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在戰爭的陰影尚未完全籠罩歐洲,人類的理智與瘋狂尚在進行那最後的、脆弱的角力的年代。
德國,海德堡,公元一九三八年。
這座古老的城市,彷彿是從時間的長河中被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的一顆琥珀,完美地封存著屬於中古世代的歐洲、浪漫而深沉的靈魂。內卡河如一條溫柔的綠色絲帶,靜靜地環抱著城市的腰肢,那座橫跨河上的古橋,其飽經風霜的石拱,在午後和煦的陽光下,投下凝重而典雅的倒影。山丘之上,那座半是廢墟、半是宮殿的古堡,以一種憂鬱而高傲的姿態,沉默地俯瞰著山下那片由紅色屋頂與鵝卵石街道所構成迷人的風景。
這是一個屬於詩人、哲學家與學者的城市。空氣中,似乎永遠飄浮著一股混雜著舊書的紙香、河水的濕氣與烤麵包的溫潤香氣。這裏的每一塊石頭,似乎都在低聲講述著康德的思辨、黑格爾的邏輯,以及歌德的詩篇。
在那個深秋的下午,海德堡大學最古老、也最負盛名的哲學系演講廳內,正舉行著一場關於宇宙物理學、極為前沿的學術研討會。
演講廳的牆壁,是由厚重、因歲月流逝而呈現出溫潤光澤的橡木板所鋪成。高大的哥德式窗戶,將午後的陽光切割成一道道粗大、充滿了金色塵埃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坐無虛席的聽眾席上。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只有在這種學術聖殿裏才能聞到、獨特的氣味——古籍的霉香、煙斗絲的苦香,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們身上那種混雜著求知慾與智識優越感、難以言喻的氣息。
講台上,站著一位來自遙遠東方的學者。
他身形清瘦,不過是三十出頭的年紀,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卻依然掩不住那份來自骨子裏、屬於東方文人的儒雅與謙和。他那雙深邃而略顯細長的眼睛,卻異常的明亮、澄澈,彷彿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裏面沉澱著與他年紀不相符的智慧與悲憫,以及一種似乎早已看透世事滄桑、超然的平靜。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帶著一絲東方語言特有的柔和聲調。他沒有用任何充滿煽動性的言辭,也沒有任何令人眼花繚亂的展示。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催眠的語氣,向台下那些來自西方世界、習慣了實證與邏輯的頂尖大腦們,講述著一個足以顛覆他們整個世界觀、瘋狂的宇宙模型。
「……因此,」他用德語緩緩地說道,那語調雖然有些生硬,但每一個詞的發音,都經過了精心的打磨,顯得無比清晰,「我們或許應該嘗試,用一種全新的視角,去重新審視我們所身處、這個看似唯一的『現實』。」
「在我的故鄉,有一句古老的佛偈:『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並非單純的詩意比喻,而可能是一種對宇宙本質、最為深刻的洞察。當我們將普朗克長度以下的時空視為一個整體時,我們會發現,所謂的『宇宙』,或許並非一個孤立、線性發展的單體。」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台下那些充滿了好奇、質疑與困惑的臉龐。
「它更像是一件由無數條、看不見的琴弦所構成、浩瀚無邊的宇宙古琴。每一條琴弦,都代表著一個獨立、擁有自身物理常數與歷史軌跡的維度宇宙。它們看似互不干涉,卻又在一個更為高階、我們暫時無法理解的維度上,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相互聯繫,相互共鳴。」
「歷史的關鍵節點,猶如一記落在琴弦上、沉重的敲擊。其振動,會穿越我們無法感知的『虛空』,在其他的琴弦上,產生無數或強或弱的『迴響』,從而,創造出無數個截然不同、卻又彼此關聯的『未來』。我們所經歷的歷史,我們所感受到的現實,或許,都只不過是那無數『迴響』中、微不足道的一種。」
他的理論,被他稱之為「諸天共鳴」。
這是一個石破天驚、完美地融合了東方哲學的神秘直覺與西方量子物理的數學模型的瘋狂構想。
台下,一片死寂。
那些在各自領域皆是泰山北斗的學者們,有的眉頭緊鎖,陷入了艱難的思辨;有的則不屑地撇了撇嘴,認為這不過是東方人慣有、無法被證偽的神秘主義囈語。
演講結束了。在稀稀落落、出於禮貌的掌聲中,提問環節開始。
就在此刻,一個年輕人,從聽眾席的後方,緩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出現,彷彿一道冷酷而銳利的閃電,瞬間劃破了演講廳內那溫吞、屬於學術探討的氣氛。
他太過年輕,看起來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學生。但他身上那股與生俱來、咄咄逼人的氣場,卻讓在場所有年長的學者,都感到一陣莫名、來自心底的寒意。
他身形高大挺拔,金色的頭髮,在陽光的光柱中,閃爍著如同金屬般冰冷的光澤。他的面容,如同古希臘的雕塑般英俊,線條分明,卻又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峻。而他那雙湖水般湛藍的眼睛,更是令人不敢直視。那裏面,沒有年輕人應有的好奇或謙遜,只有一種如同火焰般燃燒、混合著極度自信與狂熱信仰、令人不寒而慄的光芒。
他沒有舉手,也沒有等待主持人的邀請。他就那樣站著,用一種近乎審視的目光,直視著講台上那位來自東方的老人。
「教授閣下。」他開口了,聲音清晰、洪亮,充滿了一種不容置喙的、屬於日耳曼語言特有的金屬質感,「我必須承認,您關於多維時空弦理論的數學模型,是我所見過最為精妙、也最為優雅的構想。它為我們解開宇宙的終極奧秘,提供了一把前所未有的珍貴鑰匙。」
他先是給予了極高的讚美,但話鋒,卻陡然一轉,變得無比銳利。
「但是,」他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充滿了輕蔑的微笑,「恕我直言,您對於這個模型的哲學詮釋,卻是如此的軟弱、消極,充滿了東方式、宿命論的陳腐氣息,簡直令人無法容忍。」
這番充滿了挑釁意味的言論,讓全場一片嘩然。
年輕人卻毫不在意,他繼續用那洪亮的聲音,發表著他那驚世駭俗的觀點。
「您說,所有的宇宙,所有的『迴響』,都只是平等的存在。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教授,如果宇宙是一本書,一本由上帝親手所寫、記述著歷史的宏偉巨著,那麼,在無數次的抄寫與流傳中,必然會出現錯誤的版本!有些版本,充滿了錯字、漏句,甚至被篡改了核心的情節,它們是扭曲的,是病態的,是違背了作者初衷的『劣質品』!」
「而另一些版本,則完美地、清晰地,保留了最原始、最神聖的真理!它們才是『正確』的,才是唯一具有存在價值的版本!」
講台上的東方學者,靜靜地聽著,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一絲憤怒,只有一抹越來越濃重的深沉悲哀。他知道,他眼前這個年輕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但他更知道,這個天才的靈魂,已經被一種更為古老、也更為黑暗的魔鬼,所徹底佔據。
「那麼,年輕人,」他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在你眼中,我們又該如何去分辨,哪個版本是『正確』的,哪個版本又是『錯誤』的呢?評判的標準,又該由誰來制定?」
「標準?」年輕人彷彿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他仰頭大笑起來,那笑聲,在莊嚴的演講廳內迴盪,顯得格外刺耳,也格外地狂妄。
「標準,從來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力量!是意志!是進化!是更優越的文明,去修正、去淨化、去淘汰那些劣等、充滿了缺陷的文明!這不是選擇,教授,這是宇宙本身的法則!是我們雅利安民族,與生俱來、神聖的歷史使命!」
「我們的使命,不是像您一樣,去靜靜地、被動地『聆聽』那些來自彼方、混亂的『迴響』!我們的使命,是要找到那把能夠調校所有琴弦的『萬能之鑰』!我們要讓整個宇宙,演奏出那一首最完美的樂曲!一首由我們德意志民族親手譜寫、代表著力量、秩序與永恆榮光、最雄壯、最完美的交響樂!」
「我們,不是要成為宇宙的讀者。我們,要成為宇宙的作者!」
這番話,如同最瘋狂、來自地獄的宣言,讓整個演講廳,陷入了一片死一般、令人窒息的寂靜。在場的每一個學者,無論他們是否贊同東方學者的理論,都在這一刻,從這個年輕人身上,嗅到了一股無比熟悉、令人戰慄的氣息。
那是戰爭的氣息。是正在這片古老大陸上瘋狂蔓延、那股法西斯主義、毀滅性的戰爭瘟疫的氣息。
「孩子,」學者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看著那個金髮碧眼、如同神話中走出的、完美的年輕人,眼中充滿了無限的悲憫,那眼神,像是在看著一個即將走上自我毀滅之路的、無可救藥的病人,「你所追求的,不是科學。科學,始於對未知的敬畏,終於對生命的謙卑。你所追求的,只是權力。一種妄圖取代上帝、染指造物主權柄的、最原始、也最危險的慾望。」
「你想要修正歷史,淨化宇宙。但你又如何能確定,你所認為的『完美』,在一個更為宏大、超越了你狹隘的種族與意識形態的視角看來,不是一種更為可怕、單調、扼殺了所有可能性的『缺陷』呢?宇宙的美,恰恰在於它的無窮變化,在於它的混沌與未知。你試圖將這座無盡、繁花似錦的宇宙花園,修建成一個只允許一種花朵存在、整齊劃一的德式庭院。這不是創造,孩子,這是毀滅。」
「當你舉起那把名為『科學』的手術刀,試圖去切除宇宙的『病灶』時,你最終會發現,你親手切除的,正是你自己的靈魂。而那條你以為通往神之殿堂的道路,其終點,只有一個地方。」
學者頓了頓,用一種近乎預言的、悲哀的語氣,說出了最後的結論。
「那裏,沒有秩序,沒有榮光,只有吞噬一切、永恆的混亂與虛無。在我們東方的古籍中,它有一個名字,叫做——『歸墟』。」
年輕人的臉上,那自信而狂熱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他那雙冰藍色的眼眸裏,閃過一絲被看穿內心最深層恐懼、一閃即逝的驚慌。但他很快便將其用更為堅硬、鋼鐵般的意志所掩蓋。
「我們拭目以待,教授閣下。」他微微頷首,那動作,與其說是致意,不如說是一種宣戰,「歷史將會證明我們誰才是站在真理的那一方。」
說完,他便轉過身,在一群同樣眼神狂熱的年輕追隨者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這座屬於舊時代、溫文爾雅的學術殿堂,走向了門外那個即將被他們的瘋狂所點燃、嶄新、血與火的世界。
研討會,不歡而散。
來自東方的學者,默默地收拾著他那幾頁薄薄的講稿。他看著窗外,海德堡那依舊寧靜而美麗、如同油畫般的風景,心中,卻升起一股無邊、深沉的寒意。
他知道,潘朵拉的盒子,已經被打開了。
一場席捲未來、無可避免的風暴,已然在這間小小、古老的演講廳內,悄然醞釀。
而他,以及他的所有學生們,都將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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