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灰沉得叫萬物無精打采的天。從教學樓三樓外望,尤如髒棉花的雲絮壓得極低,一團團像吸足了水隨時下墜。陰冷的細雨時停時下。觸摸不定的天氣讓人不願外出,校園裡面人非常少。學生會室內,也只有零星幾名學生,歪歪斜斜懶懶散散攤在沙發上,劃手機或甚麼也不幹,發呆。
差不多是時候了。
Leon 手腕一陣震動。震動來自他的手錶。與此同時一陣廉價的電子鐘聲響起,像強顏歡笑的推銷員按門鈴。不用看就知道錶面顯示甚麼訊息﹕「敬請關注今日新聞報導。」懸掛在學生會室的大型屏幕自動亮起,一節佯作積極進步的大調旋律後,穿著慘白襯衫的女主播開始以專業認真的口氣講述政府想要民眾知道的消息和假消息。Leon 瞥眼四周,幾乎沒有人認真看。
惟獨他必須要做出專注的樣子。
頭條講帝國施政如何了不起。主播說近日一項調查「發現」,國民生活滿意度從去年的 9.7 上升至 9.9。在政府的善政下,交通擠塞減少;餐廳等位、想去戲院看戲卻因滿座敗興而回之類的情況,也幾乎不復存在。記者在街頭訪問一名四肢與臉同樣圓滾滾的男子,一名健身房東主。「生意也多了!特拉岡人都變得好健康!」他掛上滿分的笑容說。領導是次調查的學者宣布,事實證明帝國政府是人類文明的偉大舵手。拜帝國所賜,社會資源可以更有效地運用,國民可以更加利人利己,基於整體社會利益選擇生活方式,從而享受由之而來的好處。
下一則。
主播說﹕聯邦經濟惡化,國民生產總值繼去年下滑 3% 後今年再跌 5%,主要原因在政府與商界利益掛勾,政策向富人傾斜,一方面容許商家憑藉逃稅累積財富,另一方面卻要窮人將薪金交出一半。社會不平等導致民不聊生,民眾罷工,進一步打擊經濟活動。畫面上,一個黑人在火光熊熊的街頭打砸一輛銀色寶馬,三個年齡與 Leon 差不多的少年爬上車頂大叫大跳。
下一則。
「下午四時許,五名南亞裔男子持手槍及利刀闖入稍箕灣一家鐘錶行,劫去四十隻名貴腕錶,總值八百萬元。軍警接報到場,惟匪徒已乘賊車逃去。當局正盡全力緝捕,以英勇無比的氣魄保障特拉岡市民的性命財產安全。」
下一則。
「田心發生離奇惡作劇事件。事主陳生一家昨夜晚飯其間突遭漆彈襲擊,一家四口滿身滿臉,連同飯菜,全是紅油。」主播看上去在忍笑,畫面顯示的是陳先生的家。優雅亮白的小康單位,從牆壁到地毯一片猩紅。陳氏夫婦和他的一對兒女尷尬地擺動身體,雖已沐浴更衣,但皮膚和頭髮那黏糊糊的紅液似乎一時洗不掉。「難道要用漂白水洗頭?」陳先生對咪高峰說。鏡頭移向地板上一些像是彈殼的破片。兒子說親眼目睹飛往桌上的物體是顆圓球,擊打桌面後往四面八方濺出漆液,肯定是漆彈沒錯。
問題是這顆漆彈,據他所說,是從天花板射來。
主播說陳先生是住在一座十八層高大廈的十三樓,正上方是另一個單位,而那戶人家對事件表示一無所知。不用說,就算上層基於甚麼奇怪理由想將漆彈射到樓下,漆彈也沒有可能穿透天花板。此外,陳家當時開著冷氣,門窗緊閉,因此也排除子彈是由窗外射入的可能。
換句話說,這是一宗密室惡作劇事件。
到底是怎樣辦到的?線索不是沒有。只是不僅未能提供解答,反倒令事件更加撲朔迷離。軍警發現陳先生寓所附近多處位置亦有漆彈痕跡,這些位置包括一家超級市場的男洗手間、一條單行馬路的路中心,一棵榕樹的枝枒和一家麵包店的後門。麵包店主說﹕「我甚麼都不知道,軍警進來時真是嚇死我了。我甚麼都沒有幹,真的。」
警司指將就事件繼續調查。
奇聞吸引到學生會室內眾人的注意。有人猜是兒子惡作劇後不敢認,亂謅亂編,有人說是陳生報假案求關注。Leon 沒有參與他們的瞎聊,但他尋思,如果射出的不是漆彈而是實彈,這就可以成為一場完美謀殺。開槍的人,可以任其好惡讓任何人在世界上消失。
漆彈出現在不可能的空間……類似的事總好似在哪裡聽說過。在記憶的海床,一些印象若隱若現,如同海潮沖刷過後半遮半掩的海底遺跡。當然那也可能僅是一種錯覺,一種 déjà vu,但 Leon 不願就此罷休。尋索的誘因實在太過吸引﹕想想,彈指之間就可以殺死任何人,而且無人知曉。
等等。既然如此,那就是說世界上已經有能辦到這種事的人。他可以為所欲為,然而卻去幹可笑的惡作劇。為甚麼?
於是 Leon 想起了,那個賭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