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尼奧蘭港默示錄
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yrikcZjl9
第一章·歸來
在1214年一個禮拜日的早晨,尼奧蘭港的人們不尋常地忙碌了起來。半個小時前,一位正在酒館門口休憩的水手率先看到了海上若隱若現的桅桿。就在這司空見慣的場景即將使他昏昏欲睡的時候,水手看到了前桅欄帆上那團標誌性的紅獅子圖案。他瞇上眼,牢牢地盯著船來的方向,直到那艘三桅大船從遠海的濃霧中顯出完整的形象來,他才激動地從椅子上躍起,並興奮地搖醒了身旁喝的爛醉的同伴。
水手一邊呼喊,一邊在街頭奔跑著。不少居民從自家的窗戶中探出頭來,用埋怨的眼神盯著那位驚擾了他們難得休息的聒噪青年。可水手並不在乎這些,他還時不時轉過身去,向身邊驚訝的行人不厭其煩地重復著剛剛的新發現。
「拉內,我的好拉內。究竟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讓你激動到要把我們所有人都從美夢中呼喚出來?」面包店的廚師攔下了水手質問道,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氣惱,「是艾拉維亞的大軍已經打到尼奧蘭港來了,還是聖上決定收回他的新政令了?」
「是梅萊亞號,梅萊亞號回來啦!」
「什麽梅萊亞號?你說的不會是半年前遭遇海難的……」
「對,是那個半年前遭遇海難的貨船。」
廚師有些驚訝地長大了嘴,「是那個從艾拉維亞的雅丹港運送煤和香料的船?屬於拉斐德公司的?」
「是從艾拉維亞回來的船,屬於拉斐德先生的。」
「我還是不敢相信,畢竟這年頭重名的船可太多啦。」
「千真萬確,富尼耶先生。就算艾拉維亞的士兵已經打到了尼奧蘭港,就算聖上又收回了他的新政令,這世上也不會存在第二艘梅萊亞號哩!」
「哦,我的天啊!」廚師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隨著水手的呼喊,越來越多的人的得知了這一石破天驚的消息。人們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家中跑出來,紛紛奔向港口。連向來很少露面的港務長吉柏林先生都乘著馬車來到船塢旁的瞭望平臺上,威嚴而關切地註視著逼近的航船。領港激動地劃著小船奔向梅萊亞號,在他靠近大船,接住船上拋下的繩索之時,眾人也剛好清晰看到了這艘傳奇帆船的模樣。船的橫帆和三角帆都變得千瘡百孔,清晨的陽光從巨大帆面的漏洞中穿透過來,與黯淡蠟黃的船身形成了鮮明的比照。後桅則是完全像被風暴吹折的樹枝,幾乎從中間斷開,有氣無力地垂在甲板上。唯有梅萊亞號的斜桅像騎士的長槍一樣堅挺地橫在船前,讓整艘船顯現出一種窮且益堅的氣質來。
隨著下錨的命令,這艘飽經滄桑的帆船終於疲憊地停臥在尼奧蘭港的船塢中。直到船上的水手向岸邊的眾人作出問候的姿勢,竊竊私語的人群才爆發出整齊的掌聲。人們將船圍得水泄不通,急切地想知道這半年來杳無音訊的他們究竟經歷了什麽。梅萊亞號的失聯曾成為港口區居民茶余飯後的頭號話題。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裏,有關他們失蹤的故事已經在不同的報社那裏衍生出了十多個版本。一些船員的家屬從人群中沖出來,或踮起腳左顧右盼,急切地尋找著自己的親人。一位衣著體面的紳士原本在人群中平靜地站著,在看到一個年輕人跳上岸後,他快步推開前方的人群,向年輕人走去。年輕人看到紳士,也用輕快的姿勢行了個禮。
「安吉洛!」
「日安,拉斐德先生!」年輕人伸出雙臂,想要擁抱這位神態焦慮的紳士。可是拉斐德先生的想法似乎是要握手,便只是取下帽子,伸出了一條手臂來。兩人保持各自的姿勢尷尬地停頓了一下,便紛紛將手收了回去。
「上天保佑!究竟怎麽了,你們?」拉斐德先生激動地語無倫次。
「說來話長,拉斐德先生。也給我些時間緩一緩——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踏上陸地啦!在這種時候,我才有這樣的感覺:人終究是屬於陸地的生物,再勇猛的戰士,在海上都是待不長的。」
「那麽,船上的貨物怎麽樣了?」
「請您放心,船上的貨完好無損。只是,哎!」安吉洛用手扶著額頭,「我們失去了幾名船員。我們的大副,可憐的瓦謝,要永遠留在暴風雨中了。」
「啊,我的好船長!」拉斐德似乎松了一口氣,「關於瓦謝,他發生了什麽?」
「我們在海上遭遇了暴風雨——這種事情對我們來說其實都習以為常,可是這次卻不太一樣。那是在靠近伊森半島的航線上,恐怕就是在愛奧尼亞的海域。前一秒還晴空萬裏的天空突然下起黑雨來!我向您保證,在面對這樣的危機時,我們每個人的處理都很妥當。大家收緊帆索、加固船纜、綁好物品,這一切都很熟練。可是您瞧,人固執起來哪裏能比得上大海呢!那暴風雨持續了數日,我們覺得再這樣下去,連桅桿都要被吹折了。這種時候,瓦謝很勇敢地提出要自己前去加固後桅。這個工作,本來不是他這個職位的人該做的。可是在那種情況下,誰又願意忍心去叫手下的人做這種賣命的活呢。」
拉斐德歪頭看了看梅萊亞號幾乎斷成兩半的後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瓦謝是被斷裂後桅砸到了。其實他當時只要再往旁邊移哪怕一公分,那可恨的桅桿都不會傷害他的性命分毫。上天就是願意戲弄這樣的好人!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善人的身上都帶著吸引魔鬼的磁鐵』。哎,他到死都在還在掛念著自己的妻兒。每次回憶到這裏,我就……」安吉洛幾乎要哭了出來,「除此之外還有三人,拉斐德先生。分別是主計長皮特羅和兩名水手保羅和讓。他們都是因為腦膜炎而離開我們的。」
「我明白了,安吉洛。你也不用太過自責。世事無常,靠大海過活的人,就要做好獻身於她的準備。並且瓦謝他,的確是一位稱職的大副。」拉斐德先生露出悲哀的表情。但是以他的年紀,恐怕早就見慣了這樣的悲劇,「我們會把慰問的財物交給遇難者的家人,這個你不必擔心——不過,你們在海上待了半年之久,只是因為那場暴風雨的影響嗎?」
「這當然不可能,拉斐德先生。我們這次的遭遇,估計要和您說個三天三夜才行。其間發生好些事情,我們也很訝異,以至於我不知該從何說起。不過,您放心,貨物都是完好的。」安吉洛用很平常的語調說出了這段話。實際上,他心中在緊張地祈禱拉斐德先生不會在此時追根究底。
「勇敢的年輕人!當初我讓你來做船長,果真沒有看走眼。如果失去了梅萊亞號,我恐怕真的要在破產邊緣徘徊了。」
安吉洛見拉斐德停止了追問,便急切地問出了他一直想說卻又不太敢說的問題,「那個,拉斐德先生。奧蘿拉,我的未婚妻,她怎麽樣了?」
奧蘿拉小姐是安吉洛的未婚妻。二人自幼相識,他們的父母都在很早之前就先後去世。後來,為了躲避疫病,二人從北方來到尼奧蘭港生活。最開始,安吉洛只能在港口做一些裝卸貨之類賣力氣的活,奧蘿拉則是給富貴人家做一些縫補衣物的工作。不過向往航海生活的安吉洛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嘗試。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安吉洛替補了一名生病水手的位置,這才正式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段航行。在那次航行中,船長因害了肺炎而命喪中途,而當時船上的海員都是沒有什麽經驗的新手,是安吉洛靠自學的航海知識帶領貨船走出了風暴。發現安吉洛才能的拉斐德先生立刻對他進行了提拔,並在幾年後將最大貨船梅萊亞號的船長職位交給了她。安吉洛與奧蘿拉在上一次航海開始前就訂下婚約。按照預定的航海時間表,二人的婚禮在三個月前就應進行。可是,這次航行卻險些讓他有去無回。
「這個你也放心,奧蘿拉一切安好。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我時常安排下人去探望她。她住在你們原來的房子裏,周圍的鄰居們都很照顧她。不過,她可能得了一種病。」
「什麽病?」安吉洛的面容瞬間變得慘白。
「思念病。」拉斐德先生笑著拍了拍安吉洛,不過後者還保持著緊張的表情,「下人說,她幾乎只會關心一件事,就是你什麽時候能夠回來。她時常在早晨就來到港口,望著海面上出現的風帆,渴望從那裏面分辨出你所乘坐的船來,並直到黑夜降臨到她完全看不見海上的狀況才罷休。我們可誰都不敢和她說梅萊亞號失聯的事情,深怕她做出什麽傻事。她可是親口到我的辦公室對我說過:『如果安吉洛回不來了,我也去死好了』。你瞧,我哪裏敢破環如此鉆石版的愛情!」
「哦,天哪!感謝您,上天保佑您。」安吉洛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哭著靠在了一旁的路燈上,「有的時候,我也差點以為我再也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格朗日,回不來尼奧蘭港了。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可憐的奧蘿拉該怎麽辦才好!」
「嘿,安吉洛!」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呼聲。安吉洛和拉斐德都循著聲音的源頭看去,街角站著的正是水手拉內。眾人沈浸在重逢的歡欣中,完全忽略了這位將好消息奔走相告的水手方才並不在圍觀人群中的事實。此時,拉內的身後站著一名身著長裙、帶著紗帽的年輕女人。她用纖細的手指絞著濃密而烏黑的長卷發,略顯局促地站著。女人的手上帶著綴有珠寶的紗製手套,只有手套和袖口之間露出了白皙的皮膚。她的面部一半隱藏在寬帽檐的陰影下,但還是能夠通過早晨強烈的陽光看出羞澀的神情。
「猜猜我把誰帶過來了?是你可愛的奧蘿拉小姐!」拉內模仿舞臺劇中演員登場時的場景,雙手指向身旁的少女,做出一個有些滑稽的姿勢。女人緩緩擡起頭,將整個姣好的面容都暴露在陽光中。在看到安吉洛的一瞬間,她的雙眼明亮了起來。安吉洛楞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將目光在奧蘿拉和身旁的兩人之間切換。兩人緩步朝對方走過去,接著逐漸加快步伐,直至奔跑著相擁在了一起。
奧羅拉將頭埋進心上人的胸前,「安吉洛,我最親愛的安吉洛,這七個多月我度日如年——你這個負心漢,究竟跑去了哪裏?」
「我最親愛的奧蘿拉,正如我之前所說,是前往艾拉維亞的雅丹港,替善良的拉斐德先生運送貨物。」
「那拉斐德先生為什麽說你改換航行去了別的地方?那是哪裏?」
「我最親愛的奧蘿拉,有的時候,一個航海者並不能決定他去往何方。有些日子裏,我們隨波逐流。」
「哼!你這個嘴,應當去熱那切拉的法庭裏給人家當辯護人才是。」
「其實可以說去了很遠的地方,也可以說哪都沒去。畢竟,我一直航行在尋找奧蘿拉小姐的路上。」
奧蘿拉被安吉洛逗笑了,她取下手套,為她深愛的未婚夫擦拭著眼角的淚水。「罷了!我有好多話想要對你說,讓我們今天好好享受一下重逢的時光吧,忙碌的『船長大人』。」
「原來我們的船長大人也有如此的幽默潛質。」拉內在一旁調侃道,「或許,我方才應該改口叫安吉洛夫人。」
「那麽我就先行告退了,安吉洛。公司的其他人一定也等著梅萊亞號返航的好消息呢。除此之外,我還得去見一見海難者可憐的家屬們。不過,我對這種工作感到抗拒。你知道的,給人帶去壞消息可不會讓善良的人感到愉快。」拉斐德聳了聳肩,「對了,安吉洛。你認為,應該讓誰來接替大副的職位?」
「拉斐德先生,我想先明確。船長在這個問題上有決定權嗎?」
「不能稱之為有。而且,我也一樣。要知道,公司的股東們對航海一竅不通,對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可關註的很哩!這些事情,應當由他們來決定。不過,既然你是船長,也應該聽取你的意見。」
安吉洛稍加思索,「梅萊亞號的海員們都是盡職盡責的好手。但是在他們之中,我認為圭爾夫是個好選擇。」
「圭爾夫?」
「是的。他在水手中算得上年長,體力可是不比最年輕的那幾個差。他有些內向,但是穩重,冷靜。我想,沒有比他更能勝任大副這個職位的人了。」
安吉洛正思索著如何給拉斐德先生描述圭爾夫的樣貌,卻正好用余光撇見了遠處幾位正在交談的海員,他看到,自己正在描述的人就在其中,「圭—爾—夫—」
遠處人群中較為健壯的一位似乎楞了一下,然後有些遲疑地盯著安吉洛幾人所在的位置看了一會,並用非常謹慎的步伐朝他們走來。等到離近時,其他人才看清圭爾夫的長相。他帶著眼鏡,面容有些蒼老。圭爾夫穿得比較輕薄,讓手臂和胸部的肌肉很自然地凸顯出來。
「圭爾夫,為什麽這麽局促?——這位就是圭爾夫,無論在掌舵還是導航上都是我們中的能手。」
「日安,安吉洛船長,拉斐德先生。」圭爾夫對著安吉洛和拉斐德進行簡單的問候,「安吉洛船長,有什麽事我可以搭上手嗎?」
「勞你費心。我和拉斐德先生贊揚了你在航行中的出色工作。他也想要親自見一見你。」
圭爾夫的臉頰輕微地抽搐了一下,「都是分內之事。」
拉斐德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和安吉洛談起了話。圭爾夫旋即知趣地走開了。
「明天,我會在城裏招待一下凱旋而歸的大家。」
「雖然人們常說,『水手不在沒有好酒館的地方上岸』,不過我還是要感謝您,拉斐德先生。理論上,只有支付談好的工錢才是您的義務。」
「你過於客氣了,安吉洛。對於我們這種商人來說,沒有什麽義務和權利的說法。有的只是成本和收益。能帶來收益的東西總歸是好的。」
「那麽,明天見,先生。」
「勇敢的船長,我們明天見。」
拉斐德先生道別後帶上帽子,消失在了港口繁忙的人流中。拉內和安吉洛約定晚上再見,也飛快地離開了。安吉洛和奧蘿拉互相攬著對方的手,漫步在尼奧蘭港最繁華的街道上。
「你說說看,艾拉維亞的城市,是怎樣的?」
「和我們一樣,奧蘿拉。」
「為什麽會一樣呢?我們並不是一個國家。」
「這要看你如何理解了。若論建築形式、集市裏的貨品、酒館中的食物或許有些許差別。不過,看人們忙碌的內容和目的,都和我們差不多。」
「這又怎麽說呢?」
「他們為了生活而賺錢,又為了賺錢而忙碌,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如此呀!」
「這倒是聰明的想法。」奧蘿拉踮起腳尖親了一口安吉洛的臉頰。
「是這樣的,奧蘿拉。說不定,艾拉維亞也會有一個船長叫安吉洛,然後這個安吉洛也會有他自己的安吉洛夫人。」
「我不許你這麽說!」奧蘿拉臉紅了,用鄭重地語氣說道,「我們還沒有結婚,你應該用我的本名稱呼我,安吉洛。」
「呀!抱歉,請原諒我的冒犯,奧蘿拉小姐。」安吉洛強調了奧蘿拉幾個字。少女得意地笑了。
「旁人若是看見你這位灰頭土臉的小泥瓦匠和一個大小姐模樣的人挽在一起,說不定會議論紛紛呢。」奧蘿拉看著滿身泥漬的未婚夫,善意地調侃道。事實上,她很關切安吉洛這段時間的經歷。
「不用擔心,奧蘿拉。現在全城都知道傳奇的安吉洛船長和他的梅萊亞號回來了。」
「瞧你說的!我可是到現在都覺著後怕。那洶湧的大海可不是位好好先生,你說,到底有多少人和他們的船永遠留在了那裏?」
安吉洛這次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轉身將奧蘿拉的頭埋進了懷裏。
「在這之前,我也很向往你們這些能乘著船四處闖蕩的人。可是這一次,你一消失就是半年。拉斐德先生和拉內關心我,沒有和我說真相,可我猜得到。當時,所有人都以為你們是遭遇海難了!」奧蘿拉說這些話時卻絲毫不帶哭腔,而是以一種很堅定的語調,「你答應我,這次之後,不要再做船長了,好嗎?我們這些年攢的錢,已經足夠我們之後過活了。以你和拉斐德先生的關系,在尼奧蘭港找一個安穩的營生做也不是難事……」
安吉洛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並徹底沈默了。他低著頭,似乎在默默消化著來自愛人的痛苦。他有預感,愛人會在自己這次回來之後,說出這樣的想法。不過和在港口搪塞拉斐德先生一樣,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應對。但不管怎樣,那些已進行或尚未進行的內心掙紮最後的結果,在他腦海中已然是敲定了的:
「我答應你,奧蘿拉。在這之後,我就不當船長了。」
奧蘿拉十分驚訝,他沒有想到對方會答應得如此輕易。在這之前,她已經在心中做好了要和愛人爭論數天甚至數月的準備。安吉洛,這位以航海為一生夙願的天才船長,竟然這麽輕易就放棄了自己熱愛的職業。
「安吉洛,我並不是想讓你待在我身邊才這麽說的。」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懂,讓自己心愛的人陷於未知的危險中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
「我明白的,奧蘿拉。」
奧蘿拉仔細地端詳著未婚夫的神情,想要依靠女人敏銳的直覺從他的神情裏讀出些許在語言中藏匿的信息。可是她不知道,在幾個月前,自己面前的人早已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這些日常生活的情感波動,已經很難在他的臉上激起漣漪。
「是有什麽心事嗎?」奧蘿拉試探地問。
「沒有,沒有,奧蘿拉。請你相信我對你的愛。從今以後,我們就在尼奧蘭港,我會一直陪著你,過完美滿的一生。」幾乎是頃刻間,安吉洛淚流滿面。
這對聚少離多的情侶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他們在奧蘿拉的家中度過了親密的一天。傍晚,安吉洛從奧蘿拉的家中走出。如今他們還未舉行婚禮,如果待在愛人的家中過夜,恐怕會讓旁人非議不少。更讓他痛苦的,是他完全不能回應來自身邊親近之人的關切。拉斐德先生也好,奧蘿拉也罷。他在半年的航海歷程間見到的,那些遠遠超出他認知的東西,都絕對不能告訴他們。這其中是這樣的道理,當一個人發現了他人身上某些絕對無法改變的災厄時,最仁慈的做法就是管好他的嘴,並忘掉他的這些發現。他側身走進小巷中,在幾次熟練地轉彎後,回到了自己闊別已久的小屋門口。他想起來,在幾個月前自己險些在那個可怖的洞穴中喪命時,內心的最後的影像就是這扇門。看來,無論浪跡四方多久的人,都無法在潛意識中將對家的眷戀情感抹除。
「我還以為你會因為和奧蘿拉小姐在一起的時光過於甜蜜,而忘記和我的約定呢。」拉內一改往日的嬉笑狀,表情嚴肅地從樓梯口閃身走出,他的手裏提著一盞煤油燈。安吉洛打開房門,不顧床鋪上的灰塵與蛛網,疲憊地躺了上去。
「我們真的好久沒有像這樣聊天了。」
「對,對。上一次還是在你和奧蘿拉訂婚之前。」
「不要這麽說,我一向是很重視兄弟情義的。」
「這倒屬實,畢竟僅次於你那至高無上的愛情。」
「好啦,好啦。你知道的,愛情需要陪伴,但是友情卻可以歷久彌新。」
「哦!這也倒是一種新說法。」
「所以,這段時間,你的日子如何?」
「還能如何,大家都是湊活過日子。不過,我沒有像你的拉斐德先生那樣的好主子,之前雇傭我們的公司破產了,連最後一次出海的工錢都沒發下來。」
「那老板呢?」
「還能怎麽樣,跑了唄!說不定是跑到海汶或者芝諾群島之類的地方過舒服日子了。人家常說,做買賣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可是活的越長,就越是覺得這樣的說法可笑。應當說:好的生意人積累信用,壞的生意人消耗信用,最終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拉內將煤油燈放到桌上,並找了個椅子坐下。煤油燈照亮了安吉洛的臉,這種昏黃的燈光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
「你這個人!平時吊兒郎當的,卻總能說出一些聽起來『驚世駭俗』的道理出來。」
「哎,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生活總是比人更精明』。你瞧,我們這些給別人賣力的,總要長些眼力見出來。眼力見夠了,很多道理自然也就明朗了。對了,再過幾天,我就又要出海了。我們見面的機會可真是少的可憐呀。」
「這次輪到我盼你回來了。」
兩人默契地笑了。他們接著靜靜地坐了一會。良久,拉內終於開口,「我還有兩件事情要和你說。在你不在格朗日的這段時間,這裏發生了很多事。首先,『新政』要結束了。」
安吉洛感到驚訝, 「什麽,這是聖上的決意嗎?」
「我想恐怕是的。不過,至於是他自己的想法,還是他受某些手下人影響而產生的想法,我就不敢妄議了。這裏是外國商旅最多的尼奧蘭港,恐怕你還看不出什麽。在其它的一些小港口,已經很難看到外國的商船了。」
二人口中的新政,指的是格朗日王室在七十多年前頒布的一系列寬松的政治與經濟政令。包括但不限於放權三級議會和小領主、降低關稅等。那時,格朗日國在集權王室和眾多貴族的統治下死氣沈沈。奧爾良一世進行新政後,經濟很快活躍起來。紛至沓來的外國商旅和絡繹不絕的交流學者一度讓格朗日成為世界的中心,也讓葛德希沃人成為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楷模。不過如今看來,這些成就也只是歷史的一部分。
安吉洛對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長嘆。「那第二件事呢?」
「要打仗了。」
「和誰?」
「艾拉維亞。」
「為什麽?」
「那不是我們能關心的。我們能知道的,就是艾拉維亞已經在與愛奧尼亞的邊境線上陳兵數十萬。並且在此之前,北方的幾個國家都已經被他粗暴地納入版圖之中了。這一切,都是在你漂泊在海上的這半年發生的。」
拉內所說的愛奧尼亞,是在格朗日東邊接壤的小國。在一百多年前,葛德希沃人的統治者發動了對愛奧尼亞的雷霆一擊,並將後者的絕大部分領土都收入囊中。在愛奧尼亞的更東邊,就是領土十倍龐大於格朗日的艾拉維亞帝國。艾拉維亞原本只是數個小國組成的松散集合。在幾十年前,一位叫做梅萊亞的小領主奇跡般地統一了艾拉維亞全境——梅萊亞號的名字,就來自這位傳奇般的君主。在世界各地,都有人傳頌梅萊亞的光輝事跡並將其當作英雄頂禮膜拜。殊不知,統一的艾拉維亞將很快開啟自己的擴張之路。
「格朗日王國的士兵也不是酒囊飯袋,我想。」
「誰知道呢?」拉內聳了聳肩,「在過去這幾十年間,人們都習慣了日子變得越來越好。新政帶來的好處給了人們這樣的錯覺,認為歷史一定是永恒向前的。不過現在我們看到了,一切都有個盡頭。格朗日的貿易是這樣,軍隊可能也是這樣。」
「你也太悲觀了,拉內。這可不是水手的風格。」
拉內可能也覺得自己說的話過於老氣,便轉而和安吉洛談起了這段時間尼奧蘭港的市井生活。諸如港務長的老婆出軌被當場抓到啦,哪個外國人和本地幫派起了矛盾而打群架啦,哪位大人物被指控受賄要進行名譽決鬥啦等等。在沈重的話題之間,這些不那麽「正派」的話題可以讓人的想法恢復日常生活的張力。
在兩人再度談起有關船長的話題時,安吉洛欲言又止。過了一會,他終於還是決定和好友透露少許內心的想法。安吉洛從床上坐起,露出一種看起來十分奇怪的,悲哀的微笑。
「我要和你說件事:我準備辭掉船長的工作。」
拉內以他慣常露出的微笑回應,他很自然地認為這是來自好友的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
拉內見安吉洛表情非常嚴肅,便激動地站了起來,「天啊,安吉洛。請務必告訴我,是我聽錯了!我們這位從小立誌當上航海家的安吉洛船長,決定辭掉自己的工作?」
「你沒有聽錯,我的確不準備再幹了。」
「是因為這次的經歷嗎?這可並不像你!」拉內露出疑惑的神情,但隨機又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來是奧蘿拉小姐的意思?」
「她的確有此意。但是,我做出這個決定卻不是完全因為她。拉內,請聽我說。這次的航行中,我見到了太多我難以理解的東西。這個理解不是我不懂的意思。你看,我們都是粗人。在那些老爺們喜好研究的東西中,我們不懂的可多了去了。魔法學、歷史、數學、天文學、詩歌還有哲學,比頭頂的星星都要深奧得多。可是我知道,它們就在那裏。即使我不去學,也有文鄒鄒的家夥們去鉆營。倘若我生在什麽富貴的家庭,說不定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呢。可是這次不一樣,我看到的東西遠遠超過我認為可以被人所理解的範疇。並且我認為這種恐懼應當對於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無論是渾身汙漬的水手還是衣著體面的上流人。」
「恐懼?你到底看到了什麽?我一直以為,你們只是在暴風雨中迷失了方向而已。幽靈?魔鬼?不會是海員間盛傳的什麽水怪吧。」
「並不是,親愛的拉內。你是了解我的,如果真的遇到了這些東西,我只會變得更振奮而已。況且,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在魔法學院裏要多少有多少。我遇到的,是一些......一些根植在我們......血液與命運之中的東西。哦,我的天哪!請寬恕我!」安吉洛捂住了眼睛。
「我越來越疑惑了,到底是什麽讓我們堅強的安吉洛變得如此不安?你和拉斐德先生說了嗎?」
「沒有,我正在想該如何應付他。」
「奧蘿拉小姐呢?」
「那自然也不可能。」
「那可以和我說嗎?」
安吉洛捂住臉,在狹小的房屋內來回踱步。良久,他終於做出了決定「對不起,拉內。我不能說。我無法允許自己將這份絕望傳播給無辜的人。是我打破了規則,瓦謝已經死了,而我理應獨自承受這一切。我會用我的余生陪伴著奧蘿拉,讓她的一生沒有遺憾。」
「如果這真的是你的心中所想,願意獨自承擔這一切,那我尊重你的選擇。」
拉內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已經隱隱地感覺到,自己和這位曾經朝夕相伴的摯友之間,已經有了一層無形的隔膜。不過,他看不到它,更無法戳破它。只能任由這層薄膜將兩人命運的路線割裂開來,並讓二者漸行漸遠。
ns 172.71.254.22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