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險堅持了下去。駱允文直到現在,都還心有餘悸於當時的躊躇。
當然,現在回想,他只暗罵自己:這有什麼好猶豫的,肯定是堅持所愛。然而就當時的情況來說,實在讓人有幾分卻步。駱允文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家獨立書店的讀書會,第一次簽書、握手、擁抱、談話,都是在那。想想那伯爵紅茶與新書的紙質氣味混雜的時刻,他骨節分明的手——就是那隻充滿了力量、寫出無數讓他想哭的故事的手——握住了他的,然後他想跑。可不是緊張到逃跑的那種,而是像他故事裡,牽緊了愛人從霓虹燈下一波波人潮裡擠身而出、即使別人側目也不道歉或停駐,眼裡只有對方的那種。
范在他的書上簽下了名字,問了他的姓名,在旁邊寫:「給允文。」他偷偷瞥向其他人的書,發現只有他的有。那瞬間他身體裡開滿了玫瑰,恨不得當場把自己包束起來送給他。
讀書會結束,駱允文等到人潮散去,范和店長聊著天從熄燈的書店走出。范一眼就認出了是剛才的小書迷。店長率先回去,駱允文便湊上前表示自己對他故事的傾心。范看著他,說是嗎,你最喜歡哪個故事?駱允文便答:喜歡小久不惜化成醜陋的蛾,也要撲向光火的那個。范笑了,不知出於知心出於有趣出於獎慰出於其他出於意味深長,拍了拍他的頭,給了他電話。
在那一段時間裡,駱允文總是候在手機旁,成天就等著晚上他給自己打電話。因為他說過自己隨時都在,范便偶爾會在深夜打來,和他聊故事的鋪排。這比擁抱還讓駱允文心動,感覺自己被允許參與在他的世界裡頭。但最讓他心動的,還得是范經意或者不經意的撩撥。
不知從何時起,兩人的深夜對談漸漸變了味,駱允文和范會在漫漫長夜裡對手機另一頭的聲音自瀆,或者他們會以「解放思想」為名,一起把肉體解放到顛峰。駱允文對他的聲音燥熱難耐,所渴望遠超過手機兩端。心靈與通訊無遠弗屆,肉體卻求緊窄潮窒的連結。他堅信手機另一頭的范亦然。
你最近的故事寫得怎麼樣,嗯?駱允文低喘著氣向對面同樣呼吸紊亂的范問道,對面沉默一陣,他便想像他正仰起脖子,喉結滾動。范緩過來後說:寫了一個跟你有關的故事,想聽?駱允文驚喜地問:真的?快說來讓我聽聽。然後范說了一個關於枯草與及時雨相戀的故事。
故事好美。駱允文聽完笑了,但其實他想說,他不喜歡裡頭的悲劇性。他是雨,他的及時雨,這背後的本質,是否代表他之於范,同時具有撫慰與毀滅的力量?他不喜歡自己的想法,但他忍不住這麼想。習慣讚美的范,聽了他的話也並沒多說什麼,只是低吼一聲:我想要你,現在。駱允文笑起來,問他位置,他們當夜便約在一間市中心的摩鐵做愛,做到加時,做到屋外響起悶雷,做到地毯上水洗牛仔褲的褲袋響起鈴聲,做到他們愛彼此愛得淋漓盡致。
兩人維持這樣的關係好一陣子,直到幾個月後,駱允文走在街頭,遠遠地看見有家咖啡廳,范跟一個女人彼此依偎。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午後的太陽讓他腦袋發熱發眩,熱浪從柏油升騰繼而撲向他的眼,但他眨也沒眨,盯著那女人笑鑽進他懷裡,又伸手拍打他的大腿,而范摟著她的腰,表情是標準的愛戀中的男人。駱允文不發一語走回家裡,抱住馬桶開始吐。
要怎樣面對范呢?駱允文手機關機多天,把自己鎖在窗簾拉緊的房間,昏沉地盯著天花板裡輪廓模糊的壁癌,腦裡全是他抱著女人的模樣。他吐了好幾次,舌尖發苦,心臟也是。駱允文搔搔頭髮,起身把窗簾拉開,任光線把他照得差點瞎掉,反正這是此刻他最希望的。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首先是十二則廣告,六則應用程式未更新,還有一則老同學想拉保險——以「好久不見」作為開頭——最後才是他的兩則訊息,分別是四天前,還有三小時前。
第一則是:在嗎?我想要你。
第二則是:在嗎?我想你了。
這就夠了。駱允文打字輸入那間市中心摩鐵的名字,洗完澡打了計程車。
ns52.14.230.2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