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無聲的審判
對於很多港口城市來說,給遠道而歸的水手設置接風洗塵的筵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更遑論像尼奧蘭港這樣的大都會了。葛德希沃人的國家:格朗日王國,坐落在邁恩克大陸的腹地。她的西邊是古老而封閉的「新」王朝,南邊環境惡劣的半島上居住著艱苦求生的梵爾森人。而我們故事發生的地方:尼奧蘭港,又恰好處在格朗日的中央。所以,生活在這裏的人難免冒出這樣的想法:我們即是世界的中心。尼奧蘭港人在私下的交談裏有一句諺語:「不是尼奧蘭港人要去探索世界,而是世上的人要來探索尼奧蘭港」。不過,那些時常南下來巡視的,來自北方都城熱那切拉的高傲貴族與跋扈的憲兵隊,又常常讓人們為這種想法感到垂頭喪氣。因此,我們暫且可以放心地作出總結:與世界上其它地方比起來,尼奧蘭港自然是令人憧憬的都市;和格朗日內陸的那些都市比起來,尼奧蘭港又是並不太多光環的一個。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jfYWNbUa0
不過,作為全國最大的商港和外貿口岸,尼奧蘭港總歸還是具有一些特殊的「氣質」。譬如黑幫林立、魚龍混雜的港口區。這裏發生的案件連最資深的警察也不願涉足。形形色色的人在港口區來往,跨國貿易的巨鱷、外國的權貴抑或逃犯、無所事事或勤勤懇懇的青年、老實本分或是精明狡黠的生意人等,他們原本並無太多可能重合的人生軌跡因為尼奧蘭港這樣的地方產生了聯系。而這種復雜的聯系,也讓北方的大人物們面對尼奧蘭港的事務有著處理其它地方時不具有的謹慎。據一則流傳出的宮廷秘聞所說,聖上布列塔尼二世在一封處理尼奧蘭港政務的批文中這樣寫道: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LmM8HB5Ev
近日尼港諸事務,余甚關切憂慮之。依準,當今國家之大小政務應從嚴處置。惟念尼港為萬國之商埠、世界之都會,若以舊法執掌,恐他國商旅尚不適於內陸地區之人文風化。故對其逾矩之行為,應多加寬宥。各級官吏處理尼港之事務時,需以體面為上。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u6QElQWVe
逾矩指的是什麽?體面又指的是什麽?這個沒有人弄得清楚。大家只是知道,尼奧蘭港的官僚往往要比其它地方的要客氣些、且開明些。而這種看上去不太重要的小差異,最終卻影響出了整個城市與眾不同的神氣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I2X2SIft6
在周一,也就是梅萊亞號返航的第二天,整個港口區的酒店都興隆地開張了。在這之中,昨日接受到拉斐德先生預定的熱拉爾飯店是最繁忙的一個。酒店的所有者,熱拉爾一家在後廚和前廳之間來回忙碌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在這種忙碌中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幸運。將其稱之為幸運,是因為在此之前,人們給返航的水手舉辦宴會的地方往往都在一條街區外的米德埃洛(艾拉維亞一個行省的首府)大飯店。或許是發明並帶來了蒸汽機的緣故,在過去,艾拉維亞的文化曾經在這裏風靡一時。如果有一位外國行商能夠在入關時掏出一本艾拉維亞的護照,那麽他能獲得的尊重將是其同行者的數倍。艾拉維亞風格的菜肴廣受上流人士們的偏愛,市井中的普通人在遇到值得慶祝的大事時,也多半會選擇去這種能體現出用餐者身份的地方來。即使那種虛幻的身份歸屬感轉瞬即逝,在用餐的一個鐘頭裏能夠獲得的優渥感仍足以讓很多人癡迷於此。可就在幾個月前,也就是艾拉維亞和北方的幾個小國開戰的消息傳到尼奧蘭港之後,這個帝國在人們心中的雄偉形象就急轉直下,成為了可恨的侵略者。隨著市民們反對艾拉維亞的情緒逐漸發酵,在某一天,一群年輕人沖進米德埃洛酒店,將裏面的奢華布置砸得粉碎,嚇得酒店老板拖家帶口,連夜坐船離開了這裏。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C9V6egCn2
熱拉爾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在艾拉維亞飯店被毀後,他非常適時地在自家的店鋪門口掛上了諸如「原汁原味的葛德希沃菜肴」這般的標語。很快,熱拉爾飯店就成為了港口區最受歡迎的平民宴會場所。熱拉爾夫人是一個有著艾拉維亞血統的粗獷女人。她時常不顧形象地蹲坐在飯店的後門處,把粗布袖子挽到腋下,露出黝黑而健壯的手臂來,在和她膚色近乎相同的汙水池中洗刷著餐具。奇怪的是,熱拉爾夫人並沒有因為她的血統而遭到食客們的區別對待。她說著一口流利的葛德希沃語,對葛德希沃人的民風民俗知根知底。在酒客喝至興頭時,她還會與他們一起舉起酒杯唱著略顯粗俗的民謠:
在尼奧蘭港的街頭轉個彎,
來到了酒館,喝醉了眼。
「喔,瞧那酒,多醇厚,
讓人忘掉煩惱和憂愁!」
每當夜幕降臨港口,
我們在酒館笑聲連連。
拍著桌子,唱著歌,
生活雖苦,酒卻甘美如蜜糖。
喔,朋友們,舉起你的杯,
不論世事如何變遷。
今夜我們要喝個痛快,
讓明天的煩惱去見鬼!
傍晚時分,梅萊亞號的水手們全都來到了熱拉爾酒店。在墻上的時鐘敲響六下的時候,萬眾矚目的安吉洛船長也挽著他那優雅的未婚妻走進了這裏。大家舉杯、碰杯,說了些常見的場面話,便迫不及待地享用起了晚餐。這簡直就好像幾個月前他們遭遇的災難完全沒有發生過似的。有幾位水手姍姍來遲,其中就包括昨天才和安吉洛等人打過照面的圭爾夫。安吉洛熱情地招呼圭爾夫到一旁坐下,不過圭爾夫非常客氣地回絕了他的邀請,獨自坐到了角落去。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6Xw79i2a
拉斐德先生很快找到了安吉洛的位置,靠著他坐下。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1L2hiqpe5
「現在可以和我說一說,你們的具體遭遇了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YB0aJ8wea
「隨時,我的先生。」安吉洛找了個理由,支走了原本坐在身旁的奧蘿拉,「不過,我有些好奇,是公司的股東們又讓您來為他們打聽消息了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hDiCB5GfJ
「不完全是,安吉洛。很多事情純屬為了滿足我個人的好奇心。況且話說回來,現在全城都在流傳著你們離奇事跡的不同版本。有的人說你們跑去走私違禁品,有的人說你們是到別的國家打仗去了。連港口的那些小孩子都聽說了你的故事,在他們那裏,你現在是和海上的魔鬼搏鬥了七天七夜的大英雄啦。作為拉斐德公司的董事,半個當事人,我想我可不能放過得知真相的好機會。」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8P663YqYV
「這都是些助長謬誤的言論,拉斐德先生。」安吉洛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他隨即咳了幾下,開始了講述,「我們在離開雅丹港不久後,就遭遇了暴風雨——關於這些,我想我無需再贅述。在暴風雨之後,我們試圖找回原來的航路。可是當時,我們驚恐地發現,所有的航海儀器都失效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2taOoWg8N
「失效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ais77YRs
「是的,羅盤、精密鐘、氣壓計,簡直就像人們撞見魔鬼時所做出的第一反應那樣,靜止在那裏,一動不動了!最恐怖的是,六分儀也失效了,因為我們甚至連星星都無法看見。天空中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只有穩定不變的、處於白天和黑夜之間的那種令人感到冷淡的灰黑色。您知道的,對於一個優秀的航海士來說,失去了觀察星空的能力,就如同廚師失去了味覺一樣。按照暴風雨前的位置,我們應該在愛奧尼亞和艾拉維亞之間的海峽附近。可是,暴風雨持續了如此之久,以至於我們已經完全不能確定當時的位置了。有人試圖潛到水底去,從海底的魚類和植物種類分辨出我們大致的位置,可是也最終無功而返。船員們狂躁、驚恐、不安。可我是船長,我知道這時必須冷靜。我讓水手們把帆張到最大,可您猜如何,船的速度沒有絲毫變換:因為海面上根本就沒有一點風!」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22p2JHU1z
「啊......這可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那麽,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KcApC0vGd
「親愛的拉斐德先生,請您設身處地站在我們當時的處境中想一想,一切自然和人為的觀測途徑都失效了,我們怎麽可能知道確切的時間呢!作為一個船長,我也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編造一些振奮人心的故事。諸如幾百年前也曾有航海家遇到了這種情況,爾後又成功脫險這樣。可是我的心裏知道,恐怕一切都要完啦!船上的食物已經見底,我們不得不把圈養的馬和羊都給宰了。可是這樣也只能維持一兩天而已,到最後,我們殺了船員養的寵物貓,又在船艙中尋找藏匿的老鼠,連那些老鼠都餓得皮包骨了。我的大副和書記員都死了,能幹的夥計也死了兩個了。我該如何獨自帶領大家從這樣的險境中逃出去?我想要放棄了,我看著那根斷裂的後桅,覺得那簡直就是我一生的寫照。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可以獨當一面的船長,但只有當手下都離去的時候,才發現我只是一直在和別人合作取得的成就中沾沾自喜罷了。可是,再絕望也不能放棄,我想念尼奧蘭港的啤酒,想念格朗日的燉菜,想念我最愛的奧蘿拉呀!我親自掌舵,盡可能保證讓船的航行保持在一個直線的方向。然而隨著航行,我們漸漸感到了周圍溫度的下降。有簡單地理常識的人都應該能猜出來,我們恐怕是在向南航行。那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立刻調轉船頭返回才是。可不知道當時我們著了什麽魔,包括我在內,竟然無一人有返航的想法。這恐怕是因為即使我們立刻返回,船上的食物也不可能支撐同樣長的時間回到原地了。大家都在祈禱,希望那些寒冷是幻覺,希望我們是朝著靠近陸地的方向行駛,可千萬別跑到南極夜線或者霧墻那裏去了。」
「看來你們的祈禱起到效果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7Rw3KZ7ye
「如果這是在其它的什麽場合,我恐怕得反駁您,拉斐德先生。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夠擺脫險境靠的都是海員的技術與經驗。可是這一次,我沒辦法說什麽。在那種絕境下,再堅定的無神論者恐怕都會動搖吧。過了不知道多久,我們終於看到了陸地。哦,天哪,我相信是神明在保佑我們!那是一個很小的島嶼,荒無人煙,甚至那裏連一條魚、一只鳥也不存在。島上的樹有熱帶的特征,可是灌木卻是寒帶獨有的。小島上溫度很低,但還沒到完全不能生存的地步。這些本是很離奇的現象,但是當時大家的頭腦早已混亂不堪,也就沒有人關註這些異樣的細節。我們在島上靠吃野果充饑,靠粗糙的過濾海水解渴。哦,對了。在那個小島上,日夜的變幻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我們數著日子,就這樣一共在小島上待了84天,這樣反過來推算,我們整整在船上煎熬了三個多月!」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7WE3OLRuo
「你現在還有辦法確定那個小島的位置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WboutuDkJ
「我向上天保證,我和所有船員都沒有任何人知道關於那個小島位置的任何一點信息。在小島上待了足夠久之後,我們又鼓起勇氣再次乘上船返航了。管他呢!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那個小島上吧。可是離奇的事情又來了,我們航行了沒幾天,竟然又看到了陸地,您猜猜看是哪裏?」
「我在這段離奇的經歷中已經很難找到錨點......恕我不知如何去猜。」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jra6CTnKW
「那裏是新國!天龍域人的國度。哎,這時離我們遭遇暴風雨的地方,已經隔了大半個世界啦!當地人聽不懂我們的語言,但不管怎麽說,我們總算是回到人類世界了。新國的百姓給了我們很多幹糧,我們靠著它們一路返回了格朗日。在離開新國之前,我試過用地圖詢問當地人,離海岸兩三天航程的地方是否有什麽島嶼。可是當地人都堅定地認為那裏只是一片空曠的海域。拉斐德先生,這以上就是我所知的一切了,您從別的海員那裏得到的信息,絕對不會比我剛剛的論述要多出什麽。如果是以前的我,恐怕追根究底也要找到這場離奇遭遇的真相,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們都只是些靠喜怒無常的大海活命的可憐人,現在是時候作出謙卑的態度來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C74XNUUiq
「這真的就是全部了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d6rZNI0UU
「拉斐德先生,我以我安吉洛船長的名譽發誓,即使是最優秀的小說作家,也不會從這段經歷中衍生出更多故事來了。如果您非要聽一聽船上鬧饑荒時,船員驚恐和絕望的神態之類恐怖的細節,我也可以勉為其難和您詳述一下。」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vIHACSjhV
「你誤會我了,安吉洛。只是我覺得,這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從你的嘴裏如此平靜地講述出來有點難以置信。」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iJ7tpLp60
「在那幾天,我是故事的經歷者。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也是個旁觀者了。拉斐德先生,再兇險的故事都是逝去之事,現在,我又和我的奧蘿拉幸福地團聚在一起了,還有什麽可怕?」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Kvlwd8sle
拉斐德先生沈默良久。顯然,即使是對於他這樣擁有豐富人生閱歷的人來說,剛才的經歷還是有太多難以理解之處。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Z3GbSfqNv
「享用晚餐吧。松軟的白面包和新鮮的油封鴨腿,可不是在海上漂泊的人常能享受到的食物。」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1lNgNFPGC
水手們在酒足飯飽後,就繼續唱起民謠來。熱拉爾夫人照例加入了他們,熱拉爾先生則在角落裏捋著卷胡,瞇著眼仔細數著水手的餐桌上的餐盤。安吉洛沒有加入他們,也沒有喝酒,只是在奧蘿拉小姐座位的旁邊,獨自沈思著。在剛剛和拉斐德先生的聊天中,他將經歷中最關鍵的部分隱藏了。不過,這一切並不重要。因為這最關鍵的部分,在海員中也只有自己和已死掉的瓦謝知道。只要自己永遠守口如瓶,那些地獄般的秘密就絕對不會有傳入世間的機會。他看了眼面露笑容的拉斐德先生,從口袋中拿出自己昨晚精心修改數次的辭職信。不論怎麽說,自己與大海為伴的生活,就要在今天徹底結束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vR2ceH5Nb
突然,聽覺敏銳的熱拉爾先生似乎察覺到了屋外的某種聲響,快步朝酒店大門走去。還未等他完全打開門,幾個帶著槍的警察就迅速推開他沖進屋裏來。眾人不明所以,可拉斐德卻覺得緊張地站了起來。因為他在房內燈光的照射下方才看清楚,進來的人並不是普通的警察,而是尼奧蘭港的警察局長蒙泰伊。蒙泰伊和他的兩個隨從進了屋後,酒店的房門再次被推開。數名同樣身著製服、身材高大的人彎腰擠進屋內。在這幾個人進來後,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情況的緊急:來者是貨真價實的憲兵!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0rUPO6Qbg
「這裏有沒有人叫做安吉洛·赫爾曼?」一位年輕的警察厲聲問道。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TSM2uWSzp
屋內的眾人面面相覷,直到熱拉爾先生將手指向了人群後方那位可憐的水手。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KzgHEpvvU
「是我。我就是安吉洛·赫爾曼。」安吉洛的腦海一片空白:為什麽警察會找上自己?難道他最害怕的情況發生了?雖然十分緊張,但安吉洛還是鎮定地進行了回答。一旁,奧蘿拉緊緊地抓著他的手。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ZPFDnISSR
年輕的警察歪了歪頭,幾名憲兵立刻沖上前去準備抓住安吉洛。水手們有些憤怒地擋住他們,質問對方為什麽抓人。憲兵懶得解釋什麽,直接靠蠻力推開了面前的水手。被推開的水手並不服氣,隨手抓起桌上的盤子朝著憲兵砸去。幾名憲兵立刻警覺地後撤一步,幹凈利落地從背後抽出長槍對準了人群。水手們舉著盤子的手懸停在半空中,用惡狠狠卻又有些閃躲的目光與士兵們對峙著。血腥的事件似乎就要一觸即發。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uF9zu69yM
「請大家冷靜,都冷靜!」拉斐德先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極力安撫著眾人,「蒙泰伊先生,還有幾位憲兵大人,請相信我們並無惡意。這一切都太過突然,我們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你們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們的安吉洛?是不是遇上重名的人啦!」
「安吉洛·赫爾曼,梅萊亞號的船長。哪裏出了錯?」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V5Y3XbXVR
拉斐德疑惑地看向安吉洛,但對方的神情中也只有迷茫,「可是你要找的人是一個沒有什麽汙點的正直公民。能否給我們一個要帶走安吉洛船長的理由?」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uH1YuykBG
「理由呢?」「對呀,我們要理由?你們憑什麽上來就抓人?」幾名水手附和道。
年輕的警察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準備強硬地沖上前去。蒙泰伊卻攔住了他,緩步走到拉斐德面前,小聲地說,「請您放心,拉斐德先生。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正如您所見,這些憲兵隊的先生們一早就來到了尼奧蘭港,要求找來你們中的安吉洛。我還以規則不合流程卡了他們半天呢!根據我這麽多年的經驗,恐怕也只是一些涉及航海條例上的小問題。只需幾個鐘頭,諸位就可以和你們的安吉洛船長重逢啦!」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RYW9XtPg2
「如果是這樣的小事,為什麽要勞駕憲兵隊出動抓人?」
「誒,這是好事情啊。現在聖上對地方的各種事務都親力親為,當然是指派自己信得過的部下來執行了。」蒙泰伊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拉斐德卻意識到了事態究竟有多麽嚴重。這幾十年來,就連本地的警察也不會輕易在港口區抓人,這裏魚龍混雜,如果不小心因為一些小事情而抓了某個和外國權貴沾親帶故的家夥,留下的爛攤子就很難處理了。可是如今,憲兵徑直闖入港口區的酒館,連解釋都沒有就要粗暴地抓走一位近期聲名顯赫的人物。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p2J0SN6HU
「我們在格朗日海域內的所有航行都符合相關法律,我向您保證,大人。」安吉洛走上前說道。事實上,安吉洛不敢露出任何膽怯的表情。雖然他的確不記得自己曾經觸犯過葛德希沃的任何一條法律,但是在欺騙了自己的朋友們這件事上,他是無可辯駁的。而這種欺騙背後的秘密,遠比其它任何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無妄之災都重要——但如果警察知道了他在神秘海域中的那些遭遇?這不可能!就算真的知道了那種事情,估計大人物們也不會再有興致向自己興師問罪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rUYCkJ5eL
「我也可以向您保證,大人。我們的安吉洛船長,是位勇敢、正直、高尚的公民,絕不可能作出什麽值得憲兵隊前來親自逮捕的惡行。」奧蘿拉也向前走了一步。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4TyJd02dC
蒙泰伊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隨即轉過身去。年輕的警察和憲兵一擁而上,把安吉洛架出了酒店。拉斐德、奧蘿拉和眾水手跟著走出店門,希望能從這些長官的口中再得到哪怕任何有用的信息。可是對方始終閉口不言。安吉洛被帶上一輛黑色的馬車後,兩位持槍的憲兵坐到了他的兩側,牢牢地將他的雙臂鎖住。另外兩位憲兵站在馬車的後方,一只手摸著槍,保持著對人群嚴陣以待的姿勢。馬車上那位可憐囚徒的視線被限製在了正前方,完全看不到後側焦急呼喚著他的朋友們。安吉洛有一種隱隱的預感,這次的離開和以往任何一次艱險的航海都不同,他可能不會再擁有返程的機會。路燈將昏黃色鋪在他的臉上,讓他聯想到自己第一次乘船時、在海上看到日落時的場景。那時,老船長因為害了肺炎而病臥床榻。彌留之際,他指著夕陽對安吉洛說,「安吉洛,水手並不是輕浮的冒險家,我們不做任何無意義的冒險;但是,只要一段航線是有意義的,那我們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將它走完」。想到這裏,在這種可怕的時刻,安吉洛的心中反而升起一種彌賽亞式的情感來了:如果他就這樣帶著那些航海中的秘密活下去,那它們最終會成為壓在他心中的一塊巨巖。或許在某一晚的夢囈中、某一日醉酒後的歡唱中,他會將這些事情完整地吐露出來——這是多麽的可怕呀!安吉洛後悔,如果他當時不與瓦謝一起進入那個洞穴,就不會見到那些令他無法忘懷的事情。那些壁畫、古代文字和建築遺跡,那些本來不該進入他這個平凡人生命的東西!可是,既然木已成舟,那麽今天突如其來的災禍,或許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只是,他的愛人,他的朋友們,他們該如何是好?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ibzYQbaj
「安吉洛,我的安吉洛,這到底是為什麽?求求你們,再仔細查一查吧!」安吉洛從嘈雜的人群中分辨出了奧蘿拉帶著哭腔的乞求聲。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AFhFmBQnM
「奧蘿拉,不要擔心,不要慌張!先回去,回家去!」安吉洛對著前方無助地大喊,旁邊的憲兵怒氣沖沖地瞪了他一眼。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oQpUKh0a5
「安吉洛!」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pzjXytbNe
「拉斐德先生,請帶奧蘿拉離開!請照顧好......」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gNhbUZuMd
車夫見人已上車,便擡起鞭子,迅速駕駛著車消失在了大道的轉角處。對安吉洛來說,酒館的一切聲音都淩亂地散落在了馬車的顛簸中。原地,水手們不知所措,拉斐德在酒館中來回踱步,奧蘿拉小姐在一旁哭泣。在嘈雜的沈默中,水手中的一位突然高聲歌唱了起來:
喔,美麗姑娘,轉個圈,
在酒館裏,你是最亮的星。
不論貴族還是平民,
我們的歡笑,一樣的歡暢。
那些貴族在他們的宮殿,
裝模作樣,真是讓人厭煩。
但在我們的小酒館,
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君王!」
這首歌在酒館裏回蕩,
帶著笑語,帶著希望。
在新政下的格朗日,
酒客們的歌聲多麽的狂放!
所有人都噤聲了。這段歌詞,本是之前他們之前所唱那首民謠的後半段。在新政結束之後,人們都很自覺地在歌唱時將其刪去了。這位酩酊大醉的水手憤怒地紅著臉,再一次唱道:
那些貴族在他們的宮殿,
裝模作樣,真是讓人厭煩。
但在我們的小酒館,
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君王!
這一次,眾人也逐漸跟隨著他的歌聲合唱起來。熱拉爾夫人並沒有加入他們,只是焦急地在一旁祈求他們停下。拉斐德先生讓下人安頓好了奧蘿拉小姐,隨即走出酒館,準備利用自己的人脈打聽出更多關於這件事的情報來。眾水手一直歌唱到深夜,直到熱拉爾先生強硬地將他們趕了出去才作罷。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WZvy9r8Kq
在奧蘿拉的家中,她一直等待著拉斐德先生的到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任何消息,直到第五天的晚上八點整,拉斐德先生帶著下人輕輕敲響了奧蘿拉的家門。他直接坐在了餐桌前,一言不發。奧蘿拉急得直跺腳,想要拉斐德說出個所以然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ihRiBukq5
「奧蘿拉小姐,在我告訴你我打聽到的事情前,請你發誓,你永遠信任你的未婚夫,永遠信任安吉洛·赫爾曼船長。」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KvnYZi7a9
「我發誓,我永遠信任我的未婚夫,永遠信任安吉洛·赫爾曼船長。」奧蘿拉鄭重地說道。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igKWRrUG0
「在你們相處的這二十年中,他有沒有跟什麽比較可疑的人有過往來?」
「您在說什麽呀。安吉洛工作的時候,除了待在您的船上,就是在港口的酒館裏和他的水手們聊天。雖然我們的住所並不在在一起,但是我們相處的時間裏,他都是一個守規矩的人!連尼奧蘭港本地的黑幫,他都從未接近過。你說說看,對於一個長居在各種混亂環境中的職業,這是多麽寶貴啊。」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JBPAPgeX7
「那麽,我就放心了。事實上,我也一直對他抱有和你一樣的信任。你們初來尼奧蘭港時,還只有十幾歲。我從那時就認識了他,並自認為算比較了解他的人之一。也正因為如此,我願意幫他。」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82pTw8VYX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麽?您說呀!」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hFyPn7rOq
「安吉洛,被指控為艾拉維亞的間諜。」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kiFiNOfvj
「啊!」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rdnQxc4k6
奧蘿拉聽到間諜兩個字後就瞬間昏死過去,並直挺挺地朝後方倒下。拉斐德和下人立刻喊來了醫生。在這個時代,任何葛德希沃人都明白,被指控為間諜究竟意味著什麽。即使是在新政最為昌明的年代,間諜的下場不是被關在永恒的地牢中直到死亡、就是被剝奪所有財產後,徹底逐出格朗日自生自滅。而現今,被指控為間諜者的命運,恐怕只有迎接冰冷的子彈這唯一一種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NQWcM7i6L
大約半個時辰後,奧蘿拉逐漸清醒了過來。她用幹燥的嘴唇反復和拉斐德先生重復這種指控的荒謬,但是拉斐德先生也只能作出無奈的表情。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QYoib63tB
「拉斐德先生,您真的相信這種可怕的事情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atSHro96i
「我想,我的態度和你一樣。」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kYF0BLARd
「那麽這就是我的觀點:這是萬萬不可能的!如果安吉洛這樣的好人、正直的人都成了艾拉維亞的間諜,那麽尼奧蘭港就沒有幾個人是清白的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0fRbyoLpn
「你先不要著急,既然是指控,那就還有爭辯的可能。明天,我們一起去警局,爭取讓他們能夠意識到抓錯了人。」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ilVS5oVZu
「那麽,到底因為什麽,他們為什麽懷疑我的安吉洛?」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9TCIn6Eys
拉斐德再次陷入沈默。早在事變當晚,他就已將很多事聯系起來。梅萊亞號在從艾拉維亞返程的途中無故消失半年,很可能就是指控的根源。雖然,這種懷疑依舊是空穴來風,但已足夠讓都城裏那些恐懼著艾拉維亞的老爺們噤若寒蟬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WeSXiQybk
第二天,拉斐德、奧蘿拉,還有得知了消息而急忙趕來的拉內,三人一早就等候在警察局外,希望可以得到申訴的機會。至少,得讓他們得到見一見安吉洛本人的機會。可是,警局裏的官員全天都沒有給他們一個正眼。直到晚上,一位老警察可能實在覺得三人有些可憐,借著出門巡視的機會悄悄將他們請到了一旁的小巷口。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aQzM28ye7
「放棄吧,你們同伴雖然只是被指控的程度,但是這種罪名,不可能有公開審判的機會,朝廷更不會給你們尋找律師的機會。」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9Okdxd7aK
「那我們可以見一見他嗎?」奧蘿拉焦急地問。
老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下奧蘿拉,「哎,多麽美麗動人的姑娘!你和犯人是什麽關系?」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q7XLyedIt
「我是他的未婚妻。」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IiznckKxa
「那就是沒有關系了,小姐。在我看來,這世上男女的非血緣關系,只有夫妻、情人和無關這三種。而一個男人總得是先有了妻子,才能算得上有情人。你還年輕,趕快另尋歸處吧!」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RTzUyf8qc
「您這是什麽話?安吉洛先生是她的未婚夫,是我們的朋友!我們連知道他具體罪名的權利都沒有嗎?」拉斐德先生說完這段話後有些楞神,因為他方才從自己的嘴中聽到了自己自信不可能說出的「權利」二字。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NSRnB1eo0
「我認得您,先生。您是拉斐德公司的董事,在尼奧蘭港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是即使如此,您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您瞧,即使一個人為殺人犯這樣的惡徒辯護,旁人也不會覺得他是殺人犯的同夥;可倘若一個人為間諜或者賣國賊辯護,那他就非常自然並且毫無疑義地成為後者的一員了。證據就是,您在尼奧蘭港經營多年的人脈,此時有一個人願意在這時為您的朋友說句話嗎?您的朋友很可能是來自艾拉維亞的間諜!倘若你知道一些連我們都不知道的,他的具體罪狀,那我們可能就要同時啟動對你的調查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nqzR5R15l
「安吉洛先生是絕對不可能作出這種事情的。我和他一起長大,這一點不會有錯!」拉內激奮地說。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u0Un4XXqn
「這也不影響,年輕人。一個人勇敢、正直、高尚,有完美的品格,卻不影響他也可以是一個賣國賊,這二者毫無關系。」
老警察說完就搖著頭離開了,留下三人在原地相對無言。
「這是為什麽?拉斐德先生,你在尼奧蘭港經營了幾十年,對那些官員更了解,請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上一次見到安吉洛,他還在和我聊著未來的謀劃呢!」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LqCvNURV3
「我怎麽會知道!」拉斐德用不常見的高聲調說道。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CM2LaVpkZ
「你不知道?你怎麽會不知道?你可是他的上司!他一直這麽尊重你,卻沒想到你是如此怯懦且善於逃避責任的人!傻子都能猜出來,安吉洛為了押送你的貨物去了艾拉維亞,然後又因為海難滯留了半年多。在現在這時局下,不被懷疑是間諜才奇怪呢!」拉內舉起拳頭胡亂地揮舞,最終重重地砸向了街道旁的路燈。路燈的燈芯在夜晚的寒風中搖晃,讓燈下三人的影子也變得飄忽不定起來。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MO5UZUnQe
「所以,海難是我造成的嗎?你還要我做些什麽?我還能做些什麽?」拉斐德布滿皺紋的眼角中罕見地噙滿了淚水,「那些曾經打著包票自己可以在朝廷裏說上話的朋友,現在連辦公室的門都不願意讓我進去!如果不是我去一個一個地懇求他們,現在誰會知道他被指控為間諜的事情?他是我一手栽培起來的優秀船長,難道是我要送他去監獄裏的嗎?」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HR2BfMs7z
拉斐德,這樣一個生意人,從小就見慣了商場上的各種爾虞我詐。所以,他養成了和任何人都保持距離的習慣。可是他打心裏欣賞安吉洛這位青年人,甚至有時將他視作自己的養子一樣。間諜?這種事情他不可能相信。可是他又能做些什麽呢?即使自己在尼奧蘭港周轉多年,在這種變故面前,和一位普通的水手也並無太多區別。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Yer7vpSmI
拉內可能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言語有些過激。他避開拉斐德的視線,坐到了街角泥濘的地面上,把頭埋進自己的胸前。就在這時,奧蘿拉哭聲卻突然打破了短暫的寧靜。同時,她說出了一句讓拉斐德與拉內都無法意料的話。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nNvQbXf6Y
「我......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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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和歷史都一樣,時快時慢地搖擺著前進。對於安吉洛的煎熬的朋友們來說,這位船長的音訊幾乎完全消失了。一個月多後,奧蘿拉等人被通知去領取安吉洛留下的「物品」。警察對安吉洛的處理結果閉口不談,可深諳官僚作風的拉斐德心中已然有了最壞的結果。至於所謂的物品,不過是安吉洛被抓的那天晚上所穿的衣物,以及一本可能是監獄內提供給他的通俗文學讀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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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蘿拉相信安吉洛還活著,並決心一直等待著未婚夫的歸來。即使有人暗中勸阻,但不知是出於對未婚夫的愛還是道德上的矜持,奧蘿拉堅持留下了腹中的孩子。拉內和一眾水手在離開尼奧蘭港之前,合力留給了奧蘿拉一筆錢。拉斐德也經常指派下人前來照顧懷孕的奧蘿拉。至於尼奧蘭港的其他人,過著和以前幾乎沒有任何差別的生活。在新政剛剛被取消的那些日子裏,坊間充滿著各種極其不滿和憤怒的言論,甚至有激進者提出了要起義或革命的口號來,可最終都沒有激起什麽水花。人性總是對突然的轉變敏感,而對緩慢的侵蝕麻木的。而通常的歲月裏,也沒有那麽多戲劇性的轉折。總之,人們最終意識到,沒有新政的生活也並非之前所想的那樣不可接受。至於和艾拉維亞「迫在眉睫」的戰爭,更是像舞臺上小醜用各種動作精心鋪墊,打開後卻又空無一物的盒子一樣,成為人們長久的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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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十個月後,奧蘿拉產下了一名男嬰,但自己卻因生產後的大出血而死去。死前,她把旁人叫到耳邊,用盡最後的力氣重復著那個自己曾和未婚夫一起約定好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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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吉爾......孩子的名字,是維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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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蘿拉死前沒有料到,在她身旁接生的仆人沒有料到,心灰意冷的拉斐德先生也沒有料到,這個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喚出的詞,有一天將會成為對於葛德希沃人最如雷貫耳的名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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