還是趁早狠下心把她送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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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別開臉，咬了咬牙，又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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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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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頓時變得沉重。為了暫且把感傷丟開，曼大姐只好東扯西扯，告訴她附近能買到什麼，哪裡有便宜的貨攤，鄰居裡又有哪些不便招惹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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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回來，說把小孩托管在了鄰居那兒。雪城心事重重，只勉強睡了半個小時，就起來跟著曼大姐和阿吉到路上找活去了。一晚上接了三個活，才賺了四十五塊錢，這點錢也就夠頂幾個小時的癮。她還是撥了通電話給毒販子，把屋子裡其他幾個女人要的份量也一併說了。二十分鐘後，一個穿黑色帽衫、戴口罩的男人出現在門前，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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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針頭送進手臂皮膚裡的時候，有一種奇妙的刺癢。她望著注射器裡的液體慢慢消失殆盡，不一會兒，就進入到一種巨大的安然和愉悅中，溫暖的膜將她包裹著輕輕烘托起來，讓她從屋裡飛了出去，徜徉在星辰滿佈的夜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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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種美好就如同夢幻泡影，醒來時便墮入一無所有的地獄中。美夢如此短暫，讓人難以承受巨大的荒涼。她的眼前只有兩根慘白兮兮、滿佈瘀黑針孔的枯柴——差點忘了，這是她自己的手臂。扭頭一看，滿屋子煙頭酒瓶、花花綠綠，橫躺著些奇形怪狀的「生物」，有的化成幾條水蛇糾纏在床邊，有的走著鬼祟的貓步滿屋子亂晃，有的成了和椅子融為一體的八爪魚，口水流滿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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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站在這些肉堆裡面，視覺上深受衝擊，恍若置身於一幅會動的野獸派繪畫當中。她的肺一抽一抽，摀著臉開始放聲大笑，原來任性的肢體和反自然用色都是真有其事啊。夜深了，去鄰居那兒把小孩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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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沒扶手的水泥樓梯往下一層，雪城在閃爍的廊燈下走到一扇半掩的木門前。屋裡傳出嘈雜的打麻將聲，自己推門進去，也沒人管，直接從客廳過去，走進一個狹窄的小房間，三個女的堆在一張又黑又破的涼蓆上，中間擱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小手小腳在半空一晃一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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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上去抱起小東西，摟在懷裡哄了兩下，那小東西見著母親，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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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過謝，這幾個女人卻沒有讓她走的意思。「小妹妹，幫你帶一天了，明天把寶寶借來用一下唄。」其中一個袒胸的女人嗑著瓜子和她說話，雪城發現這三個女人都不約而同地有不同程度的殘疾，說話這女的缺了條右腿，另外兩個女的，一個缺了雙臂，一個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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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頗有戒心地看著她，「借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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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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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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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覺得她沒聽懂，就簡單解釋一下，「明天行乞的時候，我把你的寶寶抱在懷裡，路人見了，給的錢會多一些，就算抵了今天幫你顧孩子的收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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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直接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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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二天出門工作，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法不把小東西托放在瘸腿女乞丐那裡。她把借來的三十塊錢塞到女乞丐手裡，警告她不准利用小東西去行乞。女乞丐笑瞇瞇的把錢收起來，滿口地答應一定把寶寶照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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