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䆁重負》(2022)
窗外細雨紛紛，將景物和思緒通通洗刷，在眼眶留下了點點滴痕。喉嚨裡的話語在雨海中翻騰飄蕩，在撞向面前女人的前一刻，傾覆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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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我喜歡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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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六字，像一葉小舟，卻背負着與其體積並不相稱的重量，只因我也是個女孩子。而母親，卻是在遙遠一方的岸邊，一個受傳統觀念支配的婦女。像所有總是熱情地向他人展示自己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我亦無比希望向母親展示我的這艘小船，可我害怕她因無法接受而掀起的驚濤駭浪。我甚至可以想像，當自己坦白一切後，非但無法釋下重負，往後與母親相見的日子將會是風雨飄搖、雷聲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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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可以把小船藏於內心深處的洞穴裏直至母親在生命長河邊登岸， 不曾想那年盛夏，我遇見了使我墮入愛河的女孩。我喜歡她的溫柔，更愛她的忠貞，在確立關係後即便面對諸多狂蜂浪蝶示愛不斷，卻從未狠心離開。然而好景不常，今天以「好友相聚」的藉口來掩飾的約會，竟被恰好外出用饍的母親撞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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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際母親站在飯桌旁，而我佇立在窗邊，彼此靜默無言，像故鄉和被劃分為敵國領土的小島，明明看見彼此輪廓，卻只能遙遙相望，船隻無法通行。我是如此希望讓船晃晃蕩蕩地駛過去啊 —— 不是為了把重負卸諸於母親身上，令她日夜自責，當初鼓起勇氣踏出的離異竟令女兒成了人世的異類，令她不願相信男人，也不敢相信愛情的忠誠；而是把船上的一件一件—— 她的內心世界、她們的定情信物，巨細無遺地與母親分享。然而像她這樣保守的女性，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情願讓狀況陷入「彼此皆心知肚明卻不道明」的局面，讓巨石在半空懸著，讓小船在滄茫中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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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 你如實告訴我，你......你究竟......是不是喜歡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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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濤翻滾大海，濺起了眼角的浪花。我抿緊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哽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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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你如實告訴我......你如實告訴媽媽，媽媽不會怪你......」說罷，母親別過頭去，以指尖拭了拭眼角，頭聳得低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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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是朋友」、「如今這個世代，同性朋友之間的摟摟抱抱十分常見」、「這是誤會」諸類託詞，雖能暫時使石頭懸離，但就連殞石最終也會墮進塵間，以謊言支撐巨石，那麼當其斷裂之時，巨石滾落，激起滔天巨浪，將彼此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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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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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自幼，家中飯桌長期空了一隅，那本是父親的坐位，然而父親似乎不甚喜歡熱騰騰、香噴噴的飯香，往往至夜半子時，他方醉醺醺地回來。後來，父親的酒氣裏總滲透一股淡淡的衣鬢之香，像浸泡不久的桂花酒。再後來，母親不願再受屈曲，決定定將釀成待沽的父親送予他人。如此種種，在年幼的我眼中看來，象徵着全體男性的不忠；而父親雖離開了，他身上的酒香，卻一直久久縈繞着我，使我渴望至死不渝的愛的宿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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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母親的肩膀微微顫着，像一頭受傷的小獸，卻沒有潰堤，只見她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了下來，一陣深呼吸過後，她像是鼓足了勇氣，也似是鐵定了心要從我口中確認真相。「媽媽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歡女生。我不會怪你的，因為—— 因為，不論是喜歡男生還是女生—— 你都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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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重重地墮下，但意想中的滔天巨浪卻並無來襲。不，浪濤正拍打着我的面龐。我從小舟墮進海裏，目送其晃晃蕩蕩地，孑身往彼岸飄去。是呵，我怎麼沒想到呢？母親從來都是如此心思細膩的一個人，在我將年幼的衣裳通通換成中性打扮的時候，她已覺端倪；在我某次把社交媒體帳號自介換成彩虹旗幟的時候，她已覺端倪；在我對新聞報道外國同性結婚合法化格外雀躍的時候，她早已覺察端倪了。但她從未點破，並非由於不敢面對，而是因為，不論我是何等模樣，我永遠都是母親的女兒。先前令小舟容與不進的重負，原來並非秘密本身，而是我不知如何面對母親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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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在座各位見證，我願意以妳為我合法妻子，我願對妳承諾，從今天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貧窮，健康或疾病，我將永遠愛妳、珍惜妳直到地老天長。我承諾我將對妳永遠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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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一直追求的至死不渝的愛，沒有儀式，沒有誓詞，更沒有見證者。不過儘管遠遠相望，仍抱住心與心相連的期盼，把自身毫無保留地撥送彼岸。有這樣的愛在，我還有什麼需要負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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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媽……」話語輕盈如行裝簡樸的羈旅。䆁下重負的輕舟，抵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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