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着奴隸們的馬車拖着沉重的鐵籠,沿蜿蜒的山路與濱海小徑前進。奴隸們雙手被反綁,身上只剩最簡陋的粗衣麻布。有人哭泣,有人暈倒,有人在發抖,車內總彌漫着一股始終未散的血腥與污穢氣息。
漸漸地,卡蘭達港出現在晨霧中。
羅溫則默默看著外頭逐漸接近的城市輪廓。這裏煙囪林立、鐵橋交錯,灰色的天空被萬千炊煙染成渾濁的黃。風中夾帶著鹽味與煤塵、金屬與魚腥交織的氣味——一種屬於港口的混沌。
他們被趕去城市邊緣,一片荒廢的舊倉庫區。這裏殘破不堪,卻守衛森嚴,為的是要保護奴隸主們危險而貴重的財產。
車輪終於停止轉動。人群被驅趕下車,像貨物般被編號、登記、粗略檢查身體。一些年輕女孩被拉走,沒有人知道她們會去哪裡,很快就比這座飢渴的城市吞噬。
羅溫被排進其中一條隊伍,腳步不穩地踏上鐵製樓梯,被帶到一間昏暗的房間。牆上掛滿鎖鏈與工具,地上有尚未末乾的血跡。從此他的名字不再被提起,只有編號與記錄卡。
「你是16號。」登記官冷冷說道,在文件上畫了幾筆就轉向下一人。
羅温想說些什麼,但舌頭像是被凍住了。那晚殺人的感覺仍如鬼魂般盤踞在心頭,然而眼前這城市,卻彷彿全然不在意人曾經是誰,只在意他「值多少」。
他被關進一間長條形鐵籠中,與幾個年齡相近的男孩一起。他們彼此不語,只能聽見遠處工廠的汽笛聲與碼頭起重機的轟鳴聲。
羅溫靠在牆角,從鏽蝕的欄杆縫隙望出去,看見那片灰黃的天空下,有一艘艘船正緩緩駛入港灣——其中一艘,或許就是將他帶往命運下一站的船。
他要去聖樹國。他還記得父親最後的囑咐。
可這刻他不知道自己會被賣到哪裡,也不知道會遇見誰,也不知道未來的模樣,那怕只是一捌一劃。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卡蘭達港這座鋼鐵與黃金構成的迷宮裡,他只是另一個無用的「男奴」——既無力氣,又無娛樂價值,更談不上什麼技藝。他被分配去做最邊緣的雜務:打掃屍體清理間、倒掉染病奴隸的食盆、擦洗被鞭打過的血痕牆壁。
沒有人跟他說話,除了其他像他一樣「不值錢」的孩子與老人。
有時他餓得只能從垃圾堆中翻找發霉的麵包邊;有時他被罰站在碼頭邊上吹一整夜的海風,只因眼神多看了主人的女僕一眼。他的身體越來越瘦,肩膀開始塌陷,手指裂出血口。
但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他開始「看見」了。
他看見那些被賣走的少年少女,有的被染上花粉病,在妓館裡慢慢枯萎;有的被打死在運貨的通道上,屍體被丟入焚燒爐;還有的僥倖逃走,卻在巷口被獵奴人抓回來、剝光衣服遊街。
他第一次真正理解,為什麼礦坑的工人會那樣地恨他們。他開始思考,不是以一個受過教育的少爺之姿,而是作為一個餓著肚子、睡在磚地、靠直覺逃避皮鞭的奴隸。
有一次,他在幫一位老奴打掃地窖時,對方指著滿地的老鼠說:
「知道嗎?牠們就是我們的樣子。懂得鑽洞、懂得逃、懂得什麼時候該咬人。你想活,就學牠們。」
那一夜,羅溫蜷縮在髒布中,聽見遠處傳來機器的轟鳴、男人的怒罵與女人的哭聲。他第一次不再害怕這些聲音,反而覺得熟悉,甚至,像是某種安慰。
他開始學會怎麼避開巡邏,怎麼偷一點水,怎麼在不被打的情況下低頭。也開始學著觀察人——學誰是可靠的,誰是會出賣你的。
最重要的是,他學會了「沉默」。
終於,他知道了。他知道在這樣的城市裡,沉默的東西才會長久。像鐵、像煤,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