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一起睡時,我不會想到兩個前任,也不會想到他們的死。這個男人身上有種魔力,我受到他深深的吸引,我不曾在其他人身上有過這樣的感覺,簡直像遇到了專屬於我的毒品,無法克制,只能上癮。
我警告自己別陷進去,他一看就是情場浪子,過去有很多女人、未來也會有很多,我只不過是萬花叢中最不起眼的那支,是他吃慣山珍海味後轉換口味的清粥小菜。他終究會厭倦我,然後去尋求其他女性,我不該有任何想要保持長期關係的想法,就當作是一場不錯的偶遇就好。
可是他會看著我然後對我笑。
他會捧著我的臉,告訴我,我有一雙貓一樣的眼睛、小巧的鼻子,還有一對笑起來很可愛的酒窩。
我一邊問自己他用同樣的說詞騙過多少女孩,一邊墜入他的甜言蜜語中。彷彿童年時看的電視劇中男主角走了出來,和他在一起時,這輩子第一次,我覺得自己是整個世界的主角。
想要他留下、想要他留在我身邊,當我又一次在他的床上醒來時。
然後我就會想起前一個死去的男友,我照鏡子時,會看到鏡子裡那個和幾年前相比起來改頭換面的女人。前任對我的改造多成功啊,我甚至能碰到這個本來和我絕對不會有交集的男人。
他走到我背後,摟住我的腰,問我在想什麼,我總不能說在想前任,於是問他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找我。
我到現在仍不認為我們在交往,我們當然不是在交往。
他在我的脖頸上輕輕一吻,讓我去吃早餐。
我喜歡擁抱他,喜歡他的溫度滲進我身體裡的感覺。我總是覺得冷,尤其在秋冬交接之際,往往得在床上輾轉一個小時,體溫才讓棉被裡頭溫暖一些,這份溫暖還容易被冷空氣吞掉。不過只要和他一起就無須擔心,他像個大火爐,能快速地讓我暖和起來,而且待在他身邊讓我放鬆,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裡捧著一杯熱可可。
我們花越來越多時間相處,不只在床上,我們偶爾會出門約會、在咖啡廳裡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或者到電影院一起看場驚心動魄的熱血動作片。讓我驚訝的是,他也和我一樣喜歡戀愛喜劇,明明外在是個硬漢,卻有柔軟的內心。
忍不住笑了,他沒問我在笑什麼,只是和我一起笑。
如此美好,如果不是手機裡那個女性名字傳訊息問他在哪裡的話。
那個名字的頭像是隻貓,女性的名字在我和他看電影時傳了兩次訊息,一次問他的位置,一次問他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她。我不是故意去看的,但是他去了廁所,手機螢幕亮了起來,而很遺憾的我也是有好奇心的人。
他回來時我已經重新把視線轉回螢幕上了。
我等待著眼淚流下,或者我會失控的質問他,可是心裡的波瀾比我想的小許多,也沒有半點情緒失控的跡象。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嗎?為什麼我們從來不談彼此的關係?為什麼到現在我仍對他一無所知?我們本來就不可能有發展的可能,已經提醒了自己那麼多次,卻仍然愚蠢的心懷希望。
希望被戳破了。
忽然就覺得真累啊。
高中的時候女同學們聊戀愛話題從不叫我,可能是因為她們早就看透了我的本質,知道美好的愛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女性的直覺是很敏銳的。
他的手覆在我的手上,真的很暖,只是除了手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感覺好冷好冷。我得做點什麼、得做點什麼才行。
看完電影後我告訴他臨時有事得離開,他理解的點點頭,問要不要送我。我搖頭拒絕,僵硬的嘴角扯起難看的微笑,說我自己回去就好。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到光明。
為什麼要讓我見到光明呢?
租屋處和他家相比,實在冷清,瀰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我洗了澡,熱水器不知怎麼的罷工了,冷水從頭往下澆,凍得我一個哆嗦。
眼淚滑到了下巴。
我好恨,恨這熱水器、恨讓我妄想的電視劇、恨男友們的死、恨這份壓的我無處喘息的情感。
只是想談一場戀愛而已、只是想要他好好看我而已,這很過分嗎?
「那就挖了他的眼睛。」
心底燒起了名為痛苦的火焰,燒進我的血管、炙烤我的神經,我站在床邊,雙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腦子裡全是他的影子,他緊實的肌肉、背後的刺青、笑起來的模樣,還有那雙雖然疲憊,但卻始終有光的眼睛。
已經做過了一次,第二次會比較簡單吧。
我幻想起雙手掐在他脖子上的情景,很簡單,只要把前任的死時那張臉換成他的就行。不,光用雙手是不可能殺他的,他的體型、力氣都和我有差距,而且他絕對不可能如前任那樣乖乖任我擺布。
沒思考很久,我就決定了要用刀,雖然會搞得到處都是血,但反正本來就想要他的眼睛,取眼睛的過程不可能乾乾淨淨。
我等待著時機,一個適合殺人的好時機。
聖誕節時公司放了假,他傳訊息問我要不要到他家去,他住的地方可以看到附近百貨公司放的煙火。死在聖誕節,寓意多好啊。
我本來打算自己帶刀,但是想想如果出了意外被發現就完蛋了,又想到他家本來就有刀子,於是便轉而買了一瓶酒過去。先讓他喝,灌醉他,下手起來比較容易。我很想下藥,但缺乏化學知識讓我連要什麼藥都不知道,只能希望他酒量不好了。
特地穿著新買的紅色毛衣,我搭著電梯到他住的樓層時,緊張的差點打破酒瓶。腳步停在他家門口前,我要按下門鈴時,門就打開了。
他對我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桌上放著飯菜,不像是訂的,比較像某人起了大早準備了一整天後終於端出來的大餐。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和手機裡那個女人一起吃飯,這樣的手藝和時間應該不值得花在我身上吧,不過無所謂,之後什麼都不重要了。
他和我聊著之前去過的某個地方,我想著第一刀要捅哪裡;他說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去打對戒指,我想著那張之後將永遠沉默的嘴親起來感覺還不錯。
可惜了。
飯後我們一起坐在他家陽台上,陽台有兩張摺疊躺椅,我在其中一張躺下。如他所說,這裡可以看到百貨公司。放煙火的時間還沒到,他拿了兩個杯子來,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幫他倒了一杯,然後就一口飲盡杯中物。
他叫我別喝那麼急,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心隱隱作疼,但喝了酒好像好一些,於是我喝了第二杯。他無奈地走回屋裡,再出來時手裡提了兩瓶沒開過的威士忌。
我要他和我一起喝,他替自己斟了杯威士忌,沒有馬上喝,而是拿著酒杯搖啊搖,琥珀色的液體在杯中晃啊晃,我盯著那反射出褐色光芒的液體,感到飄飄然,酒精開始發揮作用了。
「你今天看起來……有點不一樣。」他說:「不是這件衣服,是別的,但我不確定那是什麼。」
「可能是……」可能是因為今天我想宰掉你吧,我盯著自己的杯子,有點反胃想吐:「沒什麼。」
「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我卻對你好像一無所知。」
「我對你也一樣,彼此彼此。」
他專注地看著我,天啊,就是這樣,他表現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值得注意,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能進入他的眼,但我們都知道這不是事實。我想著那天在他手機上看到的女人的訊息,心裡更悶。我需要更多酒精來麻痺逐漸升起的疼痛,於是我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喝。
酒精燒灼我的口腔、喉嚨,熱流隨著我的脖子往下,很快地就連胃裡也暖了起來。
「你今天看起來不大高興,還像個酒鬼一樣不停灌酒,遇到什麼事了嗎?」
酒精衝上頭腦,我忍不住重重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他那張躺椅往他身上趴。他把杯子放到地上,抱住了我的腰。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震耳欲聾。
「我都看到了。」我的聲音被悶著,聽起來像是要哭,我討厭這個聲音。
「看到什麼?」
「你手機裡那個女人,問你為什麼不聯絡她。」我的聲音越來越嘶啞:「如果你已經有女友了,至少先說一聲,或者不要約我來你家、約我出去玩,或者、或者──」
「……什麼女人?」
胸腔裡傳來可悲的笑聲:「那天在電影院,我看到了,有個女人問你為什麼不聯絡她。」
他沉默了一瞬。
「這就是你今天這麼奇怪的原因?」他的手放到我臉上,輕輕施力,讓我看他:「那是我媽,她老是要我打電話給她,總是有雞毛蒜皮的小事急著聯絡我。我絕不是那種會腳踏兩條船的渣男,除了你我沒有其他女人。」
眼淚止不住,在淚眼模糊間,他的臉、他的眼,都和另一個男人重合了。我分辨不清他是誰,也搞不清楚我在哪裡。
「這沒有道理──你根本不該選擇像我一樣的女人,你的條件這麼好,應該去選擇其他女人。是在騙我嗎?玩弄我很有趣嗎?為什麼就不能讓我靜靜的自己一個人?」頭腦越來越暈,語速越來越快,嘴巴一張開就停不下來:「我不符合你的要求,你應該直接拒絕我,而不是強迫我變成你喜歡的模樣,然後再用『我愛你』來逼我接受。我說要走的時候就應該讓我走,不要纏著我、不要跟著我、不要提出那種無理的要求!」
「什麼要求?我對你沒有什麼要求啊。」
男人的聲音、男人的臉,還有那對帶著惑色的眼睛。
我想沉入那雙渴望已久的眼眸。
可能是被迷惑了、可能是喝了太多酒,這一刻心中的痛苦、壓抑和傾訴的欲望達到了頂峰,我管不住我的嘴,就這麼說了出來。
「我殺了你,親愛的,你要求過我的,所以我殺了你。」我的身體像是艘小船,搖搖晃晃:「警察在懷疑我,沒有證據,但我知道他們在懷疑我。」
「你說什──」
我捧住他的臉,細細端詳那對美麗的眼,那雙眼倒映著我的影子,如此鮮明地照著我的模樣。死人的眼珠會變混濁,那樣是不是就再也無法照出我的面容了?
那樣也太可惜了。
「我不殺你了。」我做了決定:「我本來打算今天動手,不過我決定還是不要殺你了。」
小船翻了,我的身體被推落到地上,疼痛讓我被酒精侵蝕的大腦恢復了一絲清醒,此時我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我做了什麼好事。他推開我,我聽見大門碰的關上的聲音,他走了,想也知道,絕對是去報警了。
我坐起來,新買的紅色毛衣被灰塵染上了髒污,看起來好狼狽。狼狽的還有我,無法在酒後管住嘴的殺人犯,孤拎拎坐在曖昧對象家的地板上,而那個男人現在絕對正忙著叫該死的警察來抓我。
我轉過頭,百貨公司的煙火此時在天空中燦爛盛大的綻放。
彷彿能看到死在山裡的前任站在陽台的欄杆前,我當然知道那是酒後出現的幻覺,但他對我伸出的手,卻像一條救生索。
「我帶你走。」他說:「在滿天煙火的陪伴下共赴黃泉,很浪漫吧?」
是啊,是我會喜歡的那種浪漫。
我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在無法控制嘴巴、向那傢伙傾訴的那刻,我的人生變到達了終點。
此後等待著的,只有無止無盡的牢獄生活。
與其那樣,不如在這裡死亡。
我跨過陽台,伸手拉住死亡的前任。他對我一笑,握住了我的手臂,然後就是無止無盡的墜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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