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人鳶飛雁 - #053下篇　　拋開外在的重重限制，去追隨最赤裸的心吧！

　　偌大的會議空間裡擠滿了人，全都是聽到前大將軍要投靠而急忙奔來開會的革命軍幹部，以及一些好奇的閒雜人等。

　　搞得據點一團混亂的罪魁禍首就直挺挺地站在台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顯得那身靛藍軍服格外刺眼。

　　「那……帕因閣下？我們應該開始了嗎？」姑且算是臨時領袖的娃娃臉青年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開場，面前的軍人年紀跟自己應該差不了多少，但無意散發的那身肅殺之氣卻證明他經過了無數沙場的洗鍊。

　　「叫我帕因就行了，帕恩也可以。」意識到自己施加太多壓力的帕因眨眨眼，換了個比較輕鬆的站姿。「我記得你叫格瑞，但官方的紀錄中你還是幹部。」

　　「老大們被判死刑，上個月被處決了！」黑髮棕眼的娃娃臉青年──格瑞的臉上瞬間掉了一打黑線，對他平淡的反應感到不可置信。「您不是大將軍嗎，怎麼連這件事都不知道？」

　　「在平定你們抗爭後我就退位了，抓到的將領後續處理沒有向我報備的必要。」帕因對這種反應一點也不意外，他早就準備好答案。

　　其中一名幹部──帕因記得她是前地方行政官，希特．恰瑪──舉起手，提出疑惑。「你降職的原因是什麼？」

　　「我想原因和您是一樣的，我們都親眼目睹了人民的痛苦，所以選擇逃離，並輾轉來到這裡。」

　　「自願的？那你又是如何發現政府的腐敗？」希特沒有將話題輕易帶過，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曾經掌管全國軍權的年輕男子。「位居高位的人容易因權力而腐敗，受人簇擁的你，又是如何擺脫將軍的身分去檢視民間？」

　　「其實比您想像中的容易。」帕因彈了個指，軍裝瞬間變成了一套綴著許多齒輪與金屬配件的華麗服裝，引來台下一陣譁然。

　　在他們的眼中，台上站的儼然是另一個人。

　　「變身術？」

　　格瑞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粗魯的動作弄倒在地，發出碰的一聲。

　　帕因點了點頭，又換了一套寬鬆舒適的異國衣裳。「我很擅長這類的魔法。」

　　「真的假的……竟然連法力特徵都像換了個人一樣……」

　　完全無視會議秩序，格瑞直接衝到帕因旁邊近距離欣賞完美的變身術，甚至研究起衣角來，彷彿先前的尷尬都是假的。「欸，你是怎麼做到的？能教我嗎？」

　　變身與偽裝，是非常難使用的一類魔法，運作原理極其簡單，卻因為難以捏塑特定型態與維持精度而被譽為困難魔法的頂點，就算施出來也容易因個人的法力特徵抓出破綻。

　　「我覺得你可能學不來……」被盯得有些難受，帕因下意識的撇開了目光。

　　他的法力特徵並不存在，可塑性極高，變換成任何東西都可說是輕而易舉，但其他人可不是如此。

　　「是嗎？真可惜，但等等還是跟我講一下原理吧。」半跪在地上的格瑞遺憾地放開寬大袖口。「不過你竟然這麼會魔法，我還以為克利索大將軍精通的是科學。」

　　「兩種都要懂，才能針對敵軍制定戰術。」帕因換回軍服，說道。

　　「所以，哪個才是真正的你？」

　　格瑞抬起頭，用炯炯有神的棕色眸子捕捉住帕因的視線。

　　「我就是我，和變成什麼無關。」

　　帕因毫不避諱地迎向他的視線，語氣堅定而果斷，沒有絲毫動搖。

　　他沒有樣貌，不論是「帕因」還是「帕恩」，都只是他人對自己的印象，唯有自己的內心，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如果連自己都被外貌所左右，那「他」就真的不存在了。

　　聽見這樣的回答，青年非但沒有不滿，甚至是勾起唇。「你合格了。」

　　帕因後知後覺的注意到格瑞剛才是在試探他。

　　「各位參與革命的同志，我宣布從今天開始，帕因就是我們的新領袖！」

　　說著，也不管別人的意願，格瑞舉高了他的右手。「請掌聲鼓勵！」

　　與帕因預期的一樣，台下的眾人因為錯愕而沉默，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他的意料。

　　所有人先是傻眼，卻紛紛在猶豫了數秒後開始鼓掌，甚至開始高喊新領袖的名字，形成一股巨大的聲量。

　　「等等，你決定得太草率了吧？」希特是少數沒有跟著拍手歡呼的人，她擔憂的從座位上站起，並發表自己的看法。

　　對此，格瑞只是對她露出單純的笑容。「妳不相信我的眼睛嗎，希特？」

　　「這……」

　　此時的帕因已經甩掉格瑞的手，面無表情的瞪著他，同時注意到青年的左眼中竟然有兩個瞳孔。

　　會就這麼散了。

　　「抱歉啊，還得在這麼多人面前審視你。」

　　等人走得差不多後，格瑞帶著帕因離開會議廳，轉個彎，打開了另一扇門。

　　「你到底……？」

　　帕因還記得自己在當將軍的時候，格瑞並不被軍方所留意，但就剛剛的表現來說，他懷疑格瑞才是最需要提防的對象。

　　將他推進另一個空間內，格瑞關上門，並直接上鎖。

　　「我的這隻眼睛啊，能窺探一點未來。」轉過身，青年指指自己的左眼，笑道。「我看見有個人將會引導世界走向嶄新的未來，但那個人『並不存在』。」

　　特別強調的那四個字，讓帕因愣了半晌。

　　「大概是在一年半前？就是我們快輸的那時候，我第一次在戰場上看見你……然後我很快地發現，我『看不見』你，就跟我看不見那個人一樣，所以我知道世界等的人出現了。」見他下意識的後退，格瑞踏著無聲的步伐向前，最後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肩膀。「存在於世的物必有其未來的存在。我看不見你的未來，你應該不存在，但你卻存在。」

　　深吸了口氣，回過神的帕因拍開他的手。「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也就是說，你是被詛咒者。」格瑞聳聳肩，沒再繼續鬧，而是從他旁邊越過，去調整鑲在整面牆上的連環陣形，似乎在啟動什麼東西。「用性命打破世界法則的執念，被稱為『詛咒』。」

　　「你的眼睛也是嗎？」雖然聽說過古代有很多名人擁有重瞳，但帕因一直以為那只是種畸形或疾病，並沒有青年那樣的特殊功能。

　　「我嗎？這不是啦，只是家族遺傳的咒法，隔幾代就會生下一個。」格瑞按下某個鍵，鵝黃的光點照亮了整室，越來越多的精密陣法攀附在牆上，環環相扣，並緩緩轉動著。「說白了就是一種預知術，在世界規則的允許下，透過『看』的方式擷取未來的片段，事件越大、時間越久遠，預知就越不準確。」

　　「那你說我會引導世界又是……？」

　　「字面上的意思，我看到你將以領導者的身分改變克利索，甚至是這個世界。」

　　「但是──」

　　格瑞用力往陣法中心一拍，震動如漣漪般擴散開來，大約是牆面四分之一大小的空白螢幕自兩人前展開。「毋須多想，去達成你的目標吧，如此未來便不會有所變化。」

　　本想再說些什麼，但看著外貌年齡比自己小好幾歲的青年，帕因沉默了。

　　「……奇怪？」

　　反倒是格瑞自己打破了寂靜，一反先前的嚴肅，他滿是疑惑的多敲了幾下螢幕，卻還是沒出現任何畫面。「連不上魔法時空。」

　　「這些是拿來連線的？」本來在思考其他事的帕因，這下子才真正仔細打量起整室陣法，排除為了功能而編織的複雜變化，用來當基底的原理果然是通訊術。

　　「厲害吧，從另一個大陸原裝進口的，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釐清它的構造。」格瑞繞過空白螢幕，來到其中一面牆前，仔細端詳陣形是否有破損，對這種跨時空通訊術蠻有興趣的帕因也走過去幫忙。

　　還沒看出個所以來，敲門聲便打斷了兩人的動作。

　　「格瑞，有人想見你。」熟悉的女聲從門外傳來。

　聽出那是巧的聲音，帕因愣了一下。

　　「今天晚上的客人可真多啊。」本來在檢查下半部陣法的格瑞拍拍膝蓋，站起身，朝著門的位置喊道。「巧姊妳把人帶去會客室，我收一收再過去。」

　　「不需要。」

　　耳邊響起另一道聲音，帕因反射性的按住腰際，卻想起自己的刀放在別處。

　　他轉頭看向來者，會如此突兀闖進要地的果不其然是說書人，也只有她有能力靠著瞬移到處亂跑。

　　「妳是怎麼進來的？」比起被外人闖入的驚訝，格瑞比較好奇的女子如何在不開門的情況下進到這個空間。

　　「這個可是商業機密。」雁回答後，滿意的看見娃娃臉沮喪的模樣。

　　見兩人熟捻的互動，帕因有點意外。「你們認識？」

　　「不認識。」本就自來熟的說書人搖搖頭。

　　「我與這位的交集本應在更遙遠的未來。」擁有預知眼的傢伙則說得令人摸不著頭緒。

　　帕因決定放棄追究。

　　「不過，果然這裡也不行。」看著空白螢幕，雁傷腦筋的蹙起眉。「可惡，問題到底出在哪？」

　　「什麼問題？」

　　被格瑞放進來的巧正好聽見她的抱怨。

　　「妳不是說這邊有跨時空通訊陣嗎？我最近剛好聯繫不上魔法世界的朋友，還以為裝置壞掉，想說來這邊碰碰運氣。」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決定來地下，不然她一開始對革命軍據點其實沒什麼興趣。「但這麼大型的法術也不能用，難道是訊號問題？但訊號怎麼會有問題……時空亂流應該不會造成影響吧……」

　　她喃喃自語了一陣子，才發現另外三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幹嘛？」

　　「我以為妳不會煩惱。」帕因自從見到說書人以來，就覺得這個傳說人物總是游刃有餘的樣子，完全猜不透到底在想什麼，彷彿和他們不是同個世界的人。

　　「我又不是神，當然會煩惱好嗎。」雁笑笑的說道，卻發現三人都露出不解的神情。「啊抱歉，總之我也只是個人類啦，情感還是有的。」

　　帕因搖搖頭，不對她的言論發表意見，而是重新將注意力放回牆上的陣法上。「我還記得跨時空通訊儀的構造，等等互相比對一下吧。」

　　「今天已經太晚了，之後再說。」格瑞疲憊地打了個呵欠，陣法隨著他的動作逐漸隱沒成虛無。「抱歉，明天起領袖的位子就拜託你了，我控制大場面的能力已經到極限了。」

　　他本來只是魔法部門的幹部長，本質上跟研究人員差不多，鮮少上前線。先前因為較資深的領導者們紛紛戰死或被處死，一時之間群龍無首，擁有重瞳且地位還算高的自己才會被推舉，雖然將整個組織藏匿起來並不是難事，但之後若要帶頭打仗，他卻缺乏率兵能力。而且……

　　似乎發現他的若有所思，帕因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嗯，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

　　未參與對話的巧勾起唇，雁則一如既往的不怎麼意外。

　　格瑞先是靜靜的看著他，然後開口──

　　「你的顏面神經是壞死了是嗎！給我笑啊！」

＊

　　雖然革命軍中還是有不少質疑帕因的聲浪，但在經過幾週的協調後，也不得不承認了前大將軍確實有能力繼承領袖之位。

　　「克利索攻下了東南方的西里西達，且預計兩天後會佔領最南端的阿狄亞帝國。」

　　這天，這位新任領袖與所有相關幹部齊聚會議室中，聽著情報部門的報告。

　　「太快了。」雖然知道戰爭是兩邊同時進行，但聽著這個侵略速度，希特不免咋舌。

　　「這個是幾年前就規劃好的行軍路線。」帕因離開座位上前，從情報幹部長的手中接過白板筆，先把地圖上的淪陷區域塗黑，再畫了個向右的箭頭，指向一個幅員廣闊的國家。「他們下一個目標會是向東，也就是這片大陸唯一沒被吞併的悠國。但有著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實力強悍，更擁有自成一套的魔法系統，難以針對弱點攻破。」

　　先鋒部隊統帥──塔穆恩舉起手。「如果是你的話，會如何攻略？」

　　帕因盯著地圖，認真回想自己離開時有多少兵力能在對外戰爭中運用，同時估算著軍隊在內戰後復原的程度，最後扣除打敗西里西達與阿狄亞時折損的戰力。「在所有國家都還在關注南方戰區時，派出情報部隊滲入悠國內部取得情報，加速破解悠國的魔法、制定戰術，根據需要研發更加具破壞性的武器。但這些都不能確保勝利，因為悠國很強。」

　　「搞不好情報分子連悠國邊境都進不去，那你怎麼辦？」格瑞勾起唇，涼涼的說道。「悠國的魔法可以辨識外來者。」

　　「總會有辦法，克利索沒那麼弱。如果真的不行，那麼就讓我去。」帕因果斷的回答了最後方案。「百分之兩百檢測不出我。」

　　偵測系統檢查的是容貌，他連照鏡子都照不出人影，非常適合鑽漏洞，且他也有足夠的實力不會莫名其妙被暗殺死。

　　「堂堂一個科學大國竟然能包容一個魔法師當大將軍這麼久。」塔穆恩看著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革命軍領袖，早已透過變身術換了個身分，還特別叮囑大家往後要以這個樣貌為準，恐怕此時的他也不是真正的樣子。

　　對此，帕因只是眨了眨眼。「魔法或科學都只是道具，只要能打勝仗，為何不用？」

　　一時間，整室哄然。

　　「行了。」科學與魔法的選擇本就是個爭議的題目，考量到繼續說下去容易起爭執，希特趕緊掐斷話題。「要如何確保勝利？」

　　「必須在佔領區穩固後，將所有閒置的兵力召回，重新整備，一舉攻入。」帕因多畫了兩道箭頭，並在悠國那條極長的海岸線旁邊打了個大叉。「克利索的戰力明顯比較強，等級輾壓之下，雖然犧牲會比平常還大，但將悠國拿下只會是時間問題。考量到內戰後的復原程度，事前準備會花費半年，而戰爭本身可能會持續一年至一年半。」

　　「照你這麼說，要是他們繞開悠國不打呢？或者簽訂不互相攻擊甚至是聯盟的協約？」格瑞再度提出質疑。

　　「依情理來說，國王相當固執，還有點強迫症，不可能會放掉悠國這塊拼圖，也不可能答應求和。他會先吞噬整片大陸，再征服整個世界；依戰略來說，如果要繼續向外擴張，掌握東方海線的悠國一定要控制住，否則在將兵力派駐海外的同時，敵方可能會與悠國聯手背刺克利索，到時候一次全垮台的機率很高。」帕因在地圖的外邊圈起了海洋另一端的大陸範圍。「綜上所述，沒有不出兵攻打悠國的理由，以上。」

　　「蠻有道理的。嗯，我問完了。」格瑞雙手支著下頷，等待其他人的提問。

　　接下來發問的是軍事部門的其中一名將領：「帕因，那我們該何時發動革命才能確保勝利？」

　　全場屏氣凝神，期待年輕的總領導說出一個確切時間。

　　帕因放下白板筆，直面所有人。

　　「等到戰爭發展最火熱的時候，至少要明年吧。」

　　早會結束後，希特朝他走來。

　　「請您以後謹慎言詞。」自從他上任以來，這名優秀的行政幹部長只要跟他談話就會把用語全部切換成敬稱。

　　「叫『你』就好了。」知道她在提哪件事的帕因先是習慣性的糾正她的稱呼，才回應她的不滿。「關於科學與魔法的運用，我不認為我有說錯。」

　　「但是，我們必須在這兩者間擇一。」對「道具說」半信半疑的希特如此反駁。「如果不徹底成為魔法或科學，世界是不會進步的。」

　「科學創造燈管，使光線更好被導出，魔法作為能量，將法力導入燈中。」帕因抬起頭，指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混合運用是如此常見的東西，真能捨棄其一嗎？」

　　「但是，魔法世界和科學世界的例子顯示──」

　　「希特，這個世界不屬於魔法，也不屬於科學，我們是『科魔世界』，應該走自己的路。」帕因直視著女性，平靜地闡述自己秉持的看法。「魔法和科學、原理和公式只是形態上的不同，明明都是為這渾沌世道提供便利的工具，那為何不能將兩者結合，作為『第三種技術』來發展？」

　　希特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他的話，過了好一陣子才再度開口：「你的……姓氏是什麼？」

　　「沒什麼，不足掛齒罷。」

　　帕因側過身，從女性身旁穿過。

　　他直接搭定點升降陣下了七樓，也是地下空間的最後一層。

　　這層樓全部都是研究室和工廠，三分之二給魔法部門、三分之一給科學部門，肉眼可見的分配不均。

　　穿上附有防護效果的白袍，帕因快步從魔研室旁邊經過，走了大約五分鐘後，一堵牆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是……？」他記得前兩天下來的時候還沒有這東西。

　　敲了兩下，確定這東西是實體而不是魔研部搞出來的結界，但又摸不出結構，帕因疑惑的左右張望，卻只聽見了一些從附近傳來、疑似在看好戲的笑聲。

　　「嗨，你今天好早啊。」

　　格瑞從一旁的實驗室走出來，對著帕因打招呼。「又換了一張臉嗎？一直換的話其他人會錯亂喔。」

　　「不，我也不想一直換啊。」帕因根本巴不得自己擁有一個固定外型。

　　扣掉軍裝與本地的傳統服飾，他已經盡量挑了一個比較廣泛、好認的風格來當固定模樣，但遇到不得不穿上另一種衣服的狀況──例如現在，就必須想一個理由來糊弄不知情的人。「變身術用太多的副作用。沒特別控制的話，會被外在干涉而變成其他樣子。」

　　「這套說詞還不賴，畢竟像你這種程度的變身術使用者，這世界應該找不到第二個，所以再怎麼唬爛別人也無法反駁。」早就知道他真實情況的格瑞無視對方的眼神死，伸手戳了戳兩人前方那堵牆。「這個還不錯吧？這幾天我們和科研部發明出來的，很堅固呢。不過目前在實戰應用上還有點勉強，還須再改進。」

　　「……把魔法原理塞在牆裡面，藉此掩蓋脆弱部分？」聽格瑞這麼一說，帕因突然明白了。「結界術、強化術、隱藏術與科學的混合應用？」

　　「嘖嘖，不只喔。」格瑞一臉自豪的舉起左手，手背上轉出了火焰色圖騰，好幾團火球隨著他的動作出現，被砸在牆上。

　　詭異的是，火焰才剛碰觸到壁面，便散化為無形。

　　「這就是『吸收障壁』！」火焰紋褪去後，格瑞朝著帕因比了個讚。「吸收術只能吸收一個點，但透過牆壁的結構卻能巧妙地將能量導向術式範圍，達成全覆蓋效果。」

　　這下子帕因知道這面牆被築起的目的了，是為了強化實驗室的安全，大概不久後整個地下七層都會全部翻新。「不過現在怎麼進去科研部？」

　　「這個嘛，不知道現在方不方便？」格瑞聳聳肩，畫出一個小型通訊陣。「問問孚吧。」

　　孚來自北方的魯姆斯帝國，是與格瑞有同等地位的科學部門幹部長，也是目前最年輕的幹部。三年前以年僅十五歲的學年首席身分畢業於帝國第一魔學院，本來前途光明，卻恰逢國家輸了戰爭被吞併，一氣之下發誓要拿打敗他們的科學復仇，意志堅決的轉換跑道、從零開始，結果做出了熱情來。加入革命軍時還只是個打雜工，一路向上爬到現在的位置。因為待人友善、熱心，在這個厭惡科學的組織中難得的擁有不錯的人氣。

　　「啊……抱歉，我們這邊在施工，暫時把通用入口封死了。不過瑞哥要進來的話可以從樓梯旁邊的逃生口過來。」孚語帶歉意的聲音從陣法中傳出。

　　照著他說的，兩人換了個方向前進，最後成功打開在樓梯間的鐵門。

　　一開門，他們就知道孚口中的施工是怎麼回事──原先的隔間全部消失，放眼望去整個地板都往下凹了至少半層樓，大型機具穿梭在疑似擴大了幾倍的廣場上，繼續從地面挖掘出土壤、倒在角落的大土堆上。

　　帕因抬頭，一些應該是從原本研究室搬出來的相關大型器具全都透過磁陣吸附在天花板上，不影響施工。

　　雖然有聽說他們想改建科研部的區域，但沒想到是把舊有結構打掉，直接往下挖和往外挖……哪叫改建，根本是擴建，還沒有照著行政程序提交設計報告，希特知道後八成會爆炸。

　　難怪要先架一層據說還在研究階段的吸收障壁，這麼吵的聲音竟然透不到外面去，實在得佩服這項新發明。

　　「瑞哥！」

　　單從外貌看不出是男還是女的美少年本來在指揮作業，見到從逃生門進來的兩人後便丟下了正在執行的工作。「嗚啊……帕哥也來了？」

　　「行政部還沒核准就動工，是想被希特罵嗎？」當然知道孚在心虛什麼，帕因彈了下他的額頭，不打算讓他蒙混過關。

　　「唉，還不是因為帕哥你給的那些大型軍械設計圖，我們興致勃勃地想開工卻發現空間不夠大。」孚按著自己的額頭，委屈地回應。「之前那些打回來的戰機、戰車都還壓縮在小珠珠裡，現在空間夠了就能把它放出來。」

　　「這不是違反行政程序的理由。」

　　「好啦，反正科研部本來就負責畫建築設計圖和施工，這次他們自己畫自己蓋有什麼不行？報告事後再交就行啦。」格瑞笑笑的隔在兩人中間打圓場。「不過你說的軍械設計圖是怎麼回事？」

　　「喔，那是我以前去軍火工廠請教員工時拿到的，不過正本在請辭時被扣押了，給科研部的是複本。」秉持著兩種技術都要熟練才能打勝仗的信念，帕因從調去克利索中央以來，身上存了不少類似的資料。加入革命軍的隔天，他便換裝回到原住所取回那些寶貴設計稿，幸好軍方沒發現自己留下的東西外表全都是假的，否則他也沒機會拿回來。「也有魔法陣相關，但比不上革命軍的水平，就沒特別給魔研部。」

　　「也是，畢竟克利索是完完全全的科學國嘛。」格瑞本來對自己部門沒得到新玩意感到失望，但轉念一想便釋然了。「像這樣兩種技術結合的確蠻有趣的，你們不這麼認為嗎？」

　　「你問我的話，那當然的呀。」孚露出了美麗的笑臉，惹得一旁工作的其他人頻頻往這裡投以視線，就是為了欣賞幹部長的美顏。「帕哥來了之後，稍微改變想法的人不少，魔法部門也終於與我們有了技術上的來往。」

　　「真的很對不起。」格瑞貴為魔法部門的幹部長，卻無法根除互相歧視的陋習，這點他一直耿耿於懷。

　　「這也沒辦法，畢竟聚集在這裡的人，有不少是因為祖國被克利索打敗才加入的。」帕因在說這句話時是看著孚說的。「以復仇為原動力是正常的，但也因此不能接受克利所使用的科學。」

　　事實上，他加入革命軍後之所以能動搖一些人的傳統觀念，也是因為展現了驚人的法術，使得他們開始覺得克利索是透過鑽研魔法才能以科學打敗各國，兩種技術的距離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遙遠。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確實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前進了。

　　「希望革命會成功。」

　　帕因如此冀望著，沒有注意到格瑞的眼中滑過一抹難以形容的落寞。

＊

　　一年的時間，在說書人漫長的生命中，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女子像在散步般悠哉地走在某棟特殊建築物的屋頂上，隨後挑了個至高處坐下。

　　「應該差不多了吧……」

　　「塔穆恩。」

　　先鋒部隊的統帥回過身，注意到叫喚自己的是他們的領袖。「帕因。」

　　「吸收障壁與其餘陷阱的佈置如何？」帕因是來關心進度的。

　　「剛剛結束了，隨時都能啟動。」塔穆恩應道，依舊是一慣的剛直語氣。「果然要開始了……對吧。」

　　「沒錯。」帕因毫無猶豫地回答。「大夥兒都準備好了，就差你們先鋒隊，快過來吧。」

　　塔穆恩沉默了半晌，沒有應話。

　　「怎麼了？」正要離開的帕因注意到他的異常，於是停下腳步。

　　「帕因，我和你們不同，革命成功後，我不打算繼續為克利索效力。」塔穆恩也直說了自己的憂慮。「我是為了復仇而站在這裡，一個國家的更新不應該建立在私仇上，所以我會離開的，如果革命成功的話。」

　　帕因自然是知道塔穆恩的過往，與孚那種因信念衝突而轉換跑道不同，男人進入革命先鋒隊的原因完全是為了替死去的親人復仇，他要報復的也不是這個國家，而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

　　他相差多歲的姊姊是侍奉太后的侍女，在現任國王繼位時與殿中的後宮一起被殺死，那日的大火燒掉了屍骸、燒掉了宮殿被血洗的痕跡，更燒毀了藏於其中的真相，塔穆恩也是透過許多辦法才得以拼湊出手足過世的內情。

　　帕因本來也會死在那天，或者那天之後，但他並不認為那場屠殺完全是錯的，處理掉足以動搖政權的存在對國王而言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錯的不是這個人，而是容許這種行為的制度。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這套理論。

　　「是嗎，我明白了。」

　　所以帕因只是在頓了一秒後，非常普通的說：「但是一個曾經沉浸於仇恨的人，也可以令他人避免仇恨，我是這麼認為的。」

　　他拍了一下塔穆恩的肩膀。「請與我們奮戰到最後一刻吧。」

　　世界歷２２３７年，乃是被歷史記載、變革最大的一年，由克利索帝國前大將軍帕因．伊斯克率領群眾推翻上一任君王後繼任，為國家的改革立下標竿，此場幾乎全員生還的戰爭也被後世傳誦，史稱「奇蹟革命」。

　　「軍總部成功被封鎖了！」

　　「空軍呢？」

　　「第一部隊繞行完成，與軍方起衝突中，第二部隊正要出動。」

　　「好，那我們也出發吧。」

　　說書人拾起落在腳邊的紙張，那是從革命軍飛機上灑下來的傳單，上頭有要人民一同反抗昏君及腐敗軍隊等等的內容，都是在戒嚴時代絕對違法的煽動性字眼。

　　抬起頭，空中正在激戰，雙方的機體互相的角逐與射擊砲彈，卻不見任何一台飛機墜落，砲彈打在革命軍的飛機上還會往反方向彈開，各種因素之下，形成了僵局。

　　天上是如此，那地上呢？

　　說書人想著便低下頭，位處山丘的建築物屋頂提供自己很好的視野，足以欣賞即將上演的好戲。

　　只見軍總部的方向，一堵弧形的巨型白牆無預警的自地面緩緩昇起，像圍牆般圈繞住軍營，上方的缺口迅速閉合，一架空機鑽到空隙盤旋其上，撒下了一顆顆保齡球大小的珠子。

　　「敵襲！反抗軍偷襲！」

　　雁低頭看往正下方，守衛這裡的士兵們早已亂成一鍋粥，好不容易有人出面指揮，才終於能穩定軍心，分配現有兵力朝向建築的四方入口鎮守。

　　帕因打的這一手著實巧妙，完全無預警的開戰、不知何來的白色圍牆阻止援軍出動、空軍的勢均力敵以及飄落四散的宣傳單，無不使敵方士兵動搖，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但是，只要時間拉得越長，革命軍方便會逐漸陷入劣勢，據說兩年多前結束的那場戰爭就是因此決出勝負。

　　當年下達作戰指令的帕因絕對理解這點，而他帶過的手下自然也明白，接下來會如何對陣將會是左右勝負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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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揮刀，精準的刺中敵人的胸膛，再抽刀，鮮血卻沒有一丁點噴出，反倒是刺出的創口完好如初

　　但是這名士兵卻還是閉上眼，無力地向前癱倒，被他穩穩接住後，好好地放到不會妨礙他人的角落。

　　以防萬一，他還是摸了下士兵的脈搏，確定還活著，只是昏了過去。

　　強力治癒術與睡眠術常態附著在這把刀刃上，確保他擊敗的對象在失去戰鬥能力的同時不會失去性命。

　　「我不打算擊殺敵人。保留充足的人力，可以使戰後的重建更加快速，也能夠提升舊有軍隊對我們的信任。」半年前，當他這麼說時，引起了一陣愕然。「科研部和魔研部提供的新技術，可以完成這個要求。」

　　「將術法壓縮進刀裡，這可是孚想出來的劃世代新科技啊。」還沒等騷動結束，格瑞指著科學部門負責人，驕傲地說道。

　　被點名的孚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啦……就只是把製造燈管的現有科技加以改造而已。」　

　　爭議的聲浪持續了一段時間，最後在兩技術部門宣布全能型戰爭用防護衣能夠量產時驟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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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戰場上，帕因再度佩服起技術部門的實力。

　　在擺脫信仰的窠臼後，兩部門根本是卯起來研發新產品，扣除用在戰役上的部份，還有一大堆沒用上的成果疊得跟山一樣，那些都能為戰後的民生帶來很大的幫助。

　　如果能早一點這麼做，或者從一開始就延續古代習慣的話，是否他們這個世界的技術便不會停滯百年，而是不斷的向前邁進，與另外兩個世界並齊呢？

　　將乾淨的刀身收回鞘中，他繼續朝著皇宮的方向奔跑，這場行動不能拖延太久，在伙伴的一路掩護下，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

　　雖然自己也想跟其他人一樣拿未開鋒的武器，但考量到鎮守最後防線的那人不是單靠鐵棒就能打贏的傢伙，他最後還是拿了被改造過的慣用刀。

　　來到一個交叉的路口上，帕因隻身一人面對的是至少五十人的軍隊。

　　以及，明顯是領導者的軍官，握在手中的刀抵著一名瑟瑟發抖小男孩。

　　「不許動，除非你想讓他死。」面對將手放在刀柄上預備的帕因，軍官放出冷笑。「刀放下，舉起手。」

　　帕因面無表情地照做。

　　「很好。」

　　軍官示意身旁的軍人，要其將槍口對準手無寸鐵的他。

　　一聲令下，扣下板機。

　　──射擊的並不是軍方，倒落的也不是怕因。

　　「長官！」

　　幾十名軍人錯愕的圍繞在昏迷的領導前，對準帕因的槍手立刻射出子彈，但因為過於驚慌而被輕易避開，小男孩也在此時逃出了危險範圍。

　　帕因俯身撿起刀，接連躲過朝自己而來的攻擊，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衝進人群，刀起刀落，轉眼間十餘人被砍倒在地。

　　「你、你──」

　　其中有人認出了這熟悉的刀法，微微顫抖的聲音從口中吐出。「那是帕因大人的攻擊方式……你怎麼會……」

　　帕因也認得他，是過去擔任地方官時認識的部下。「因為我就是帕因。」

　　「不可能！你怎麼可能是帕因大將軍……」

　　在將近半數人被男子擊敗後，那位部下終究是啞然了。

　　在將最後一個具有戰意的士兵打昏後，帕因環視著棄械投降的其他人，彈了個指，換上一身靛藍軍裝。「這樣你相信了嗎？」

　　那名部下還尚未回應，從他背後偷襲的彈丸就使他失去意識的倒下，同時，一把長劍輕巧而快速地碰觸投降的軍人，最後，一個醒著的人都不剩了。

　　「你怎麼又換成這種恐怖的樣子啊。」將一點也不利的劍扛在肩上，格瑞慢悠悠的繞開地上的障礙物，來到自家領袖身旁。「快點換回去，王國的監視器到處都在呢。」

　　「他們就算知道我是誰也不會改變兵敗如山倒的事實。孚呢？」察覺到科研部長的法力氣息也在附近，帕因確信剛才那兩槍都是美少年開的，大概是埋伏在什麼隱密的地方。「你們怎麼上前線來？」

　　「總要確定產品夠不夠用吧，還有維修之類的，總之我們也沒接觸主要戰場，就別唸我們了。」格瑞笑哈哈的將問題打混過去。「你才是比較危險呢，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他指的是帕因顧及小男孩而丟刀的行為。

　　「你以為我會因為這點事受傷？」帕因反問道，先不論防護衣可以擋住幾乎全部的傷害，他在帶兵的同時，因為深知敵人會使什麼手段——畢竟他以前也會這麼做，在戰場上不允許天真的想法，若是要追求理想就必須做出萬全準備，包括他在內的所有義士都具備應對辦法，確保人質安全的同時還能擊退敵人。

　　「嘖，你到底是理想還是現實啊？」

　　扛著步槍的孚從藏匿的建築物走出來時，正好聽見格瑞在調侃帕因。

　　「剛才的男孩呢？」沒理會魔研部長的廢話，革命領袖變回原來的服裝，轉向科研部長。

　　「這個……」

　　孚正想回答，眼角就瞄到附近的民宅有人走出，正是先前被挾持的男孩與看上去像他母親的少婦，一大一小朝著他們深深一鞠躬並道謝後，才回到屋內。

　　「看來是沒事了。」孚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會被他媽媽責怪呢！」

　　「我也以為。」帕因又看了眼那棟房子，這才將視線放回前方的道路，以及更遠方的目的地。

　　毋須多言，三人各自拿好武器，朝著那棟山坡上宏偉建築物的快步前進。

＊

　　「隊長，先前派去鎮守主要幹道的精銳部隊……全、全滅！」

　　「……我看到了。」

　　位處宮殿地下的監控暨暫時指揮室內，監控全國影像的人員們早就因為與軍總部失聯而亂成一團，眼下的情況更是無法使他們恢復鎮定。

　　「除了軍部，邊境隊能夠提供增援嗎？」王族親衛隊隊長、目前擔任臨時指揮官的布里諾‧錫恩強忍著內心的不安，冷靜的詢問。

　　「是的，今日正好是年度隊長會議，隊長們都跑到軍總部開會，所以也一起聯繫不上了。沒有隊長的話，邊境隊的出動將會延遲，一天之內怕是趕不回首都。」

　　「遠征隊呢？」

　　「遠征軍跟悠國的交戰正激烈，完全抽不開身。」監控室長梅倫略帶沮喪地回答道。「照這個架勢，他們可能還沒入夜就會抵達這座皇宮。」

　　叛軍選的時機點太好，正好鎖住了國內兵力聚集的時候，遠征軍又因為與悠國的戰爭形成僵局而無法給予支援，沒有可以調度的兵力，即使有再好的指揮能力都沒用，梅倫怎麼也想不到這群意圖篡國的逆賊是如何用如此順暢的攻勢穿破國家的防護網。「叛軍的行徑跟之前差太多了，他們新上任的領袖之前不只是一個小將嗎？」

　　「不，不是他，雖然我們應該對他也小瞧了……但現在領頭的應該不是他。」

　　布里諾早先注意過其中一個監視器捕捉到的畫面，那身熟悉的軍服與雖然只出現了剎那，但考量到更之前處理菁英部隊的刀法以及整體叛軍的戰術風格，種種細節無不指向同一人物。

　　他想起約莫一年多前，從克利索帝國唯一一個傳統魔法祭典──天啟祭中，獲知的一個預言……

　　時間將至，王族之遺子、落魄將領終逆反，國之將亡。問其名？其名為……然其名非唯一，外貌非唯一，蠻橫的失去無從辨識，赤裸的心智無從窺視，為存而不存、為不存而存，死禍的闕漏、世界的闕漏。

　　預言總是模稜兩可、曖昧不清，越久遠的事情偏差值越大，錫恩家的教育告訴他，並不能全盤信任魔法。

　　但是為什麼天啟祭的時候國王會露出那種既驚訝、又像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彷彿他有十足十的把握，預言在某個未來一定會兌現，而他必須扭轉一切。

　　布里諾回想著從前在宮廷時與那傢伙的短暫相處，並不認為那傢伙有王族的架子，更別說外貌，找不出任何與先王的相似之處，這也是他一直以來都對預言存有疑心的理由。

　　但也許預言一直都沒有錯，錯的是不曾去深思的解讀者。

　　或者不識真相者。

　　錫恩家被賦予的義務是督導王室成員遵守合宜的禮法，布里諾也不例外，他的使命是協助王族走向正確的道路。

　　他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般握住擱置在桌邊的長刀，站起身。

　　「讓我去會會他吧……為了我等錫恩家，以及克利索的榮耀。」

　　年輕的親衛隊隊長不顧其他人反對，毅然決然地離開後，監控室重新陷入了一片混亂。

　　「國王現在在哪裡？」梅倫用比平常還要大聲的嗓音壓過鬧哄哄的室內，對著屬下問道。

　　「循著第七密道逃離皇宮中，應該很安全的，室長。」負責監控宮中暗道的女子回答。

　　「嗯……」雖然現在事態本來就很糟糕，但梅倫總覺得有種空洞感啃蝕著內心，好像有什麼他該注意卻沒注意到的事物。

　　事實上，如果他那時憑藉著自身直覺而轉頭，就會發現監控室的入口沒有關緊。然後他會意識到，有誰在不知不覺間闖入了這個空間，抽走了截斷跨時空訊號的插銷。

＊

　　「向軍總部投下的濃縮睡眠術還能持續三天，我們時間很充裕。」在上山前夕，格瑞收到了部下的通知。

　　「告訴希特，如果明天正午還沒把國家攻下來，就指揮大夥兒就撤軍。」

　　仰頭望著遠方熟悉的建築，帕因停下腳步。「但我想應該不會拖到那個時候。」

　　位處首都至高處、帝國的核心，代代繼承伊斯克姓氏的掌權者居住於此，同時也是行政要地，雖然外觀上一點金碧輝煌的成分都沒有，精緻的雕飾與特殊的設計卻使人印象深刻，儼然是集千年精華的一座皇宮。

　　「一看就知道貪很多錢。」

　　帕因回過頭，發現是塔穆恩與他的菁英小隊，大概是掃除完沿路敵人後趕來這裡會合。

　　「照你的吩咐，派遣剩餘兵力封鎖下山道路了，宮殿的部分由我們送你進去。」塔穆恩比了比身後的精銳們，說道。

　　「格瑞、孚，你們先去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接下來要與王族親衛隊硬碰硬，比之前危險很多。」帕因深知布里諾與他手下的難纏，於是吩咐塔穆恩分出兩名護衛來保護兩部長避難。

　　「嘖，真可惜哪。」或許是早就「看」到會如此，格瑞不怎麼意外，卻還是覺得很遺憾。

　　「記得，明天正午前！」

　　沒有遲疑，向著唯一的目標，幾人朝著不同的方向，紛紛邁開步伐。

　　帕因最後在宮殿的大門前遇到了布里諾與他率領的親衛隊士，說實話他有一點訝異，以為他們會堵在較好守備的半路上。

　　「你到底是誰？」

　　更令他意外的是，即便雙方的士兵都已劍拔弩張，布里諾卻遲遲沒有抽刀，雖然擺出了完美的預備姿勢，卻絲毫不見敵意，吐出的問句比起憤怒或疑惑，更像是亟欲核對某種事物。

　　「我是帕因。」

　　所以他在不發動魔法的情況下，口頭承認了自己的身分。

　　「嗯，我知道。」

　　錫蘭家的長子點了點頭，神情平靜。

　　下一秒，帕因猛地拔刀，險險擋住忽然襲來的鋒刃，戰意瀰漫在空氣中，混戰一觸即發，兵刃相接，王族親衛隊與塔穆恩的隊伍扭打成一團，誰也不讓誰。

　　瞬間向帕因發起攻擊的布里諾依然是那一號表情，但從刀身上傳來的壓迫感卻表明了他濃郁的殺意。「帕因前大將軍，你為什麼隱藏自己的姓氏？」

　　「我國傳統上習慣省略不入流的小姓，我也是如此。」帕因在使力甩開不斷向自己施壓的長刀後，冷冷地回道。

　　布里諾朝著他腰側的守備空隙揮刀，但還是被及時擋下。「你可知道快三十年前的宮廷事件？」

　　「國王為了處理內奸者而發布的肅清命令？當然知道。」

　　帕因旋身閃過幾次斬擊，壓低身子尋找對手可能露出的破綻並予以反擊，但這並不容易，代代侍奉君王的錫恩家子嗣不可能允許自身的弱小，布里諾身為親衛隊隊長，單挑實力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父親是那時候的執行者。」

　　布里諾的刀法與帕因有著相當不同的差異，細膩而流暢、華麗而致命，不擅長處理大規模戰役，較為適合單挑與守備，只要對手稍不留神就會中招。

　　「所以呢？」

　　帕因沒有因為他的多話而使自己的專注力有任何一點渙散，但也確實找不到進攻的突破口，兩人的對峙逐漸陷入僵局。

　　「他一直掛念著，有一名嬰兒沒有被找到並處決，雖然說大夥應該把所有漏網之魚都殺掉了，但真的是如此嗎？」

　　布里諾的防守與進攻沒有一絲紊亂，即使是處理完敵人的塔穆恩從背後偷襲，他也只是冷靜的抽出腰側的另一把短刀守住。「我再問你一次，你的姓氏是什麼？」

　　前帝國大將軍緊閉著嘴，表情一如既往地嚴肅，卻在抵擋下一個攻擊時稍有偏差，左肩被利刃劃出一道擦痕，顯示出他的動搖。

　　「你打算就這樣沉默不語嗎？」布里諾側身一閃，順勢一腳將塔穆恩踢出對戰範圍，聲音則逐漸變大了起來。「受到叛軍的蠱惑，背叛了國王，也想背叛國家嗎！」

　　「我才沒被蠱惑！」隱約察覺他話中有話，帕因用同等聲量吼了回去，刀與刃碰撞出響脆的聲音。「我就是我，憑藉的自身純粹的意志站在這裡，和你一樣，都是為了克利索的榮耀！」

　　制度改革、屏除陋習與和平政策……將能想到的一切通通傾吐出來，明明是在激烈的對戰中，他對未來的眾多想法卻在通過嘴巴喊出的瞬間成型，明明沒那個意思，卻好似在說服難纏的親衛隊隊長，自己是有多麼為國家著想。

　　布里諾似乎因此被激怒到一定的極限，他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抵著刀背，以一點也不符合貴族美學、堪稱粗暴的蠻力推開了帕因加重力道的攻擊，導致兩人的距離幾乎拉得跟開戰前一樣遠。

　　「看來是最後一擊了。」親衛隊隊長看著眼前這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革命軍領袖，雙方同時舉起武器。

　　似乎是感應到兩方大將的威壓，殘餘的親衛隊士及革命志士們紛紛停下手邊的戰鬥，屏氣凝神的盯著能改變這國家未來的一擊。

　　沒人覺得他們的領導者會輸，但也沒人能保證他們的領導者一定能贏。

　　時間彷彿為他們靜止了剎那。

　　下一秒，刀影交錯──

　　勝負已分。

　　「為什麼……」

　　沒有勝利的喜悅，取而代之的，是帕因微微顫抖的手，以及不可置信的話語。「為什麼停住……」

　　他看得很清楚，布里諾的刀刃一度要刺穿自己的胸膛，卻在關鍵時刻鬆手，任憑刀子掉在地磚上。

　　而如今，布里諾的右手緊抓住他的刀身，任憑刻在上頭的睡眠術透過其手臂傳遞到其全身。

　　「隊長！」

　　還清醒著的親衛隊士錯愕地看著這一切，反射性的要出刀協助，布里諾卻伸手示意他們不要動作。

　　「毋須感到驚訝，帕因。」

　　不知道是魔法正在起效抑或是單純的情緒所致，布里諾垂下眼簾。「沙安國王野心勃勃，無視國家早已破敗不堪，又誤信身旁的小人，微臣實在無力回天……但如果是現在的你，應該能扭轉一切，我是這麼想的。」

　　「那麼我必須做的，便是擔任最後的守門人，考驗你是否有那個覺悟。」

　　剛才的那些質問，都只是逼出真話的手段。

　　身為督導王族的錫恩家、身為守護王族的親衛隊隊長、身為保衛國家的軍人、身為克利索的國民，他需要知道革命者的想法，然後做出決斷。

　　這是……他身為人，唯一的私心。

　　「錫恩家代代侍奉王族，守護其走向正確之路，既然確立了你的志向，就請容我這樣稱呼您……帕因．伊斯克陛下。」

　　國王從第七密道逃跑，入口就在王位的後方。在布里諾緩緩倒地前，留下了這麼樣的線索。

　　帕因心想，雖然自己的理想跟這傢伙有很大的不同，但等革命結束後，自己應該不會再被針對了。

　　現在要處理的是另一件事。帕因環視著一幫以塔穆恩為首的士兵們，他們甚至忘了所屬陣營不同，每個人都因為聽見布里諾的話瞠目結舌。

　　「你……是王族？」塔穆恩結結巴巴的開口，那大概是帕因第一次看到他的臉出現劇烈變化。「那你加入我們的目的……」

　　「就算我本來和先王有血脈關係，那也早就因為各種原因沒有了，留下來的只是這個陳腐的舊姓罷了。」所以帕因才不想要公布自己的姓氏，一方面是顧忌革命軍的看法，一方面也覺得這個「伊斯克」完全沒有代表自己的涵義在。「母親將我送出宮殿時我還是嬰兒，學習、成長都在格物村莊，比起王族，我更是一介普通平民。」

　　「是這樣……原來如此。」塔穆恩瞇起眼，雖然感覺他還有很多事情想問，卻沒有質疑的意思，著實讓帕因鬆了口氣。「不過連親衛隊隊長都打贏了，等等是不是找到國王就勝利了？」

　　「是啊，第七密道……」

　　親衛隊與他們交戰的時間不長，但考量到國王會先行避難，恐怕那個昏君現在已經藉由地道逃出了首都的範圍。

　　即使曾擔任大將軍一職，帕因也無法保證自己知道所有密道出口的位置，真是令人傷腦筋。

　　正當他做好趕路的準備走進宮殿時，某種電子機具的聲音響起，他低頭一瞧，原來是布里諾的手機在叫。

　　順手接起了電話，帕因還什麼也沒說，另一端就傳來急促而惶恐的報告。

　　「隊、隊長！……國王大人他……他死了！」

　　沙安．伊斯克，在後世歷史中被冠以「野心代名詞」之稱、一代君王的末路，竟是在逃出密道的時候，遭民眾圍毆致死，荒誕的結束了其轟轟烈烈的一生。

＊

　　距離上代君王被殺已經過了兩個禮拜。

　　革命成功然後過上快樂生活什麼的，根本是癡人說夢，有的只是繁重的戰後事務在等著他們。

　　處理殘兵、招降舊臣、安置遠征軍等等，帕因等人一刻也閒不得，尤其在重新整合荒廢已久的內政上，希特可以算是最忙的人。

　　帕因本想將之後的領導權交給她，卻被一口拒絕。

　　「我沒有你那種精神，光是處理好份內的事就精疲力竭了。」希特是這麼說的。「而且你是『伊斯克』，不管怎麼說，都是能合法繼承統治權的人。雖然你可能不同意，但要我說的話，現在的目的是盡速穩定國家，捷徑能抄就抄。」

　　據說他的姓氏是被當時在場的親衛隊士與革命志士傳出去的，因為過於勁爆，不到一個禮拜，克利索全境就都知道了這個他藏了很久的祕密，擁立新王的聲浪迅速擴散，實在令人頭疼。

　　於是在眾多雜事好不容易能騰出一個空檔時，也就是後天，即將舉行新任國王的登基大典。

　　帕因看著自己正前方的鏡子，紅色披風與鑲著金邊的白色正裝，就這麼詭異的懸浮在半空中。

　　一般人與一般辨識用工具會主動將世界的破洞填上自己的想像，但對帕因本人而言，不存在的東西就是不存在，就算著上衣裝亦是如此。

　　一國之主沒有固定的外貌，這樣真的合適嗎？

　　叩門聲響起，帕因隨口喊了聲請進，某人便推門進來這個房間。

　　「呦，好久不見。」

　　開門的傢伙是個女人，擁有一頭黃髮加上琥珀色的眼睛，額邊一搓黑色瀏海招搖的展示著其身分。

　　帕因一下子就認出了說書人，並察覺到自己不怎麼意外，可能自己潛意識的認為她哪時候出現都不奇怪吧。「原來妳還沒離開啊，雁。」

　　「畢竟我好奇故事的結局嘛。」被世人稱為鳶飛雁的女子勾著淡笑，突然朝著他射出一張卡片。「喏，送你的登基大禮。」

　　帕因穩穩地接住卡片，這才發現上頭刻著密密麻麻的陣法，還都是以他沒見過的魔法原理為基底。「這是？」

　　「可以讓你獲得一個固定外型的東西，和你的詛咒扣在一起，就會有永久發動的效果，當然想關掉還是可以關啦。」雁用雲淡風輕的口吻解釋著，卻聽得帕因一愣一愣。「這可是我好不容易跟魔法世界的友人凹來的組合陣法，花了兩個禮拜才成功在這個科魔世界重現出來，還不快感謝我。」

　　只不過是試著往卡片灌了一點魔力，帕因的腦袋便徹底當機，這種五雷轟頂的感受還是他人生第一次體會。「妳說……我有自己的外貌了？」

　　「本質上是控制並固定事物的印象啦，詛咒本身是無解的，這算是鑽漏洞的一種辦法。」雁覺得有點好笑的推了推男子的背，讓他直視房間裡的鏡子。

　　一米八左右的身高、長期鍛鍊累積的結實身材，比想像中俊美許多的臉龐，後頸處微長的紫色短髮、微微蓋住右眼的側分瀏海，相比頭髮較偏亮色的紫瞳，以及凝固在臉上的認真神情。

　　「這就是我的樣子……」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從出生到現在都空無一物的位置竟然出現了真實的皮膚，原本以為這一生都無法擁有的東西──

　　帕因遲遲無法回神，但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雖然看起來已經很習慣了，但果然前將軍大人還是想要有一個自己的模樣吧。」

　　在送完禮物後，雁直接丟下默默流淚的新國王，瞬移回格物村莊的小餐館，吃起剛上桌的湯麵。「瞧他哭成那樣，連我都覺得有點誇張，過幾天再回去找他吧。」

　　「別看那小子一本正經嚴肅的模樣，心可是很纖細的。」巧自己也弄了一盤食物，在說書人對面坐下。「還問要不要把我接到宮殿生活……免了好嗎，也不想想我為什麼會從宮廷辭職跑來隱居，奢華富貴的生活早就過慣啦。」

　　「說起來，妳到底是宮女還是後宮？」雁這時才想起了某個被巧妙避開問題。

　　巧想了一下，搖了搖頭。「認真說起來，哪個都不是。」

　　她本是在後宮選拔中被淘汰的少女，結果被某貴族挖掘了武功天賦，之後作為親衛隊影部的身分偽裝在宮女，暗中維護寢宮秩序並找出內通者殺掉，結果工作做著做著反而被先王看上，一口回絕後怕被處分而順勢辭官回鄉。

　　「原來如此，感覺細說起來也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雁原本想慫恿婦人講完整故事，但令她失望的是，對方很快便搖頭否決。「好吧，那最後一個問題，妳當初是怎麼收養帕因的？」

　　「他母親莎菲與我交情不錯，有預感宮中將出現一場腥風血雨，所以提前傳消息要我暫時收養那孩子，沒想到最後的結局是所有人都死了。」說到這裡，巧不禁嘆了口氣。「但是不知道該說愚蠢還是有肚量，莎菲竟然一點也不恨那個王。」

　　她接著說明，這些事情是從當時被毀掉的侍奉偶上得知的，依她的能力能稍微讀取這種非生物的記憶。

　　聽完這些後，雁支著下頷，稍微思考了一下。

　　「喂，麵要冷掉了。」見她遲遲不發言、又不吃飯，巧微蹙起眉。

　　說書人敷衍地朝她笑了一下。「沒啦，我只是覺得，『抹除外貌』這種詛咒內容果然還是太惡毒了。」

　　與永生這種看似祝福實則險惡的詛咒不同，帕因身上的詛咒太具有目的性，像是一開始就為了避開什麼一樣。

　　聽著巧的說法，讓雁產生了另一種的思路。

　　如那位母親施下的詛咒一般矛盾的猜測。

　　「一個愛上王子的女人產下了預言中的救世主，卻不捨愛人在未來被殺死，也不捨孩子尚未成長便死亡。她愛自己的兒子，更愛自己的情人，還考慮到國家的強盛。因此透過消除外貌的方式，試圖消滅預言、重製可能性，創造一個誰也不會死的未來，但終究失敗了……這樣的劇本妳覺得如何？」

　　從婦人的表情看不出來是認同還是反對，但明顯沉默了一下。

　　「算了，人死都死了。」

　　最後，巧以說書人曾經在腦中得出的答案總結。

＊

　　「……這個是由人民所構成的國家，絕不是國王與貴族間的玩物；戰場不在紙上，而是在土地上；我向各位保證，絕對將克利索打造成一個有別於以往的強大國家，不只是軍事上的強大，經濟、制度……我要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用行動支持我們吧！為了克利索的榮耀！」

　　帕因即使是在登基大典上，依舊是繃著一張臉，用一身與生俱來的領袖魄力使人折服。對全國百姓的演講可能還不到兩分鐘，就瀟灑結束。

　　「你果然不是在宮廷長大的。」

　　典禮結束後，在一旁觀禮的布里諾走向前，對著新任國王說道。「『為了克利索的榮耀』，這是軍體制中常見的口號，對長期受軍權壓迫的百姓而言有失觀感，我記得講稿中明明沒有這段。」

　　「……我有說嗎？」帕因納悶的偏頭回想著，大概是他一時激動，不小心犯了以往在軍中演講時的習慣。「不過我本來就是軍人出身的，所有人都知道吧。」

　　因為雁給的魔法原理本質是「幻術」，也就是控制想法，與身分綁定，所以不管別人以前覺得他長什麼樣，現在都統一成同一種模樣，省了跟全國人民解釋的麻煩。

　　他花了除了睡覺以外的所有空閒時間研究那張卡片，也仗著現在的身分翻閱了不少機密史料，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魔法，早在八百年以前就存在了。

　　只不過和變身術與偽造術相同，幻術會因為施展者殘留的法力特徵而被輕易戳破，而且原理相當複雜，實用性非常糟糕，所以沒多久就消失在歷史當中，只剩下隻字片語被記錄下來。

　　據說書人所說，這是從魔法世界的朋友那邊習得的，看來所言不假。

　　「對了陛下，前去悠國簽訂停戰協定的隊伍回來了。」

　　布里諾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就說別用敬稱了……格瑞他們回來了？什麼時候的事？」

　　「兩個小時之前，目前在後殿休息。」

　　「幹嘛不早講，兩個小時前典禮還沒開始吧。」將沉甸甸的皇冠交給一旁的侍衛，帕因快步邁出準備室，而布里諾緊跟在後。

　　「恕我直言，您的這個意思好像是政務比典禮重要。」明明都是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布里諾卻像個老媽子似的在他耳後碎念個不停。「穩定民心與朝政效率缺一不可，迎接使者回歸一事並不著急，交由希特等人處理即可，您要記住，現在的您不只是大將軍，而是在大將軍之上、無人可取代的王，您是百姓仰賴的對象，背後還有一大群貴族虎視眈眈，絕不可以在形象維持上鬆懈。」

　　「你本職不是皇宮護衛嗎，怎麼跟保母沒兩樣。」如果有時光機的話，帕因真想回到兩個禮拜前賞自己一巴掌，誰說親衛隊隊長臣服之後就不會針對人，根本針對得更徹底了，在不同層面上。

　　「陛下，我是隊長的同時也是錫恩家的新任當家，有必要督導王室成員遵守合宜的禮法，需要我為您複習一次貴族們在建國時期被授予的義務嗎？」

　　「我只記得希特她家好像也是這種貴族。」

　　「是的，恰瑪家獲得的義務是……」

　　在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中，他們來到了後殿。

　　帕因第一眼就注意到格瑞，因為娃娃臉青年一發現他們出現便拋下手中的文本走向前。

　　「一週沒見啦，帕因。」

　　「條約簽得怎麼樣？」省略了互相打招呼的環節，帕因直切主題。

　　「根據你的建議，向悠國索取了戰爭賠償呢，另外還有商業往來優惠之類的，詳細資料放到你辦公室去了，之後慢慢看吧。」

　　「……這樣跟你祖國狠狠敲一筆真的好嗎？」

　　有預知眼的青年聳聳肩，笑了一下。

　　「總比亡國好吧，我眼裡的未來他們可質疑不起。」

　　格瑞是悠國人。

　　在革命成功的隔天，他在眾人面前坦承，並宣布從今以後不參與任何克利索內部事務。

　　帕因其實早就懷疑過他的出身，悠國因為歷史悠久而擁有自成一派的魔法系統，因此在專有名詞上有迴異於他國的用字遣詞，像是「咒法」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雖然格瑞有意無意的在避開這些字眼，但偶爾還是會脫口而出。

　　更明確的證據則是名字，雖然照克利索的習俗與語言翻譯的誤差，「格瑞」跟一般的名字沒什麼不同，但實際上，格瑞並不是單純的名字，而是姓名，「格」是悠國的姓氏。

　　克利索本來就是一個擁有眾多移民的國家，所以帕因以往都猜測他應該也是移民的後裔，畢竟依他加入革命軍的時間點來看，悠國國力強盛，實在沒道理派人來鄰國攪局。

　　格瑞很快的將自己的過去簡述一遍。

　　悠國約在二十年前發生過一場嚴重的皇室內鬥，由於他的家族地位特殊，當時也被牽扯其中，家族深怕珍貴的重瞳遭受波及，於是把尚年幼的他送出國外，可以說他有一半的童年是在克利索度過的。

　　雖然之後斷斷續續回去了幾次故鄉，但畢竟他是「重瞳」，與朝廷現任的預知太師有功能上的衝突，所以沒待多久就又因為各種壓力而離開。

　　克利索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是他實質上的家，但內部迂腐的速度快得令人嘆息，這即是他投身於革命運動的契機，完全出自於自身滿腔熱血。

　　「上次回去，聽到老頭子身體不好的消息，可能再過五年，我便要接任他預知太師的職位，所以我們的緣分便到此為止吧。」

　　那時，格瑞的眼神很落寞。

　　他並不是嫌棄自己的祖國，相反的，正因為愛國，才會選擇在此時退開，才會如此捨不得。

　　擔任使者前去悠國簽定停戰條約是他幫帕因的最後一個忙。

　　──本來是如此。

　　「啊對了，有個好消息。」

　　正打算講點道別詞的帕因抬起頭，與笑得燦爛的悠國青年對上視線。

　　「皇上說，在預知太師死掉前，我將擔任駐克利索帝國外交大使。」格瑞禮貌的朝著年輕的鄰國君王跪下，用的當然是悠國的禮儀。

　　「今後請多指教，帕因閣下。」

　　帕因看著他，露出了很淡很淡、卻難得一見的笑容。

　　當國王是很忙的。

　　在帕因又因為其他事情而離開後殿，布里諾與格瑞對看了一眼，陷入沉默。

　　「呃？你好像有話要問？」格瑞率先打破詭異的寂靜。

　　既然對方都先開口了，布里諾自然也道出自己留下來的目的。「聽說你能夠看見未來？」

　　「這麼說也沒錯，但理論上還是預知術的一種，只是以重瞳的形式表現。」格瑞指指自己那顆特殊的眼睛，說道。「我記得克利索的天啟祭也是針對預知術辦理的祭典？」

　　「是的。」

　　布里諾點了點頭，陷入沉思，時間久到格瑞疑惑地出言詢問，才重新開口：「在你的經驗中，是否有未來被推翻的事件？」

　　「其實還蠻常發生的喔，尤其是時間久遠一點的未來。舉例來說，我與說書人認識的時機本來應該在十年後，卻提前到去年了。」

　　「那麼，二十幾年前的時間段造成的偏差值果然只會更大吧。」

　　「照理來說是這樣，怎麼了？」

　　考量到其悠國人的身分，布里諾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將自己觀察到的事情挑著說出口。「我調閱了歷代天啟祭的資料，注意到我與陛下出生前幾年的那幾個預言在結構上有著一定的相似性，內容卻截然不同。」

　　第一個預言說，英雄擁有傲人的智慧，掌握世界大小事，誕生於貴族。

　　第二個預言說，英雄擁有絕對的自省，出於仇恨而不染，誕生於高原。

　　第三個預言說，英雄擁有無窮的慾望，凡技術不分類別，誕生於雪山。

　　第四個預言說，英雄擁有驚異的遠見，著眼未來於現在，誕生於世族。

　　第五個預言說，英雄擁有超然的紀律，奉一生守護一人，誕生於貴族。

　　第六個預言說，英雄擁有天選的外貌，廢王制只為救國，誕生於宮廷。

　　「我們在第六個預言那年出生了，宮殿也因為這個預言而被血洗。」布里諾在說明這些時不自覺將目光瞥向別處。「但是，前面的預言難道就應該被否定？究竟是所有預言都屬實，或者年年都在修正未來的方向？如果是後者，那第六個預言難道就該被採信嗎？在查明當年事件真相的同時，我產生了這樣的迷惑。」

　　「我倒覺得這些聽起來很像是什麼勉勵自己的座右銘。」格瑞笑了笑，不對他的問題做出任何正面回答。「而且都這麼遠以前的事了……」

　　「你真的認為帕因陛下是預言中的那個人？」

　　聽見親衛隊隊長如此質問，看得見凡人看不見之物的悠國青年笑意更濃了。

　　「哎，未來是隨時變動的嘛。」

＊

　　革命一詞有許多解釋。

　　其一為朝代與君主的更替，其二為採用激烈方式推翻既有政權、建立新制，其三為人類發展過程中產生的劇烈變化。

　　簡而言之，都是因為不甘於現有的命運，而決定做出改變。

　　但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命運。

　　有的只有透過系統化的一套原理，在遵循世界規則的情況下擷取某一未來的片段，並將其可視化。

　　那並不能稱為「命運」，充其量只不過是提早預測未來的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態，是一種可能性，但絕不是唯一。

　　親手去爭取一個期望的未來，才應為「革命」在這世界的定義。

　　說書人閉上眼，讓身體舒服的往後躺在瓦磚上，對底下路過的幾名士兵不怎麼在意。

　　「喂，那邊的！坐在屋頂上做什麼？」

　　她嘆了口氣，坐起身，沿著聲音來源望去，就在正下方的一名紫髮男子，注意到樓頂上的存在。

　　「你以為在宮殿裡就可以隨便在半夜大叫嗎？偉大的國王陛下！」於是她用同樣的音量喊回去。「大半夜的還不讓睡覺的！」

　　「妳……唉。」

　　紫髮男子──帕因蹲下身，摸了下腳上那雙鞋，接著便以人類絕不可能辦到的跳躍力躍上庭院中央的涼亭屋頂，再一跳，就這麼在說書人的身邊落地。

　　見狀，雁吹了一聲口哨。「那鞋子也是科魔的產物嗎？」

　　她想知道的當然是帕因能夠跳那麼高的原因。

　　「只是單純的科學而已，別忘了我國是個科學大國，各種新奇的玩意都有。」關閉開關後，帕因用鞋尖敲了敲地板，以確定電源有被切斷。

　　「這樣啊，那以後你就可以打空中戰了囉？」

　　「怎麼可能，平常還可以用，但在戰鬥中光是對付敵人就夠累了，怎麼還有餘力去想落地的姿勢是否正確。」

　　帕因在說書人的身旁躺下，將夜晚的星空盡收眼底，最後緩緩地閉上眼。

　　「喂，別在這裡睡啊，國王。」

　　「我沒要睡。只是覺得這裡光害好嚴重，果然是科學大國。」

　　「……」

　　在說書人沉默地凝視下，後來帕因還是坐起身了。

　　「雁，妳覺得這個國家會變得更好嗎？」

　　「誰知道。」

　　「為什麼妳要幫我？」

　　「我高興。」

　　「妳在整我吧？」

　　「說不定喔。」

　　在激烈的一問一答後，雁哈哈大笑了起來，爾後張開右手，一本有些重量的褐皮筆記本憑空落在掌心。「不過我一開始是因為『上一代』的遺願才跑來這個國家的。」

　　「『上一代』？」

　　「喔，是在我以前的說書人，把一堆責任傳給我以後就翹辮子了。」雁稍微解釋了一下，口氣稀鬆平常到彷彿在說別人家的事。「她和克利索建國君王是老相識，那個君王很信任她，所以把開國那年的天啟祭預示拆了一部份給她帶著，以免未來的救世主因為預示而被殺死。」

　　說起預言，帕因想起布里諾前陣子在調查歷代天啟祭的事，以及那六個關於英雄的預言。「我母親怎麼那麼肯定我有天選的外貌啊……」

　　雖然他的確比自己想像中的帥多了，但也僅只於此，說到被天選上的外貌，布里諾與孚這兩大絕世美男子反倒還比較符合。

　　「但是，竟然只憑著那點隻字片語就發動王宮肅清……」

　　「並不是隻字片語喔。」

　　雁打斷了帕音的喃喃自語，慢條斯理的翻起了老舊的手札。「『天選』也可以聯想到『天啟祭選擇的未來』，那便與一千年前的預知術符合，換言之，這個預言其實必須連結過去的預言一起看才會完整。」

　　千年前，在克利索建國以來第一個天啟祭上，獲得的預示。

　　「預示的內容有三，其一為『救世英雄自王血中誕生』，簡單直白吧？其二為『救世英雄的外貌』，以文字描述為主。其三，也就是『上一代』帶走的……就是這個了。」

　　左下的頁碼寫著054，泛黃的書面上只有一幅肖像畫。

　　帕因反射性的笑了出來。

　　「還真是……有夠不準確的。」

　　那幅畫上的男子，長得與現在的自己一模一樣。

　　他又想起了更多親生母親的遺言。

　　不僅僅是報效國家，還有對於她的兒子──對於他的祝福，縱使那是伴隨著沉重代價的祈願。

　　「拋開外在的重重限制，去追隨最赤裸的心吧！我親愛的孩子，請精彩的活下去！」

　　正因為沒有外貌，才需要堅持內心，正因為有著這麼惡毒的詛咒，他自嬰兒時期就被迫以心的角度去透析世界的真理。

　　的確是既矛盾又充滿執著的禁忌魔法。

　　「初代的國王……是怎麼樣的人？」

　　想著想著，帕因下意識的發問了。

　　他想知道，偉大的先王究竟是經歷了什麼事，才決定在混沌中從零建立起一個新天地。

　　而他能跟那些人一樣，帶領這個國家走向更好的未來嗎？

　　說書人一如往常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五十屬。如果你想要聽一個故事的話。」

──〈革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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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下篇 拋開外在的重重限制，去追隨最赤裸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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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3下篇　　拋開外在的重重限制，去追隨最赤裸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