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那個胡桃木抽屜，始終是母親的禁地。甫從我開始記事起，它便被鎖上，每當我好奇當中所藏匿的事物時，母親只會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一些舊文件罷了，沒什麼好看的。」，三言兩語便把我打發走了，我亦不再過問。直到那天，一場爭執化成抽屜鑰匙，打開它，一本日記正安睡在中央，讓我揭開了她多年來隱藏的往事。
自父親在我三歲時離開後，我們兩母女便相依為命，別人談起父親時，母親總說他「不值得提起」。我一向以為她身披堅強的鎧甲，不願被過往的痛苦攻擊。然而，隨著年歲漸長，我們的關係卻越來越緊張。
母親對我要求嚴格，尤其在學業上。她常常告訴我：「我們不像別人，不能失敗。」我雖然理解她的苦心，但這種無所不控的壓力，如同被困在牢籠裏的動物，正讓我喘不過氣。她不允許我晚歸、不准我放假時跟朋友去玩耍，甚至連朋友也要逐個審查。我每天的固定行程只有一個—向她稟報我的蹤影。漸漸地，我感覺自己不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的一個「提案」，一個不容有失的策劃案。
那天是陰天，原本明媚的陽光似乎在這一刻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色面紗，彷彿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憂郁的氛圍中。我們最激烈的一次爭執在一片灰濛濛的陰影下展開。正值中六開學考試，由於考試成績不理想，我的心情也随之黯然失色，仿佛被一股無形的情緒潮水淹沒。可是，母親非但沒有安慰我，還冷冰冰地說：「你覺得你這般懶散的態度可以考到大學嗎？上不了大學你能做什麼呢？妳這樣讓我怎麼放心？」類似的話語在我腦海中如錄音循環播放，成千上萬的貶低如何心生不忿。我忍不住反駁：「你除了叫我讀書，還懂不懂怎樣當個媽媽？」
母親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發出清脆的聲音，使空氣都凝固一瞬間。那是她第一次動手，也是我第一次哭著衝回房間，瞪大雙眼看向她，然後狠狠關上門。那晚，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失眠了一宿，心裡只剩一個念頭：我們真的還是曾經母女嗎？還是只是兩個互相壓抑的陌生人？
第二天，母親出門後，我無意間發現那個抽屜沒鎖，裡頭靜靜躺著一本皮革封面的日記本。從小便產生的好奇讓我很想打開他，窺探那些我不曾看過的秘密；可那是母親的私隱，我不應偷看。掙扎片刻，我還是決定打開它。
母親的日記本蜷縮在抽屜最深處，皮革封面皸裂如她常年握掃帚的手紋。我指尖撫過扉頁那行褪色鋼筆字時，窗外的雨正沿著鐵窗格滑落，將「給我的寶貝女兒」幾個字暈染得忽明忽暗。我愣住了，眼淚瞬間湧上眼眶。
二十多載過去，曾經的母親和父親曾有過一段甜蜜的戀情。她在日記中寫道：「他曾說，我的笑容讓他覺得居然有人比太陽還要溫暖。」旁邊還貼上他們登記結婚時的照片，我撫過父親的眉眼，那個在時光中被隱藏的身影在我腦海中逐漸清漸。但所謂伊人，終不及路邊的野婚。後來的一天，母親寫下「他走了，不要我們了，可，我們的女兒才三歲啊！」母親的淚暈染開最後的字跡，我幾乎要被母親之中的悲傷淹沒，心口傳來悶悶的痛。
其後的內容，全是母親記錄我成長中的點點滴滴。既又在郊野公園野餐的時候；又有她凌晨大半夜抱著發高燒的我在急症室求診的經歷。我知道，這十多年，我吸食著母親辛勞而來的養分成長，只是為什麼，她不告訴我父親離開的真相呢？
翻到後面，真相大白。「幼兒園老師問女兒父親的職業，她歪著頭說：『爸爸在很遠的地方養金魚。』。回家後，女兒又問我為什麼同學們都有爸爸，只有她沒有。我竟不知如何面對好。我的寶貝女兒，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曾想過把一切告訴妳，但我怕妳會恨他，也怕妳會為此自卑。於是我選擇沉默，把一切藏在心底，只希望妳能擁有一個快樂的生活。」
那些字句從紙頁裡滲出鹹澀的霧氣，攀上我的睫毛凝成水珠。原來她將半生傷口都縫進這本日記，針腳密得連嘆息都洩不出來—她藏起被背叛的驚惶，藏起獨自帶我看面時的顫抖，藏起因長期執拾貨品而酸痛的腰部，卻將所有苦痛熬成餵養我的糖霜，為我築起安全的環境，使我能在單親的環境中長大。
我一直怪她不理解我，卻從未試圖去理解她，理解隱藏在母親身份外的她，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她。我終於讀懂她為何總緊攥我的成績單，像攥住最後一根纜繩；明白她審視我朋友時的目光，是在替我篩去可能刺傷我的砂礫。
那晚，母親回家時，我低着頭，沉聲道：「媽，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應該博反駁你的。我…我明明就知道你為了養大我有多麼的不容易，可我總是讓你不高興，我不是爸爸，我會考上大學讓你幸福的。」她瞬間僵住，眼神複雜，像是驚訝、羞愧，又像是釋然。半晌，她低聲說：「妳知道了？恨我嗎？」我搖頭，眼淚掉了下來：「我只是覺得……媽媽你藏着這麼多的東西不讓我知道，我們被圍牆隔住了，讓彼此都難受。」她走過來，緊緊抱住我：「對不起，是我一直不敢讓妳知道真相。我以為隱藏能保護妳，沒想到反而讓妳更難過。」那一刻，我們的心終於打破隔閡，向彼此靠近了。
從此以後，我們開始學著去說出彼此的感受。她不再只關心我的成績，而是會問我學校過得怎樣，有沒有煩惱。她也會告訴我她工作上的壓力、對未來的不安。我們之間的對話，從命令與反抗，變成了理解與傾聽。
我開始明白，隱藏是一種防衛，但也是一種隔離。母親的隱藏讓我無法走近她，而我的沉默與反叛，也讓她誤以為我不再需要她。其實我們都渴望靠近，只是不懂如何跨出那一步。如今，那本日記仍擺在我們書櫃的最上層，像是一座橋，連接著過去與現在，也連接著我們的心。每當我感到迷惘時，我會翻開它，提醒自己：愛，不該被隱藏；痛苦，也值得被理解。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總以為隱藏能換來平靜，但其實，那只是在逃避理解的機會。親情需要坦誠，需要對話。若一味地將情感藏起來，最終只會讓彼此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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