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玉柱回乡主持正义干革命,讲话中提到地富反坏右施加美人计毒害知识青年,破坏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革命运动。
他的讲话才刚刚开始,便从前台台下蹿上来一个人,左右开弓向他打来。上来的人或许是情绪过于激愤,出拳很猛。他的右手第一拳正打在东玉柱的左眼上,一拳打来,把东玉柱打了个趔趄,还没等东玉柱睁开眼睛看清拳从何方打来,打人的人又紧跟着将身体前倾,脚下跟进一步,左手又再次出击,刚好打在东玉柱的右边脸上。打人的人嘴里还不停地骂道:“你这个败类!你这个败类!你这个民族的败类!你这个人类的渣子!中国这大好河山里怎么就兴旺了你们这些人类渣子……!”蹿上台前的人出拳打人,骂人等一系列动作几乎都是在同一时间发生的,速度太快了,台上台下的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事情就发生了。
东玉柱身后的几个造反派再加上社主任都被惊呆了,等他们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一拥而上,将打人的人给控制住,这时,大家才看清,原来打人的人是公爱民。此时的场面很尴尬,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不属于四类分子,事情又来得这样突然,台上台下的人都大睁着俩眼,看傻了。到底谁是谁非,到底该说谁是阶级敌人,谁是坏分子?台上的易书记,赵大队长等村干部这时都聚拢过来,都在劝说公爱民有话应该好好说,不应该出手就打人。
匡平也从台下蹿到了台上,他将公爱民推到一旁,嘴里不断地埋怨他太莽撞了,不应该出手就打人,应该有话慢慢地说。
到最后,还是东玉柱最有水平,他用左手捂着左眼,看了一眼公爱民,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臭地主子的狗崽子!还他妈的敢打我?真是吃了你奶奶的豹子胆了!”他右手一挥,对着他的手下人吼道:“把他捆起来,带走!”
公爱民一听东玉柱骂自己是地主的狗崽子,也反骂道:“你这个民族的败类!你这个人类的渣子!请你把你那狗耳朵张开听着,我爸爸是荣誉复员军人!他在战争中卖过命,负过伤!是他帮着打下来的天下,才有你这样的败类在此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你这个败类!你这个人类的渣子!……。”
东玉柱听着这些话,虽然他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话的确切含义,但是他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立刻又吼道:“你少你奶奶的跟我这儿拿大,你他妈的不是地主狗崽子谁是地主狗崽子啊!你不是谁是啊!啊?你爷爷是地主,你当然他妈的就是地主啦!你爷爷是地主,这谁不知道啊,啊?少他妈的废话!绑上!带走!哦,对了,还有那个姓芳的丫头,和那个‘粪骡’尚子文!还有……。”
他正要提及严燕,在他身后的社主任赶紧用手指捅了一下他的后背,问道:“你是不是要提严燕那个知青啊?”东玉柱点头哼了一声。社主任又小声的耳语道:“你可别惹那个丫头,可厉害了!”说着,他就把那天在地里休息讲故事的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本来那天我们是满有把握赢的事儿,可让那丫头几句毛主席的诗,弄得我们好下不来台了,简直就是,简直就是,呃,呃,那叫什么来着,哦,哑口无言,哑口无言。今天这台上台下这么多人,要是让她把你给憋这儿,你可咋弄啊!”
听到这儿,东玉柱也不知道严燕到底有多厉害,不过,还是稳妥点好,所以就没再提严燕的名字。
东玉柱在台上发出命令要捉拿芳蔚和尚子文,此时的尚子文就在观众群中,他听得清清楚楚,站在他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他似乎没有任何反应。社主任带领着台上的造反派跳到台下来抓人,并同时喊着芳蔚他们俩的名字,他一点也没吃惊,反到跟着大家东张西望地在寻找芳蔚。造反派走到他眼前时,他主动地伸出了双手,似乎是在平静地履行着一种职责性的程序。他知道自己下一步的去处是造反派的卡车。他似乎是无意识的扫视了一下人群,然后,便带领着造反派走向了目的地。他在经过严燕的面前时,似乎是觉得身上某个地方有些发痒,又似乎是回头在招呼造反派们跟上他的脚步,他将身体一偏,被绑着的双手正好碰到了严燕的左手。
严燕一惊,感觉有些奇怪,觉得他的这个动作不是没目的的。她低头看了看尚子文的双手,这时尚子文已经将自己的双手收回到了身体的前方。就在严燕这一低头时,她还发现从尚子文的手中似乎是有个什么东西滚到了地上,确实是有个东西,是一个比棒子粒大些的小纸球,严燕也是似乎无意识地挪动了一下双脚,将小纸球踩在了脚下。没有人注意她的动作,更没有人敢怀疑她这个人。自从上次在田埂上,她用一阕毛主席诗词将社成慧等人打倒,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都知道她是最厉害的女知青,也就没人敢碰她了。她看看没人注意她,装作掸一下裤腿上的尘土,将小球捡了起来。她避开小伙伴们的陪伴,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小纸球一看,原来是一首小诗,小小的纸条上歪扭的写着:
有幸遇今生,痛失东风便。夜台相遇时,携手啸夙愿。
她仔细的看了看小纸条,又认真地读了两遍这首小诗。她基本弄懂了小诗,这时她才明白,刚才尚子文故意碰了一下她的手,是想塞给她这个小纸球,可她没有意识到,错过了他的意图,幸亏自己后来又做了弥补,否则真要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她抬头看了看尚子文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他那颗正在突突乱跳的赤诚的红心。她下定决心,将来无论如何也要等他回来。
芳蔚今天的心情很舒畅。社主任没有将他们这样的四类分子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给另分拨出来,也能和普通社员一样随意站在会场上的任意一处了,这是一种政治地位的升级,心里觉得少有的舒服。这种政治待遇上的升格使她都有些不太适应。她站在人群的靠后面,因为多年的政治待遇使她习惯于避开人们的视线。当她听见台上的人讲到美人计等的词语时,她的大脑轰的一声好像是要爆炸。她知道,这个词指的一定是她,她心里想,指我也没关系,即便是把我打成反革命,给我戴上‘帽子’,变成明牌的阶级敌人我也忍受了,可是,可是,可是公爱民怎么办!公爱民怎么办!他一个那样纯洁优秀的知识青年,一个对自己有着无限尊敬,无限信任的青年,他怎么办!?
正在她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刚好公爱民跳上主席台打了东玉柱。此时,大家都一拥而前,都想挤到前面去看看热闹。可芳蔚却没有动,她真想也上前去帮一下公爱民,可她心里明白,那样做正好适得其反,那会更彻底地害了公爱民的。她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顿觉无地自容。她真想找个耗子窟窿钻进去。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得她缓慢地移步向外,她确实已经移步向外了,她真想抬腿就跑,逃离这个是非之地,逃离这个让她丢尽颜面,难以做人的地方。
东玉柱在命令将公爱民抓起来的同时也在东张西望的找芳蔚,他一抬头,看见人群后面正在往外走的人正是芳蔚。他太熟悉芳蔚的身形了,因为他们年龄相仿,同在一个小山村,从小就经常在一起玩耍,就是这几年他们互相接触的少了些,这不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年龄大了,主要是芳蔚这丫头有些看不起他,你别看她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是如果对面走在村路上,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所以,他对她的印象不是太好。
东玉柱看见了芳蔚,他面对着卡车,一挥手指着车上的两个人,喊道:“嗨,你们俩,把那个,那个,那个使美人计的反革命坏分子抓起来!”
芳蔚知道已经是无处可逃了,她没有任何举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呆呆地站在那儿等着两个造反派的擒拿。
罪犯都被抓到了。三个人都被推搡着集中到了台上。东玉柱左手还是没有离开被打的那半张脸,他面向村民喊道:“嗨,嗨,大伙儿听着,啊,大家都听着,我们今天,啊,又是,啊,一个伟大的胜利,啊,伟大的,啊,我们抓到了,啊,反革命坏分子,啊,反革命坏分子,啊,已经给抓到了,是吧。抓到了使美人计的地富反坏右,啊,是吧!呃,那个,大伙儿,没事儿啦,啊,没事儿啦。”
易书记在一旁和东启龙说:“东玉柱真是个好样的,好样的!真是好样的。可就是,呃,那个,那个,呃,你也知道,公爱民不是地富反坏右啊?他爸爸还是荣誉残废军人哪,这得咋办哪。这得咋办哪!咱们还是得稳妥些好吧,别弄出麻烦来呀!”
东启龙也觉得这个事有些不妥,他和东玉柱商量了一下,准备将这三个人先看押在大队部,然后再商量。
因为是公爱民打了人,尤其是打了造反派,当前最不可以冒犯的角色,所以,匡平也不好为他开脱,另外,他只能提醒易书记说:“今天东玉柱的造反派抓了人,这里边还有女的,看押女犯人可是要用女同志来执行啊。”
易书记回答道:“呃,啊,是啊,幸亏你的提醒,我还没注意这方面的事儿,好像电影里边渣滓洞都是女监看管女犯人,对,就是的。那这样吧,你派一个你们知青的姑娘,我再派一个女社员吧。”说完,他又向着所有的社员喊道:“大家不要再在这儿看热闹啦,都下地干活儿去吧。既然坏分子都被抓住了,就没事儿了,啊,没事了,没事了,都走吧,该干啥干啥去吧。”
在易书记的主持下,社员们又都陆续走向了村外。
社员们走后,台上只剩下村干部和东玉柱等造反派这些人了。易书记看着公爱民被几个造反派控制着,心里有些犹豫,尚子文和芳蔚这两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好处理,公爱民怎么办?他把赵队长,东启龙主任,治保主任社成慧,东玉柱和匡平等人都召集到了一旁,提出公爱民这个人的事情不容易处理,事情很棘手,建议东玉柱与公爱民和解。
话音刚落,东玉柱便大声吼道:“不行!和解?!没门儿!没那么便宜!他奶奶的!一个臭地主子,啊,敢打造反派!反了天了!带回县里去,我有办法整他,好歹就能把他整趴下,带走!”说着,他又挥手示意造反派将这三个人带走。
易书记还有意将事情挽回,就建议大家都去大队部去再行商量。东玉柱在东启龙的催促下,也不得不同意去大队部再商量商量。可今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打,而且是挨了地主狗崽子的打,这口气实在是难以下咽。
公爱民碍于村干部们都在场,没有过多的与东玉柱争辩。尚子文和芳蔚更是默默地等待着革命的宣判。
村干部们在易书记的示意下都走向了大队部。几个造反派押着公爱民和尚子文走在了村干部的后面,芳蔚被牛翠红和艾云英看着走在了最后边。走出了西厂子,转眼就到了村边了。
艾云英走得很慢,她看见牛翠红和芳蔚都把她给落下了,就快步跟上后面的牛翠红拉了一下她的后衣襟,小声地说:“别急,慢点走,我都跟不上你们了。”牛翠红侧脸看看她,她见牛翠红没有明白她的用意,就靠上去耳语道:“芳蔚如果这样被造反派押走,能有好结果吗!啊?”
牛翠红这才明白艾云英慢走的用意,她小声说道:“那你说咋办?”
艾云英说:“人啊,早死晚死都得死,可你还看不见吗?像他们这样的被打死也就白搭一条命,前些日子大道边上的事儿你还没看见!没有人给偿命去!你说是不是啊!眼前这样的事儿到处都在发生啊!有给偿命的吗?”
牛翠红看了艾云英一眼,说道:“你说的对,是这样,可现在咱们咋办啊?这些造反派可是不好惹啊!”
艾云英说:“造反派?什么造反派!不就是几个混蛋吗!没来横的哪,来横的他们一个敢上前的都没有!你信不?真正的横人不是他们这样的人!”
牛翠红说:“那你说咋办吧?咋干我都敢干!”
艾云英说:“好汉子不吃眼前亏,一逃了事!怎么啦!先别吃眼前亏再说!”
牛翠红问道:“那要是被抓回来咋办?不是更麻烦了吗?没罪也有罪了不是!?”
艾云英解释道:“有什么罪!我们又没乱搞,你说我们使美人计,什么叫美人计!啊?你有什么证据!?啊?就算我们俩好,我们这是自由恋爱,毛主席都提倡这个,这是社会主义社会的标志!承认不承认毛主席的这个主张!我看他不敢不承认!我们这是按照毛主席的主张办事儿哪!怎么啦?”
牛翠红说:“那你就说咋办吧!你说咋干我就咋干!”
艾云英问道:“你附近村子里有没有亲戚?”
牛翠红答道:“有啊,就西边的水涸屯就有,我姑姑嫁到那村去了,我姑父还是村干部哪。”
艾云英说:“那就太好了。叫芳蔚去你姑姑家躲几天去。”
牛翠红又问道:“那要是问到咱们俩,咱们俩咋交代啊?”
艾云英说:“这事儿你别管,我来说就是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牛翠红看着艾云英,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么个瘦弱的小姑娘,肚子里竟有如此明了干练的心肠。她向前一步,扽了一下芳蔚的衣襟,然后大声喊道:“艾云英,我要去茅房,你去不?”
艾云英也提高了嗓音答道:“去。呃,还有,芳蔚,你也去吧,走吧,咱们搭个伴。你看前边是老柳家,咱们去她家的茅房吧。”
芳蔚没有言声,她有些懵。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就被看管起来了?我每天都谨慎小心,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又不敢不说话。每天都虔诚地向贫下中农学习,每时每刻都在检讨着自己有没有做错了什么,可现在还是……,唉……。她机械的抬着双腿,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当艾云英邀她去方便时,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着头在向前迈着沉重的脚步,服从着命令。
东玉柱今天虽然挨了打,但是心里还是很高兴的。首先,他今天抓到了三个坏分子,这在他的革命事业中是一个了不起的功绩。再有,今天他在大庭广众的面前,在自己的老家街坊四邻面前露足了脸,这么多的人都得听他的指挥,这么多的地富反坏右都得在他面前发抖,想到这儿他更觉得革命革对了。他告诫自己还得继续革命,继续造反,继续运动。他特别赞成这句口号:‘运动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最好方式’,不搞运动社会怎么能发展呢!他边走边得意地想着,捂着脸的手也放下了。他听见牛翠红她们要去茅房,就命令身边的冷三儿说:“去,你去,去看着她们点儿,别让她跑喽!”
芳蔚低着头,没有看任何方向,她按照牛翠红的安排,出了柳家的后门就往西跑。刚才在茅房里艾云英和牛翠红都给她说明了情况,如果被造反派带走那肯定是凶多吉少!他们能轻易地放过她吗!到了这帮人的手里能有好道走吗!她本不想逃跑,主要是不想连累牛翠红她们两个好青年,可是,艾云英和牛翠红坚持让她走,让她去水涸屯躲几天,看看情况的发展再说。芳蔚此时也没了主意,只有一个念头:先逃过眼前这一劫再说吧。
芳蔚出柳家后门向西,她没敢回家,踏着她家西面濯足溪中的跳岩桥样的大石头,懵懵懂懂晕晕乎乎地过了溪水。她心乱如麻,没有停下脚步,也停不下自己的脚步,自己只知道不能停下来,不能停下来。她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地,急急地奔走在去往水涸屯的路上。
芳蔚奔逃在路上,她根本经受不住今天这样的打击,尤其是因为自己而给公爱民带来不幸,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她虽然正处在青春盛年,可今天脚下的路好像不太听使唤,她奔奔磕磕,含含糊糊,到底现在跑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只飞鸟,从此就飞离自己的故乡,飞离自己的朋友亲人,飞向遥远的,不知名姓的天边;又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条蠕虫,钻入九泉之下,避入远离人间的地方。她跑着跑着又停了下来,站定了脚步喘口气,仔细看了看,认出了这条路,这确实是她曾经和公爱民一道去水涸屯执行任务的那条路,她是多么怀念那天的那片刻的美好时光啊!这种难得的瞬间不会再来了。她忽然意识到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果再走到那个山顶,再走到那块大石头旁边,自己怎么能经得住那些甜蜜的回忆给今天的自己带来的痛苦哪!她睁大眼睛,抬头看了看山顶,似乎那些大石头还呆呆地矗立在那里,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扭回头又往回走。沉重的脚步似乎在告诉她,她不能往回走,她不能往回走,一定不能往回走!回去的路是没有了!能回去吗?回去肯定会是个什么结果!她想,她现在要是能变成一只耗子就好,要是能变成一只耗子,那将有无限的幸福在眼前等着她哪。她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这时,那颗红红的大太阳已经悬在了高高的天上。春天的暖阳真可爱!她热爱春天,热爱生命。她抬头看了看这颗太阳,似乎今天的太阳特别刺眼。她不敢再看这颗太阳了。她无可奈何地又继续向山顶走去。
艾云英和牛翠红说服了芳蔚,将她从柳家的后门送走,然后又扭回头从柳家的前门出来,看见冷三儿站在稍门外还在不时的往里望,牛翠红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站着呀?芳蔚呢?”
冷三儿听见这话一愣,他眨巴眨巴俩眼说道:“芳蔚不是跟你们在茅房里哪吗?我没看见她出来呀!”
艾云英说:“你真能胡说,我们俩让芳蔚先出来的,你没看见?你执勤不认真,放跑了人还赖我们俩吗?”
冷三儿说:“你们别胡赖人啊!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说着,他一闪身也进了柳家的茅房,看了看确实没人,扭头回来就拉住了牛翠红的手,喊道:“是你们放跑了人,是你们放跑了人,走!咱们去见东主任去,走!”
牛翠红见冷三儿抓住了自己的左手,她一抬右手,抡圆了就给冷三儿一个大嘴巴子。冷三儿挨了一下重打,俩眼直冒金花,他还没睁开眼,只听牛翠红嘴里骂道:“你个臭流氓,敢摸你姑奶奶的手!敢摸你姑奶奶的手!反了天了你个臭流氓!臭流氓……。”冷三儿右边挨了一巴掌,不由自主的就把左手松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时,紧接着他的右边的脸又挨了牛翠红的左手一巴掌,打得他原地直转圈,等他刚睁开眼定睛看准了牛翠红时,牛翠红又上前一步打出了右手。这次他没让牛翠红得手,立刻伸出了左胳膊,挡住了牛翠红的这一掌,一弯腰他扭头就跑,边跑边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打造反派啦!有人敢打造反派啦!……。”他一溜烟跑向了大队部。
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公爱民和尚子文被几个造反派控制着。冷三儿捂着脸跑进了东屋,几个村干部和东玉柱正在商量怎么处理那三个坏分子,看见冷三儿这个样子进来了,都有些吃惊。冷三儿赶紧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还没等他哭诉完,外边牛翠红的骂声也到了:“你个臭流氓!你个臭流氓!敢摸你姑奶奶的手?敢摸你姑奶奶的手?你姑奶奶的手还没被那个王八蛋男人摸过哪!我倒问问你,你长几个脑袋!臭流氓,你们造反派的头儿哪去了?啊?是不是你们都是这样的臭流氓啊,啊?……!”
牛翠红,艾云英进了东屋,看见冷三儿躲在东玉柱的身后诉苦,牛翠红嘴里还在不住地骂,边骂边上前举起右手好像还要抽冷三儿的嘴巴。东玉柱眼睛一瞪,刚要发作,他心里又一想,牛翠红这位姑奶奶,甭说抽冷三儿的嘴巴子了,就是我,她也敢抽啊!我敢把她怎么样喽啊!谁敢把她怎么样喽啊!?想到这儿他赶紧陪着笑说道:“唉唉,唉……,姑奶奶,您,您消消气,消消气,啊,您有气朝我说,朝我说,朝我说……。”
牛翠红眼睛一瞪喊道:“朝你说就朝你说!你们这帮臭流氓,敢摸我的手!敢摸你姑奶奶的手!你们跑这儿耍流氓来了是不是?是来耍流氓的,是吗?!你们是造反来了,还是耍流氓来了,啊?!”说着,牛翠红还一再的往前凑,似乎还要伸手打人。
看到这个阵势,易书记走了过来,和颜悦色地说:“哎,哎,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人。”
东启龙也走了过来,他眼睛盯着牛翠红问道:“牛翠红,你先别下手打人,听我说,冷三儿下手拉扯你是不对,可他是我们大队干部派去看着你们的,怕你们把老芳家那丫头放跑了,现在我问你,芳蔚呢?我们派你们控制住的那个芳蔚呢?你们把人交出来!”
牛翠红刚要张嘴说话,可是张开的嘴没找到话茬。艾云英看到牛翠红的脸都有些发红,她走上前去,面对着东启龙缓缓的说道:“东启龙主任,我们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是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号召来农村学习农业的,我们是来给你们充当打手的吗?”
东启龙狠狠地说:“什么打手!不是叫你们当打手!谁命令你们当打手啦?”
艾云英又问:“不是让我们当打手,为什么要跟我们要人啊?啊?!”
东启龙眼睛一瞪说:“要什么人,我没跟你们要人!我要人……啊,是啊……,啊……。”
看到这些,易书记说:“我们没跟你们要人,可就是……。”
艾云英看见易书记搭话了,她把脸转向了易书记说:“易国梁书记,我们不是来给你们当打手的,对吧,那我们就是来给你们充当四类分子受你们管教的,对吗?”
易书记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胡说呀?我们怎么把你们当四类分子管教啦,啊?”
艾云英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刚才东启龙主任说,冷三儿是你们大队干部派去看着我们的,对吧?这话是他刚说的吧?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看着我们!啊?我们是四类分子吗?如果你们不是把我们当成四类分子看着,那为什么要派冷三儿去!啊?易国梁书记,您,您看这个事儿怎么解释!啊?”
易书记说:“啊,啊,是啊……,啊,那个,啊,呃……。”
看到这儿,旁边的赵队长走了过来,说:“二位,二位革命同志,二位姑娘,你们刚才说的都有道理,这样吧,这样你们看好不好,今天的事儿没你们的事儿啦,好不好?没你们的事儿啦,牛翠红打了冷三儿,他该打!他该打!谁让他不守规矩的,对吧,该打!我看哪,你们还是该干啥干啥去得了,你们看好不好啊,啊!二位姑奶奶,你们走吧。”
艾云英说:“我们走是可以,但是,刚才的这些话我们还记着哪,而且一时半会儿忘不了!如果再有人想和我们继续掰饬下去,我们最希望有这一步,都听清楚了吗?”说着,她扫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的人,一拉牛翠红的衣襟,两个人走出了大队部。
芳蔚拖着如铅的双腿走到那天与公爱民捉迷藏的那块大石头旁。她看着石头,看着周围的环境,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公爱民的音容笑貌,一股幸福的暖流从心底升腾起来。她抬眼凝视着远方,心里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前景。
她靠在大石头上喘了口气,抬眼一望,看见了从村里开出的那辆载有造反派的旧卡车,卡车已经开出了村口。
她松了口气,觉得这些革命造反派走了就没事了。她靠在那块巨石的阳面,石头被太阳晒得有些暖意,靠在上面觉得真是幸福。她抬头望着蓝天,蓝蓝的天上,几朵白云悠闲的飘过,在广阔的大地上投下瞬间的阴影,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春天的空气,觉得这时的空气好像还有些甜意。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在山巅欢快地相互呼唤着,嬉戏着。这是多么美好的一瞬啊!这又是多么美好的春天啊!尤其是她又想起那天她和公爱民在此闲谈的情景,多么希望那一时刻能够凝固,能够永恒啊!
她正陶醉在过往的回忆中,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心突然又砰砰的跳得厉害,简直就要从自己口中蹦出来,她立刻意识到,造反派的卡车走了,公爱民会不会被带走!他是很有可能被抓走的!他一定会被带走的,他肯定会被带走的!她向前移动着身体,想要看个究竟。卡车已经开上了通往城里的南大道,卡车越走越近,越近越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山下的破旧的卡车速度有限,但她还是看到了,她看清了,坐在卡车后槽帮处的就是公爱民,她在这远远的地方就认出了他穿的衣服,她认出了他的发型,认出了他的体貌。公爱民旁边还坐着尚子文。芳蔚顿时感到眼前发黑,天昏地暗。怎么办!怎么办!公爱民这样的一个好青年是因为我而遭的难!是因为我这样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人遭的难!她在心底告诫自己,自己知道自家从祖上就没做过亏心事,决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人的事,更何况是公爱民呐!怎么办!怎么办!公爱民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被迫落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怎么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不幸呢!他这一去,肯定会受到难以估量的苦楚和折磨!而且给他的政治面貌打上不可磨灭的黑点儿,他对我的情,今生今世都难以还清。是他第一次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是他第一次唤醒我‘爱’的萌芽,是他让我看到了人生的美好和甜蜜。
此时的芳蔚,真恨自己太渺小了,自己太没有力量了。她恨不得跑到卡车前面将车拦住,哪怕是螳臂挡车形的动作自己也在所不辞,即使将自己辗轧成齑粉,只要能拦住卡车,再惨的结果自己也愿意承担。她心里叨念着:我的命能算得了什么啊?!我决不能让他受到灾难,对,决不能!她不再多想了,她脚下沉稳,步态刚毅,脸上没有一丝犹豫的表情。她向前几步,走到悬崖边,看了看就要驶近的卡车,她合上双眼纵身一跃,倒像个跳水运动员,一头扎了下去。
东玉柱坐在卡车的副驾驶座位上,他满面春风,得意地抽着一颗香烟,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收获。今天在主席台上,虽然挨了公爱民两拳,到现在自己的左眼还肿得难以睁开,可毕竟揪出了两个阶级敌人。他刚才临出村时已经将任务交给了大队干部和社成慧主任,要求他们要找出隐藏的更深的阶级敌人,从而将毛主席像章被破坏的事弄个水落石出,并同时组织人进山搜山,一定要抓住四类分子狗崽子芳蔚,不能让她逃往外地,因为,最近其它村外逃的坏分子也时有耳闻,不能让这种事情在石梁村发生。想着想着,他又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透过车窗玻璃看了看车上的两个战利品和自己的造反派兄弟们。他欣赏了自己的功绩正要扭回头,只见司机猛地一脚踩死了刹车并同时向左打了一把方向盘,汽车侧歪了一下停了下来,司机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技术好,又机灵。这辆卡车本来很旧,各方面性能都不行了,刚才到了崖面这段路又进入了下坡地段,车子自然要比平常快些,刚才要不是司机技术好,车子的右前轮就刚好碾压在人头上了。
东玉柱没看见车前面发生的事,他只听见了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掉了下来。再往卡车前面一望,只见一个年轻姑娘趴在了地上,半张脸露在外面,另半张脸埋在血泊中,鲜血还在不停的往外流。后面卡车车厢里扶着栏杆站着的几个造反派看见了这一幕,都在小声地说:“诶呀,诶呀,摔死个人,诶呀,摔死个人。”
公爱民和尚子文都坐在了后槽帮的边上,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也没有什么动静。
东玉柱从车上下来,他仔细一看,认出了摔死的是芳蔚。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吐沫,说:“臭地主子!怪道村里找不到她呐,跑这儿来了。”他扭头招呼一个车上的人下来,说:“冷三儿,这个四类分子的狗崽子畏罪自杀了,你回村去一趟,告诉易书记给她定个罪,就是畏罪自杀。现在这畏罪自杀的人太多了,哪儿都有,哪天没有几个啊,没什么新鲜的!另外,再通知她家里来收尸,去吧,快去,我们先开车回去,还有大事要办呐。”说着他拉开车门又上了驾驶室,嘴里还嘟囔着:“呵,这个臭地主子,这是为了她那个‘心肝儿’连命都不要了,哈,活该!活该!不要命了也挡不住我们革命的历史车轮!”
在车上坐着的公爱民起初没在意他们的谈话,直到他们说到畏罪自杀的字眼他才打了个冷战。他吃力地站了起来,想看个究竟。地上的人刚进入他的视线,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要爆炸似的,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天昏地暗,赶紧用被反绑着的双手抓住汽车栏杆,再定睛一看,千真万确,就是芳蔚。此时他才明白,刚才在大会现场造反派们找不到芳蔚,说她外逃了,原来她是在这里等着呐。
公爱民全明白了,芳蔚这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不让我受到政治牵连而走的这条绝路。他站在卡车上,让自己的大脑沉静了片刻,然后他走向后槽帮,准备下车。车上的造反派一看他要下车,过来两个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公爱民使劲地往车下闯,两个造反派也拼命地拦阻他,他们纠缠在一起,这时东玉柱听见后面的纠缠声也从车上下来,从后面上来了。他指挥着手下人要抓紧公爱民,不让他下车,同时命令开车。公爱民使足全身力气在摇晃着身体,想挣脱开去,与此同时,尚子文也从旁边全力地冲过来,撞向了抓住公爱民的造反派。在这一瞬间,公爱民挣脱了身后的人,而眼前还有一个拦住他去路的东玉柱。这时卡车刚好启动,他不顾一切,一头撞向了东玉柱,两个人同时闹了个倒栽葱,同时一块儿头朝下栽下了卡车。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P1roF3d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