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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成為他勞動產品的東西,就不再是他本身的東西。」
——卡爾.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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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最後一天的學校生涯,學霸從樓頂躍下。
而明天,就是畢業典禮。
「我漂亮的女兒啊⋯⋯」
滾燙又哀傷的淚水從她母親的眼角滾落。接到這個噩耗的第一時間,這個中年婦人就趕來學校了——濃妝艷抹的。說真的,她還以為今天是要來拍畢業照的。
公布欄上的年級排名,學霸的名字依舊在第一位,那是她母親的驕傲,也是父親的;不少見這一對夫妻,逢人就誇自己家的女兒是多麼聰明,然後她一現身,誇讚又隨即變成責備。「你那一題為什麼有塗改痕跡?」「即使你老是考第一名,還是不能大意!」
彷彿天下間的所有罪惡,都不及那考卷上的一處塗改嚴重。
然後她,永遠只是笑笑。「我知道了,爸爸媽媽。」用甜甜的聲音這樣回應。
「她太累了,」同班的孩子們總是這樣說:「她人長得又漂亮,成績又好,但她爸媽從來沒有誇獎過她。」
當然,她的父母那邊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們怎麼可能不愛她!她是我們的孩子!又這麼優秀,」像是想證明什麼的,她們掏出手機:「看看!看看!這是我們在孩子身上發現的傷!這一班都不是好東西!他們霸凌我女兒!」
我試探性的問:「既然你們都知道了,為什麼不處理這個問題?」
「因為她不想!」媽媽歇斯底里的咆哮著:「我想報警,可她根本不配合!警察也到了學校調查過,每個人都在說謊,這些狗娘養的死孩子也一樣!」
「你如果懷疑是憂鬱症,我可以告訴你——並沒有!我們關心我們的孩子!還帶她去看了精神科!」爸爸把診斷書拍在桌上,指著其中的那一行字:「你自己看看!這上面都寫了是壓力太大!」
我知道你還想問什麼,但時間不允許我們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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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級第二的男孩是個不錯的朋友,「我跟她是長年的競爭對手,」他坦率的說:「可惜,我永遠贏不了她,但也拜她所賜,我一直在她的後面追趕著,如今也成為一個優秀的學生。」
班導師對自己班上一口氣出了個「年級第一與第二」感到非常的驕傲。同班同學走出教室,都覺得比其他人高了幾分。可以說,這兩個競爭對手,本應該是這個班級裡最重要的寶物才對。
但當他看到那些照片時,表情依舊是迷惘的。
「這是什麼?」
「這是她被霸凌的痕跡,有些傷口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了。」
「霸凌?怎麼可能?這應該是被她父母打得吧?」他毫不在意的說著:「難道你沒看到前面?她爸媽可沒誇過她。哪怕一次都沒有。」
傷痕是存在的。不只有照片,連法醫的驗屍報告也支持。「那肯定不是昨天才受的傷,更不可能是一個人造成的傷。」
法醫說著,但年級第二可不這麼認為。
「對啊,所以這肯定是家暴導致的。她父母可沒口頭上這麼愛她。」
那難道沒人注意到?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告訴你,有,而且我們全班都注意到了。如果你想指責我們沒有進一步動作,我可以告訴你——她不想——我們也沒辦法。」
「又是不想?為什麼。」
「她就是個怪人,總是坐在位置上一直看書。而且,這三年來,她總是第一個到班上,然後最後一個離開。你知道這有多離譜嗎?她不只拿了市長獎、年級第一,還有全勤,全勤欸?這三年都是這樣,甚至連重感冒了都一樣。」
你也這樣認為嗎?
「不,」風紀嚴肅的說:「全班都知道第二那傢伙嫉妒學霸。」
你想想,「一個人永遠跑在前面,而他永遠在後面追。當他考了672分的時候,她就考683分;那傢伙是個天才,而第二那傢伙⋯我不否認他很努力,至少跟我比起來。」
「但你能理解無論你怎麼努力,都無法超越那個人嗎?」
我說:「我懂。」
所以第二他瘋了,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學霸跟班導上床。傳的最盛的時候,連校長都出來問話了,甚至還驚動教育部。每個人幾乎都在說學霸跟老師上床的事情,即使調查結果老師沒事,但大家還在傳。
「而我擔心她會受到影響,也去關心過她,她卻說叫我不要管。」
班長說:「真是個怪人,不是嗎?」
但這不是我們排擠他的理由。「而且第二那傢伙根本就沒反省過。」
「這本來就是事實!」第二歇斯底里的咆哮:「我每天讀書讀到凌晨三點,三點!然後永遠都考輸她,然後呢?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學霸,而我是第二。操他媽的第二!我受夠了!」
所以第二就放出了那個謠言。「那才不是謠言!那是事實!是別人聽到以後跟我說的!老師明明就是偏心,他跟學霸上床,然後提供她考試答案,讓他可以永遠都考第一!」
「有什麼證明嗎?」面對我的問題,第二沈默了。
「但是,他們確實有上床!有人有看到!」第二顫抖的說:「那是隔壁班的,他家住在汽車旅館附近。某天下課他看到班導開車帶她進了汽車旅館,這難道不是證據?」
但事實上,教育部性平會調查後,發現都是虛假指控。
汽車旅館是有監控攝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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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就算後來的調查結果,老師是無辜的,但大家私底下還在傳。」
「對,只是不會講的那麼白了,我們都在傳老師再跟學霸交往。」
謠言從來沒有平息過,但就本人而言,學霸的成績似乎並沒有受到影響。
她的父母說:「那種流言蜚語我們也聽過,本來還蠻擔心,但她跟我們說『不用管這麼多』我們就沒在意了。」
「反正她的成績都沒受到影響。她甚至威脅所有人——要是想讓她轉學或離開這裡,她馬上死給大家看。」
這個論點就有趣了。畢竟,她是在畢業的前一天跳樓的。
「但我不相信這些,」風紀說著,他本來就是學校的校霸,是讓老師推上風紀這個位置的。「我本來就是個混混,但老師不肯放棄我,讓我當了風紀——他還跟全班同學商量,讓我可以靠著每年的風紀表現獲嘉獎,來讓我繼續留在學校。」
「所以老師是關心所有人的,我希望妳能理解。我不確定第二是不是瘋了才會放出那個謠言,但我希望妳不要受到影響。」在班上,風紀對著學霸這樣說:「如果妳有困難,儘管跟我說,我會幫妳的。」
然後學霸依舊是甜甜的笑著:「謝謝,現在你可以滾開嗎?」
「你防礙我讀書了。」班長說:「她對每個人都是這樣說的,她拒絕一切的好意。」
「…不,她沒這樣對我說過。」風紀說。
「所以你打她,因為她沒這樣對你,是嗎?」這是源自班長的指控:「你本來就是一個混混,高一時就差點把人打成植物人。要不是那個人醒了,老師也保他,讓他做一堆校內服務,他早就退學了。」
所有人都這樣說,但風紀確實是靠那個「人見人怕」的氣質來維護秩序的。
「我們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生,」校長說的很漂亮:「而且,在該員投入校內服務後,他的行為卻是有改善了許多,並且最終成為該班風紀股長。」
我問:「那是老師求其他學生的,不是嗎?」
「或許是,但最終成果是好的。而這也體現了我們學校的教育理念……」
校長滔滔不絕的講著那些沒營養的東西,似乎只要強調「這是為了學生好」,就能忽略學霸跳樓的事情一樣。
「你能聽我說一句嗎?」第二懇切的請求:「我知道……我的話已經不值得被信任,但……去看看六樓的廁所,最後一間隔間。」
那地方不會有人來,是相當隱蔽的空間。裡面放著一些掃具,跟一個固定在牆上的深水盆,就是洗拖把用的那種。
從四周散落的頭髮,可以說明在這個小空間裡發生了什麼事。
風紀把她拉到這個空間,放了一盆水,然後將她的頭壓入水盆裡。
「幹你娘!妳他媽為什麼永遠都在拒絕別人的好意!」把她的頭拉上來後,又在壓下去一次:「我們要幫妳!知道嗎!全班都想幫妳!真的要逼我打女人?幹!」
然後揪起她的衣領,風紀狠狠甩了幾個巴掌,再把她壓入水裡。
不知過了多久,上課鐘響了,風紀沒有回到教室。逃課對他來說,稀鬆平常。
但對學霸不是。「現在是數學課對嗎?」然後依舊甜甜的笑著,頂著散亂的頭髮、濕淋淋的衣服,以及紅腫的臉頰。她回到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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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要幫她,這是對老師信任的回報。
「開學第一天,風紀是這樣跟大家說的:『老子我就是風紀股長,誰敢破壞這個教室的秩序,老子我不會放過他。』」
然後,任何敢違反規定的同學,都會被他揍一頓。
「他就是拿著雞毛的將軍,自以為是到了極點。」這位同學的形容方式很不錯。
不過,風紀卻不以為意。
「你不能否認這很有用,」他說:「有些人,你說兩句就好。說兩句沒用,就打他兩拳……你在想老師難道不知道嗎?我過去這幾年可不是混假的。在那個巷子裡打人不會被發現,哪條路沒有監視器,我都一清二楚。他們家長就算知道了,也沒證據來搞我。」
有個青春期荷爾蒙作祟的男孩,老愛拉女孩胸罩的背帶當彈弓玩,每個女孩都因為他這樣不禮貌行為感到羞恥與憤怒。
「這還是靠我解決的,他喜歡拉背帶不是嗎,我就脫了他褲子,用橡皮筋彈他老二,敢叫一聲就甩他一巴掌。我記得我就這樣一邊彈,一邊甩巴掌,有幾次他沒叫,我還是打下去了,所以我拍自己臉頰兩下自己還他。」風紀沾沾自喜的說。
這確實很有用,他再也不敢了。
「人權?你認為這個準強姦犯有什麼人權可以主張的?彈胸罩的自由權嗎?」
班長則是這樣評價風紀的暴力行為:「就只是白癡而已。」
我問:「老師難道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班長表情微妙的說:「他都幫風紀處理過多少次家長抗議了?就算是白癡都會意識到什麼。老師不制止的原因也很簡單——他只在意學霸跟第二而已,只有他們兩個才能體現他『教導有方』,懂?」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風紀的暴力霸凌行為的?」
「⋯⋯大概是一開始就知道。」
問了很多孩子,每個人都是這樣回應的。「那你們就這樣漠視?」
「因為我們不是學霸跟第二。」「班長說我們不是學霸跟第二。」
班長是這樣認為的:「我們本來就身處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裏,所以我們只能做好自己的角色。」
「那你的角色是什麼?」我問。
「維持這個班級——我覺得很明顯。看看我們的風紀,應該只會用暴力解決事情的白癡。老師請求我們讓他當上風紀,他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只會所有的關心與注意力,放在第一跟第二身上。而剩下的人呢?如果今天教育部讓老師可以開除學生,那我相信他只會留下他們兩個人。」
說什麼「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生」都只是謊言而已。說穿了,是因為義務教育,學校才會把學生留下來。沒有義務的話,學生什麼都不是。
「一個班級需要一個班長,所以我是班長。」從他的口中聽不出來什麼情緒。「他們需要一個人站在前面,告訴他們現在應該做什麼。因為,我們有個暴力狂風紀,有個自我孤立的學霸,還有一個嫉妒心極強的第二名。」
羊群需要領頭羊,征雁需要破風雁。
「所以學霸不想要人關心,我就叫大家不要管她了。第二名想要放那個消息,我就講給班上幾個嘴巴大的。風紀想打不守規矩的人,我就讓幾個人給風紀投訴抱怨,給他理由出手。」班長顯得並不自豪。
你的存在,是一個悲哀的角色——我本來想說,但卻又反悔了;爛在肚子裡吧,這句話。
「生命就是這樣。」離開前,班長跟我這樣說:「至少學霸可以選擇跳下來,即使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們都是照她的意思做的。所以如果沒事,不要再來煩我了——我還要去開導那些還沒看開的同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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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漠、忽視、片面的善意。規則。
看不到真正的原因。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原因。或許,就這樣承認結果。
感覺似乎不是阻力,在真相面前的,是一種所有人都不願意去面對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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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嗎?或許。」學霸這樣說著:「但我撐得下去。」
「即便我的父母、同學都是如此的人,我也撐得下去?」
「當然。」
我不能理解。
因為痛苦是沒有必要的。
嗎?
從小,「我們被灌輸『那是一條路』,」到大,「我們也只知道那條路。」
然後我們看到了什麼?
「妳如果不好好讀書,長大以後就會像她一樣。」母親告誡著學霸。
「你拿到這樣的成績就滿足了嗎?」父親責問著學霸。
「因為有妳,所以我才有努力的目標。」第二對自己的欺騙。
「妳是我們班上最重要的代表。」風紀對她的善意。
「只有繼續維持下去,妳才有資格留在這個教室。」班長的冷漠言語。
我甚至記不得老師說了什麼。
但他是個好人,也只有他會跟我說:「這次考的很好,繼續維持。」
只有他能看到我的真正價值。
750分?這不是什麼難事,不要錯就好了。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到那個,只要他能理解我的價值就好。
我意識到了什麼。「所以,當妳真正的考了750分,妳的價值就到頭了。」
「你覺得我是因為這樣而跳下來的?」學霸依舊甜甜的笑著。
「然後,妳的高中生涯也到頭了。」我這樣說。「但,妳還有大學啊。」
不對,不是這樣的。「妳到底,在做什麼?」我最後,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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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天,終究是有人,會發現講台下藏著的那封信的。
「致班上的所有人:謝謝你們,我很開心,畢業快樂。
我,就不陪你們繼續走了。」
署名,是學霸。時間,停留在跳樓的那個夏天。
直到現在,那封信還在那裡。
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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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作為對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個受動的存在物;
因為它感到自己是受動的,所以是一個有激情的存在物。
激情、熱情是人強烈追求自己的對象的本質力量。」
——卡爾.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化《完》
———文末———
這是一場我對小說敘事的瘋狂嘗試。
我不要「單純」,我要「瘋狂」。不是情節上的戲劇性,而是敘事結構本身的瘋狂。我要讓語言、角色、視角——這些文學最基本的構件——互相撕扯、交錯、反問。我要讓讀者不再只是閱讀,而是被牽引、被困住,甚至被捲入。
為了這樣的敘事結構,我需要一個足夠瘋狂的題材。
所以我選擇了「異化」。
我引用了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理論,不是因為它時髦或崇高,而是因為它——至今仍準確地說中了我們的現實。
我們做著無法帶來滿足感的工作,
賺取越來越不夠花的薪水,
維持一種越來越難接受的生活。
然而,我們卻說:這是正常的。
這不是習慣,這是異化。
只是我們把它包裝得太過熟悉,以至於連痛苦都變成了例行公事。
所以我常說:「我們要對現有的一切進行反思,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當我想到這個小說結構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異化論。
這部作品不想回答「為什麼學霸會跳樓」,因為答案從來不在「她的選擇」裡,而在我們每個人「理所當然的視角」裡。
如果你感到不安、困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那就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