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雨》 - （九十八）

擊殺佐哈比後，Leon 立即乘坐運兵車趕返特拉岡。

車上，他用通訊器持續與莎梨保持聯絡。

「妳那邊情況如何？」

「在目標地點前方遭遇激烈抵抗……全都是胡椒球。」

顯然麻雀已經與 Blackbird 聯手並協助宿舍的防衛工作。麻雀不是中立的嗎？他們的介入令 Leon 多少感到意外。然而這不重要，區區麻雀又怎可能敵得過莎梨的猛攻。

「加緊攻擊。不過是胡椒球，被打中也死不了。硬闖也好，攻進去，發現 Blackbird 後立刻射殺。」

「……收到。」

Leon 知道莎梨欲語又止的是甚麼，可以的話他也不想走這一步。但是，可以的話？可以的話他連第一步都不想走。誰會想到一年前總是一起吃飯一起玩的四個人，全都被他弄到不是死便是昏迷？可以的話他也不想，但他可以嗎？

Leon 有一瞬間失神，直至莎梨的聲音再次傳來。

「喂喂，這裡真是 Blackbird 的研究所？」

「怎麼了？妳再傳一次坐標。」

Leon 的通信儀顯示莎梨的位置，那確實是特拉岡大學 Blackbird 的宿舍沒有錯。

「妳在頂樓？進到他房間了？」

莎梨咳嗽著，似乎被胡椒薰得難受。「嗯。」

「麻雀都死守了，怎可能搞錯。」

「可是沒有人啊，那幫人死守的是空城。一個人也沒有。」

莎梨啟動頭盔上的鏡頭。雖然胡椒煙令畫面朦朦朧朧，但那確實是 Leon 已經去過許多次的 Blackbird 房間，只是裡面只有家庭用品雜亂堆放，他上次造訪看到過的電腦和研究資料，全沒了。

Blackbird 肯定是搬了。Leon 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的失算。

但是，既然已經搬走，為甚麼仍然要留下麻雀送死？麻雀肯定也知道他們防守的據點沒有人。

想到這裡，Leon 背脊生起一股寒意﹕理由只有一個，就是 Blackbird 需要拖延時間，而且不是長時間而是短時間。因為他們無疑知道，就算用空城計也不可能拖太久，然而他們卻仍然甘願為一天半天以至僅僅幾個小時，犧牲幾百條人命。

他怎可能在十天八天內研發出這麼複雜的機器？Leon 邊想邊發出低沉的怒鳴。Blackbird 到底在到哪裡？特拉岡城這麼大，怎麼找？不，不是特拉岡城的哪裡都有可能。畢竟他要做研究，研究需要空間，而這空間要容許他在短時間內搬過去。不只是他搬過去，Spence 一整隊人也要搬過去。這會是哪裡？

Blackbird 曾經說過，他在珍珠江科學園有一座研究所。

「莎梨，去珍珠江科學園﹗」

「等等，現在我們全部人眼淚鼻涕的……」

他轉而問司機﹕「這裡去科學園要多久？」

「十五分鐘﹗」司機答。

「立即過去。」Leon 又問車內的輔助官﹕「車內有沒有火箭炮之類？」

「有一支。」

「到了就開火。」

「您知道目標在哪裡嗎？」

「不知道，沒關係，隨便射。射倒一座建築射另一座。」

「……好的，那一到科學園我就下疏散命令。」

「不需要。」Leon 說。

「呃？」

「我說，不需要。」

輔助官閉嘴後，Leon 看出車窗外。這是個晴朗得令人只會想到萬物美麗一面的下午，Leon 乘坐的軍車在珍珠江公路上前進。這是一條筆直的公路，右邊是雅緻的洋房，左邊是蔚藍的海岸。海灣散布著十字的閃光，遠方的水平線上沒有島嶼也沒有船隻，彷彿那海天交接的地方真的就是世界的盡頭。每次看到這到風景，Leon 都會想起一件小往事。很久以前他曾經問過父母，珍珠江明明是個海灣，為甚麼卻叫做「江」？父親搔搔頭說他也不知道，找下資料再告訴他。父親從來都是說得到做得到的人，可是那天過後不久他就死了。後來 Leon 看書偶爾得知這名字純粹源於誤解。古人以為珍珠江是一條江，所以叫它「珍珠江」。名字叫慣了，後人便乾脆將錯就錯。

那是 Leon 第一次學懂甚麼叫將錯就錯。原來有些事，一開始錯了就只能錯下去，無法改，也不需要改。

軍車繼續於沒有彎道也沒有岔路的公路上前進，並於下午二時二十五分抵達科學園北口。車上有十八名士兵，Leon 命令其中一人帶著火箭炮下車，站在軍車前面，向科學園亂射。火箭彈拖著霧灰色尾巴尤如一條條響尾蛇噬向混凝土和玻璃幕牆。悲鳴與尖叫聲處處。如果順利，其中一把聲音會是來自 Blackbird，他和他的 CD 3.0 會被火箭彈轟成碎片，他們會連跟世界講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順利。

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兩發步槍子彈射來，精準地分別擊中炮身和炮手的頭顱。車上的 Leon 透過防彈的擋風玻璃看園區建築物的窗戶與天台，但沒有發現狙擊手的身影。

然而沒關係，他當然早知敵人不會輕易暴露位置，那名射火箭炮的小兵只是誘餌。Leon 命司機把車開到他的屍體旁邊。Leon 打開車門，看到他的彈孔在左眼上方額角。

「十點鐘方向的銀白色建築四樓。」Leon 說。

那是一座左右橫向展開、中間有一座玻璃高塔的倒 T 型七層高研究大樓。大樓門前的路牌和電燈柱已被火箭炮轟成廢鐵並兀自燃燒。Leon 命令軍車直衝過去。敵人意識到位置被發現，索性不再遮掩，直接站在窗前向軍車猛射。這部運兵車雖然沒有攻擊力，但配備防彈裝甲，只是步槍子彈的話，打中多少都不是問題。不用一分鐘，車便開到建築前面。

「你們先上，不用等我指示。見人即殺，全部。」他說。

十七名士兵面面相覷，但還是擎著步槍，避過大門的火頭闖進建築物內。Leon 則帶上手槍，在後頭跟上。才走進大堂，他便聽到樓上傳來激烈的駁火聲。這聲音在 Leon 跑樓梯其間漸弱。當他登上四樓時，四下已回歸寂靜。Leon 放輕腳步，透過樓梯口防煙門的夾絲玻璃張望，看見那名他認識多年的男人一臉冷酷地站著。穿著西裝的他襯衫上一片殷紅，但從他的動靜看那並非他本人的血。男人警戒地環視四周，換彈——抓住這一刻，Leon 以他畢生最敏捷的動作，撞開防煙門向男人射擊。

伏倒地上的 Spence 成為走廊堆疊的屍體一員。

Spence 倒下的地方應該就是研究所的入口。Leon 越過屍體走過去，軍靴踩踏在血潭上，發出「池池」的聲響。而這也就是他聽得見的全部聲音。這是否表示 Blackbird 已經被殺？不可能。如果他已經死亡，就算 Spence 再喜怒不形於色，剛才也不可能如此淡定。

門口閃出一個身影，一道火花，一聲轟鳴，Leon 腹部劇痛，只是這痛楚還不足以令他失去意識。他用餘力朝對方反擊三槍，兩槍沒中，其餘一槍打中對方的腰肢，於是那人亦倒在 Spence 身旁。

Leon 彎身靠在牆上，低頭，看見自己的左腹濕漉漉，像弄灑了滿滿一杯紅酒，只是那醬紅色的中心點傳來刀割的刺痛。原來中槍的感覺是這個樣子。

伏在屍堆上的 Blackbird 還沒死，他嘗試匍匐著爬返研究室，但雙腿看來使不上力，大概下半身已經癱瘓。儘管如此，單憑一雙手，他竟還能逐寸逐寸前進。Leon 忍著痛楚，再次舉手射擊。子彈打中他的左手。

這下子 Blackbird 也無法動彈了。

「完。」Leon 輕聲說。也不知這話是告訴 Blackbird，還是告訴他自己。

而 Blackbird 仍然在動，他艱難地將俯伏的身體反轉。

「拜託，你不要再爬了。」

「爬不動了。」Blackbird 說。「我以為可以學黑幫電影那樣飛身打爆你的頭。原來開槍這樣難。」

Leon 看見 Blackbird 背後十來呎沒有屍體也沒有血的地方，躺著一柄手槍。

「槍沒抓穩？」

「那後座力太厲害了。」

「最讓初學者驚訝的永遠是後座力。我第一次射也滑手。」

「在哪裡？」

「植物學系。」

「那時你是新手，現在你是老手。老～殺～手～」Blackbird 唱。唱著，研究室內傳來清脆的「噹」一聲響。

「甚麼聲音？」Leon 問。

「電腦聲。程式編譯完成，隨時可以執行。你還能動？可以幫我拉一下那個拉桿？很簡單的，拉下去。拉下去我們就不用死。」

「抱歉。」Leon 說。「死不死與我無關。」

「甚麼？你的死與你無關？」Blackbird 嘿嘿的笑。

Leon 覺得這笑聲有點令人懷念。

「我應該向你學習。」Leon 答。「甚麼都與自己無關的日子該怎麼過？」

「找個人，跟她扯上關係。」

Leon 嘴角虛弱地揚起。「不是扯上甚麼關係都可以，最好不要是報仇。」

「嘿，這就是你的遺言？不要報仇？教宗大人？」

「也不是你說的那麼諷刺。你不可以只看我報仇那一面，最少革命有成功，暴政確實有被推翻。」

「作為一種副作用？像去買米時順便拿棵葱？」

「……你說話還是那麼令人討厭。」

「荒謬的話只會好笑，不會討厭。討厭是因為講中了。」

Leon 思量 Blackbird 的話，但輸送到他腦袋的血液好像愈來愈少，想來想去都想不出該怎樣回嘴。

「不對。」但他還是想到了。「買米拿甚麼葱？」

B 笑著罵句髒話。「買菜。」

「反正買菜順道買葱和買葱順道買菜，就結果而言一樣。至於哪個才是我的動機，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沒資格代言。」

「喔，是啊，那麼，哪個才是動機。」

Leon 學 Blackbird 嘿嘿笑出聲。不同的是 Blackbird 的「嘿嘿」通常用來嘲弄人，而 Leon 的「嘿嘿」是嘲弄自己。

「最少，我還是憑自己的意志買了葱又買了菜，總比某個人甚麼都說是偶然而最後又一事無成來得好。」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vWULpNV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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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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