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視之奇 - 第六章

他穿過學院的主道時，晨霧仍未散去。街道邊的自動販賣機不時發出低微的機械聲，像是某種無形存在正在喃喃自語。行人稀少，偶有早起的學生經過，也只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希爾將手插進外套口袋，緊握著那本筆記本，腳步不急，卻帶著一種莫名的決意。

第三號伊甸園的入口比往日更加沉默。仿真人的迎賓語音微微失真，聲音如走調的磁帶，拉長而模糊，使希爾在踏入圖書館的瞬間產生一絲違和感。他抬起眼，目光掃過那些高聳的書架——空間沒變，結構依舊，但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他記得昨天經過的走廊不是這個樣子。

當他走進圖書館的深層區域，走廊像被時間遺忘了一般靜謐。那些書架似乎比記憶中更壓迫，燈光也更加昏黃，照不清書名。每走一步，腳下都會發出拖曳聲，就像——他的影子比他晚了一步。紙頁垂掛如簾，陰影在縫隙間流動。他本以為是疲勞使視線模糊，但那種熟悉的「錯位」感又回來了。地面仍舊穩固，牆面卻微微顫動，燈光像浸過水一般扭曲。

他記得這些徵兆。 ——幻覺要來了。

「……別看、不該看……」

他開始加快腳步，想穿過這條走道，到昨天查閱資料的位置。但當他拐過轉角時，腳步猛然停住。

——那是一扇不存在於圖書館結構圖上的門。黑色的，無把手，門框四周瀰漫著細微的蒸氣。

他的呼吸一瞬間亂了。他不是第一次見到「不存在的門」，但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門的邊緣輕微顫動，像某種未完成的視覺構成正強行嵌入現實。空氣開始產生延遲，聲音像被棉絮包裹住，變得遲鈍而扭曲。

他伸出手，想確認那是否只是幻覺——

就在那一瞬間，空間崩塌了。

書架扭曲，書頁如浪濤從中傾洩而出，化作無數細小的墨字，蠕動、堆疊、匍匐而來。地面裂開，牆體如玻璃般碎裂，碎片如雨墜落。他看見自己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拖入那扇門之後的深淵，無盡書頁纏繞著身體，文字如蟲般鑽入眼窩與耳中，難以剝離。

他想尖叫，卻發不出聲。視線中浮現無數重影——一張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孔，低語聲、鐘聲、玻璃碎裂的聲音交織成一片混亂。

「——希爾！」

一道聲音劃破這場混沌。

他猛地睜眼。彷彿整個世界被撕裂出一道縫隙，一縷光從中灑落。

他躺在地上，頭靠在一本掉落的古書上，冰冷而真實。而俯身看著他的是一張陽光卻滿是擔憂的臉——金色長髮在昏暗的光線中依然耀眼，眼神專注而充滿活力。

「你剛才是不是走得太深了？這裡的書會『吃人』，你懂我意思吧？」艾洛爾半開玩笑地說，語氣輕快，彷彿這只是場普通的校園惡作劇，但她伸出的手卻溫暖而堅定。

希爾尚未完全清醒，只喃喃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偶爾也會來圖書館找素材嘛，這裡的感覺……特別不一樣。」她拍拍自己的腦袋，「你知道的，我研究夢境和腦的交界處，而這裡剛好……很靠近。」

希爾皺起眉，低聲重複，「很靠近……夢境？」

「你也看到了吧？那個『世界』。」她語氣輕巧，卻像早已等他承認許久。

「我稱它為『夢世界』，不過……它好像也不只是夢。」

她再次伸出手，笑著晃了晃，「走吧，不如跟我回實驗室。我可以幫你測一下腦波——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有一些數據，也許你看到的，比我還清楚。」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她身後的書架。那些書脊上熟悉的文字，再度浮現出不穩的線條，如同在提醒他：

這裡與夢，早已無界。

「希爾同學？」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寂靜。黑髮守門人正站在三排書架外擦拭銅製地球儀，彷彿已駐足良久。

「需要替兩位準備茶嗎？精神過度緊繃會影響閱讀效率。」他的上衣中的口袋露出一截銀匙。

「不用了，我們正要走。」艾洛爾搶先收拾筆記，低聲對希爾眨眼，「明天帶你去『夢的觀測站』，瑪哈基納贊助的設備可比這裡有趣多了。」

經過地球儀時，希爾注意到某塊大陸的輪廓正在緩慢變形。諾亞順著他的視線微笑，「很美的工藝品，不是嗎？總覺得它在自己選擇要呈現的樣貌。」

他們一同穿過書架與陰影，穿出那如夢的圖書館迷霧。光線再次變得真實，腳步重新踏在現實的地面上。

「你說的……夢世界，是真的存在的東西嗎？」他低聲問。

艾洛爾聳聳肩，「至少，它不只是腦內幻象這麼簡單。我的觀察資料已經超過兩年了，那些夢境中出現的結構、圖像、模式，和這座學院本身有某種奇妙的對應。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但它在我們的現實之外延展，就像一層折疊的影子。你能看見，是因為你比我們接近它。」

希爾垂下眼，眼神略顯遲疑。

他不是不想知道——而是太過熟悉這種「被引導」的感覺。

太多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掌控的節奏了。他在不被允許理解的情境中覺醒，也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裡不斷墜落。他無法確定眼前的艾洛爾，是否真如她所說那樣單純，或她是否只是另一種「觀察者」——另一位站在安全界線之外，對他的失衡與崩潰感到好奇的人。

「你知道嗎，其實我一直在等有人跟我說：『我也看到了。』」艾洛爾一邊走，一邊笑，「不是只有我瘋了，真是太好了。」

聞此希爾深深吐了一口氣低頭微微一笑。那份輕快的語調像風中的光，為他撥開了一點他看見的那場深沉漩渦。

今天，他從深處回來了——但也準備好再度前往，這次，是與有人同行。

瑪哈基納靠在學院溫室玻璃外牆上，指尖把玩著從諾亞那裡「借來」的銀匙。夕陽將他的影子拉長成扭曲的十字，延伸至正在澆花的羅蘭腳邊。

「小羅蘭，聽說你今天揍飛了兩個跟蹤希爾的傢伙？」

「他們攜帶學院違禁的武器。」少年頭也不回地說著。

「真可靠～不過下次留個活口嘛，我想知道是誰家的狗這麼心急。」

他彈指將銀匙隨意丟入土壤，金屬沒入處瞬間開出幾朵晶體蘭花，「替我轉告阿列克謝，週末的家族晚宴需要他當『男伴』。」

羅蘭終於轉身，紫瞳映出瑪哈基納腳邊蠕動的陰影——那些影子正模仿著溫室內蘭花的生長週期。

「你在干涉『那邊』。」

「只是幫哥哥修剪盆栽而已。」他踩碎一朵晶花，裂痕中閃現半秒鐘的莫德洛夫側臉，「你的直覺實在是太準確了，這種天賦很難得。」

溫室自動照明驟然亮起時，地上的異常已消失無蹤。瑪哈基納哼著走調的圓舞曲踱向教學樓。

凱蘭德爾家的晚宴在第四機關監控下舉行。

阿列克謝發現自己的「男伴」身份實為掩護——瑪哈基納需要他監視某位頻繁查看懷錶的軍火商。

「令兄不參加家族聚會？」阿列克謝晃著香檳，目光掃過大廳角落的莫德洛夫肖像畫。

「哥哥在『總公司』加班。」瑪哈基納微笑著捏碎酒杯，琥珀色液體在空中凝成齒輪形狀，「畢竟有些訂單...需要特殊視野才能確認品質呢。」

二樓書房內。

書架暗格中放著莫德洛夫的觀察日記，最新一頁寫著：

『S.N.精神網路是最大的紗幕穿孔器，他們卻以為那只是虛擬實境。』

希爾握緊門的把手，像是預感到什麼。

窗外突然傳來敲擊聲——羅蘭倒掛在窗簾外，手裡抓著一隻機械鳥。

「阿列克謝說該走了。」他扯斷鳥頸部的電路，「這東西從十分鐘前就在錄影。」

諾亞在圖書館深夜巡邏時，總會在某個特定書架前停下。

今晚那裡坐著克萊耶的實體投影——一個由舊書頁拼湊成的少年。

「您干涉了。」紙頁沙沙作響。

「只是歸還遺失物。」諾亞將銀匙放回《認知偏差與群體幻覺》書頁間，「他們需要更多線索來理解遊戲規則。」

克萊耶的指尖撫過書架，數十本禁書突然顯現又被隱藏：

『根據演算，希爾‧戈拉諾斯有73%機率在三個月內成為異構物。』

『而您有58%機率協助他。』

諾亞笑而不答，袖口落下一片枯葉——葉脈構成微小的巴別塔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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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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