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第一天就有心理準備，他會知道一切。我想像著他發現我買了另一支手機、租了另一間房子，這讓他暴怒，然後我就能順理成章的和他分手。我偷偷計算著他在我身上花的錢──實在太多了，不過我會慢慢還，直到我們兩清為止。
公司的電腦出了問題，什麼都做不了，所以乾脆臨時放了一天假，我獲得了整整一天出乎意料的假期。我回到自己的租屋處，打算在平日裡下班的時間回公司，他會來接我，如果我做的夠好，他就不會發現我離開過。
我打算把這一天寶貴的假期都拿來睡覺，於是設了鬧鐘後，蜷曲著身體在房間那張沒有床墊的床上睡著了。
我夢到了前男友──有段時間沒夢到他──他躺在墳墓裡，身體冰冷，我本來站在墓穴外，但那張無血色的臉無聲的召喚，我抵抗不住跳進去，跨坐在他無溫度的腰上，伸手去摸他的臉，那張臉已經不再有彈性了。
這時我打了個寒顫，醒了過來，他坐在床鋪對面的椅子上，安靜地凝視我，眼中不再有笑意，手裡拿著我的備用機。我的身體發著抖，背脊戰慄，我無法隱藏我的反應，畢竟我什麼都沒穿，他買給我的衣服堆在牆角，我把它們留在我看不到也碰不到的地方，顯然這不是什麼好主意。
我坐了起來面對他，他把手機放下，安靜的，什麼都不說。我也想不到要說什麼，一時之間，屋內陷入了沉默。
應該說什麼？你讓我窒息、讓我痛苦，你給我的生活不是我要的？他會問吧，那之前怎麼都不說，直到現在，我們不得不面臨這樣難堪的場面。想起了前任帶我去見父母的場景，如果那天我告訴他我們不去了，因為我要和他分手，他應該就能活下來。對，他會心碎，但至少身體不會碎。
有時實話實說才是最好的。
「我們分手吧，我之後會慢慢把錢還給你，今天我就去把我的東西都搬走。」我說。
說出口後才發現，這兩個字沒有那麼難說出口。
「不。」
「你能找到更好的女人。」
「我只要你。」
「為什麼？」
他朝我走來，溫暖而粗糙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大拇指輕輕摩娑著我的鎖骨，像是擦拭一個蒙塵的寶石。
「追蹤器不在手機，是在衣服上。」他在我的耳畔說：「我知道你每天都來這裡，我知道你有另一支手機，我也知道你那天晚上看到我翻你手機。」
「那為什麼不繼續裝不知道？」
「因為我想要和你結婚了。」他的聲音既溫柔又寒冷：「夫妻間不能有秘密啊，親愛的，所以我來找你。」
「我要和你分手。」
他低頭吻住了我的唇。
「下個月我們就去登記。」他低聲說：「你得把工作辭了，我也會轉成遠距工作。」
「你他媽聾了不成？」
「你知道你和剛開始差了多少嗎？你變得如此……美好，比我剛開始想得還要美好，我怎麼捨得讓你走？」
「我恨你。」
「我們會改正那點，親愛的，我們有很多時間。」
他掬起我的頭髮，被他照料的宛若上好絲綢的頭髮，輕輕的吻了一下。如果我接受他，大概能過上幻想中電視劇裡的生活吧，那為何我想離開他？為何我就是無法接受？
如此優秀的一個男人，雖然佔有慾強了點，但反正我生活裡也沒有其他人，只要說服他別讓我辭掉工作，那和他在一起無妨不可。我能說服他，我終究會讓他知道，如果想讓我保持活力，那起碼一天當中需要有幾個小時，我得去做一些和他沒關係的工作。
我能說服他的，那麼為何我會想離開他？這不就是我幻想中的電視劇般的生活嗎？
他注視著我，但又不是看著我，他看的是某個他打造出來的幻想，一個美麗而虛妄的幻想，可以擺在家裡。
原來如此。
他不愛我，他愛的不過是自己的夢；我也不愛他，我和他在一起只是為了讓其他人閉嘴。兩個不愛彼此的人怎麼能結婚，這和電視劇裡的情節不同，在那些電視劇中，無論發生了多少狗血的劇情，男女主角都不曾改變過對彼此的愛。
無礙的兩人最終會彼此折磨，不，我們現在就已經在折磨彼此了。
我推開他，用上了全部的力氣，他往後踉蹌了兩步，平日裡整理的一絲不苟的衣服因為我的動作多了幾絲皺褶。他的表情深沉的如同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洋，平日裡總是笑臉對人的他，是因為夫妻間不能有秘密、不能有隱瞞，所以才不再對我用上那副虛假的微笑面具嗎？
我起身，在牆角蹲下，雙手搜索亂作一團的衣服。忽然他的氣息包圍了我，他在我的背後，一隻手攬住我的腰，另一隻手則準確無誤的探入衣服堆裡，抽出了牛仔褲。他的手臂略一使勁，牛仔褲不起眼的黃銅色鈕扣掉了下來，這就是那枚追蹤器了，不知道他到底對多少衣服都動了手腳，我又不可能天天穿同一條褲子出門。
我掙脫他，穿上了剩下的衣服，這些衣服也可能全都有問題，但我又不可能光著身體在路上跑。
「回家吧。」他站在門口，對我伸手，夕陽的光透過打開的門打在他的背上，照的我睜不開眼，也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忽略他的手往前走，他拉住了我的手臂，緊緊的，我抽了兩次沒抽出手，便任由他抓著了。他好像完全無法忍受我想離開，甚至不願意讓我和他相隔幾公尺。
我他媽到底招惹了一個什麼東西？
他說他有本事讓我被公司辭退，也有能力讓我找不到工作，如果還想繼續去上班，那就得繼續交往下去。我知道他絕對能做到，如果他天天跑到我上班的地方去鬧，那公司為了解決麻煩，八成會要我走人。所以我同意了，雖然理智告訴我現在就應該立刻逃跑，但我能逃去哪？我帳戶裡的餘額可沒辦法撐多久。
在我不停堅持下，他終於願意讓步，暫時不提結婚的事，也不提要我離職。不過只要我提到分手，他便充耳不聞。
我們繼續用之前的方式相處下去，只是我越來越沒有力氣去滿足他的妄想和喜好了。我沒有反抗，沒有踢、打、踹或者大聲吼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忽略他。
如果他不說話，我就保持沉默；即使他說話了，我也用盡可能簡短的語句回答。我任由他抱我、吻我、上我，只是不做出反應，不回吻或抱他，當他在我的身上時，我閉起眼睛，任由自己的意識徜徉在閉起眼後的黑暗中。
這讓他變得暴躁。
他捧著我的臉，要我看著他，我告訴他我在看啊，他回答說我的心裡沒有他。他的唇湊了上來，從我的額頭、臉頰，直到我的唇，我想像自己是座冷冰冰的佛像，石頭做的。他用力掐了我的腰，我忍不住悶哼一聲，不知道我的聲音觸動到他哪根神經，他一把抱起我就往臥室裡走。
和之前相比，他現在的動作更粗暴，但尚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我懷疑他這樣做是為了讓我說點什麼，畢竟身體的反應騙不了人，雖然我可以忽略他的聲音或表情，可我無法假裝感受不到他在我體內。
他總是喜歡在床上問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像是「你愛不愛我」、「恨不恨我」或者「他媽的理我一下好嗎」。我無法回答那些問題，而且我有預感，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會相信也不會聽。
我告訴他放我走吧，這樣對我們都好，我不停地說，直到有一天他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問我是不是還想著死去的前男友，但自從他開始發瘋後，我就很久沒想到死去的前任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jtndi4ygE
如果我還愛著前任，那他就會讓我走吧，沒有男人可以忍受女朋友心裡裝著一個永遠忘不掉的人，這個人還死了所以永遠年輕、形象還會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完美。
於是我說對。
對，我還愛他，而且永遠不會像愛他那樣愛你。
我怎麼會忘了我總是猜不准男人心？
「如果我也死了，你會像愛他那樣愛我嗎？」
我愣住了，腦子裡很快地閃過前任的死亡場景。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血、他看著我嚥下最後一口氣的畫面。
身體不受控制熱了起來，我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想必從我的反應裡猜到了什麼，露出了苦澀的表情，像剛剛吞了整杯濃縮咖啡，不加糖或牛奶。
他點點頭，後退了一步。
「不。」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主動對他說：「你別鬧。」
「那個男人哪兒都比不上我，親愛的，我打聽過了，而且我也知道他對你沒那麼重要……是我或他都無所謂，男人對你來說都一樣。」他不知道是對自己或對我說：「他對你來說很特別，是因為他死在你眼前，對吧？」
「不。」我告訴他：「我愛你。」
「你現在開始說謊了，親愛的，我有過別的感情，我知道一個人愛你和不愛你有什麼區別。你沒愛過我，一分一秒都沒有，你只是……只是不擅長拒絕別人罷了。」他說：「我以為可以改變你，我錯了、我錯了。」
「那你為什麼不放棄？為什麼不放我走？如果你這麼痛苦，那分手才是最好的──」
「因為我他媽是真愛你！」他對我大吼。
他的眼眶中盈著淚水，和他交往了一年半，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淚。我想擦掉他的淚，或者摀住他的眼睛，當他看著我時，我愧疚不已。
可是我沒動，我的身體僵著，猶如洞窟裡的佛像。佛像啊，怎麼會為了眾生的淚水而移動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們對待彼此猶如陌生人。他停止了對我的干涉，不再管我生活方面的大小事，也不再碰我。我應該要安心，或許他終於願意分手了，我們會回到認識彼此前的狀態，我會變成他人生中不願意提起的錯誤，然後隨著時間過去，他終究會忘記我。若是某天有人問起，他還會笑笑地說他幾乎不記得我的面容──我衷心期望，儘管我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
他似乎在偷偷計畫著什麼。
我嘗試開口和他對話，但這次輪到他沉默了。他在家工作，可我見不到他，他把自己關在書房，當我在家時，他不會離開那間房間。
我可以離開的。
他已經不管我了，我可以趕快搬出去，徹底消失。可我不敢，如果他出事，那全是我的錯。我每天下班回家都會在那間書房外面站一會兒，確定裡面有聲響傳來才鬆口氣。
我惶惶不安的度過了幾個星期，直到某天早晨起床後，發現他在餐桌上等著我。
桌上擺了一杯咖啡和一杯茶，茶給我，咖啡給他自己。
我不敢上前，雙腳如生了根，釘在地上。
他喊我的名字要我過去，我動彈不得，於是他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帶我到餐桌前，拉開椅子，我機械似的坐下。那杯茶溫溫的，散發梔子花的香氣，我全身發涼，心臟跳得異常劇烈。
他開始自說自話。
啊，我得取代那個男人在你心中的位置，我得變成你心裡最重要的人，超過你的朋友、你的爸媽，當然還有你的前男友。如果我也死在你面前，你就會永遠記住我了吧，可是已經有個人死在你眼前了，我該怎麼樣才能超越他？對了，不然你來殺我怎麼樣？
他的臉很憔悴，眼睛卻炯炯有神，當他提到要我殺他時，整個人都在發亮。
很不幸的是，對著那時的他，我的心動了，就像我看到前男友的身體被車撞時一樣。
更不幸的是，他也察覺了這點。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SfcXY57O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