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這世上,本就是一場巨大的博弈,前路好壞無人知,卻還是得一步步走下去。修道更是如此,與人鬥、與天鬥、甚至與自身心魔相鬥,有時勝負成敗毫無道理,不過是偶然的幸或不幸罷了。不過,這也正是活著的趣味所在。」
男子如此說道。他身在一處庭院中,大馬金刀地坐在石几旁的凳上,豪爽模樣像是落拓江湖客,胸前卻掛著一只精巧的黃玉墜子,淺淺笑意帶著幾分儒雅,令人更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一面悠然倒著茶,一面續道:
「這方小世界更是如此,你如今都知道了,我便也不必瞞你。我與噬閻聯手,在此為你們設下了賭局。你們與道瀾劍是一處,蛟王與榮錦城的萬公子是一處,而我與噬閻也另外賭了一把,就賭你會否再度棄劍,只可惜,噬閻方才已經被你徒弟收拾了,我雖然贏了,但我與祂的賭局也沒了意義,只怕要血本無歸囉。」
男子的自白在院中迴盪,四下茶香逸散,一派閒適。可只要一跨越院門,磚石地便猝然化作絕壁,直通無底深淵。
深淵之上,封璐凌空獨立,身後金光凝成的劍影如千軍萬馬,直指院中人。
封璐睨著他,淡淡道了句:「你果真變了不少,道瀾。」
男子──沈道瀾抬起淺灰的眸子回望,似笑非笑地道:「都九千多年了,哪怕是石頭也變了,何況歲月漫漫而無趣,總得給自己找些樂子才是。不過細算起來,你我也當真許久未見了……對了,我如今姓沈,你大抵還不曉得罷?」
沈道瀾的目光落向道瀾劍,又道:「看來,我的原身已生出了新的劍靈,如今你用得可還趁手?」
封璐沉默地望著他,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來,封璐知道沈道瀾與徒兒們偶有交集,卻始終對自己避而不見,便也拿沈道瀾當陌生人,但他既然在此現了身,自然不會是為了敘舊。
可封璐等了半晌,沈道瀾仍舊是一派悠閒,封璐只得蹙起眉,單刀直入道:「你究竟為何來此?」
自封璐取回真身、恢復仙格後,便成了界主之一,也就知曉了他們的佈局。心魔噬閻配合沈道瀾的嗜好,以幾人的執念設置賭局,以試煉為名圖謀他們身上的力量。可封璐卻依然猜不透,沈道瀾究竟為何要與噬閻合作?他心中所求又是什麼?
沈道瀾卻緩緩啜了一口茶,待放下茶杯方道:「你若真想知道,便來這與我聊聊罷,畢竟我也想從你那問清楚一些事,了我多年夙願。」
封璐卻不動如山,只道:「小世界潰散在即,你卻並未趁亂逃逸,反倒守在這等我,只怕這方小院另有玄機罷?」
沈道瀾笑了,道:「不錯,一旦你踏了進來,便算同意了這場最後的賭局。我自知敵不過你,但也不想錯失機會,只能邀你入局,再賭一把了。」
封璐問道:「賭注呢?」
沈道瀾道:「自然是你手中之劍、亦即我的原身。不過一會還得請它做莊仲裁,否則我實在無法心安。」不等封璐再問,他又續道:「你那徒兒的元嬰已經闖出小世界,落到魔域無涯海中,不過他的肉身還被我扣在這,你要是答應入局,我立刻就放他走。如何?」
沈道瀾猛一彈指,小院磚地上便多了一道人影,正是甚霄塵。他的肉身仍維持盤坐之姿入定,不可輕易驚動,身周卻纏著若隱若現的鎖鏈,使他無法脫離小世界。
封璐神色轉寒,道:「同樣的手段,你竟打算使兩次嗎?」當初幻境落成時,在瞬息間便將甚霄塵吞了進去,封璐無計可施,才以會仙力為代價,換得進入幻境的機會,也因此成了點化小世界的力量根基之一。卻不想沈道瀾故技重施,竟還是拘著人不放。
沈道瀾無賴地聳肩道:「只要能奏效,多用幾次又何妨?不過你也看見了,我是借助鎮魂玉的力量,才得以建成這方小世界,而它早已臨近枯竭,這個小世界也經不起動盪了。你若想保你徒兒無恙,還是不要硬搶為好。」
封璐抿緊了唇,而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方道:「罷了,我答應你。」
語畢,封璐收起漫天劍影,躍入院內,並將道瀾劍一拋,擲入沈道瀾手中。封璐接著為甚霄塵添了一道劍意護身,又往他額心一點,留下幾句囑託,這才起身道:「行了,立刻送他出去。」
沈道瀾掂了掂自己的原身,又抬眸看了師徒倆一眼,猛一彈指,甚霄塵便消失了。
封璐闔上眼,以神識四下搜索了一會,確認徒兒已經安然離去,這才稍稍放下心。
沈道瀾隨口道:「他這一出去,只怕也要渡劫了罷?今兒三界的雷劫還真忙,有化龍的、有逆天做鬼修的,也有躋升化神的,可惜我沒能得空一一觀賞。」
封璐並不與他閒話,徑直踱到了他對面落坐,方道:「你要賭什麼?」
沈道瀾抬眼看向他,道:「自然是賭上真心了。以你我身份,讓它來作莊最是合適,你問你想問的,我也問我想問的。如何?你也有不少事想問明白罷?」
封璐也靜靜望著他,半晌頷首道:「可以。」
此言一出,二人的手背同時發燙,印上了嶄新的誓約印記。
沈道瀾一哂,取出一架天平,使之懸在石几上方,將道瀾劍同時架上兩個秤盤,道:「那就讓它來衡量罷,誰說的真話更多一些,就讓它往誰那沉一些,直到天平托不住它為止。」
沈道瀾為封璐倒了茶,方才重新落坐。封璐看了那只粗陶杯一眼,卻見杯沿有個豁口,再細看,石几上也有不少缺口或刮痕,喚醒了他久遠的記憶──這是昔年他和師父、師叔同住的院子,在他結丹之前,這處庭院便是他每日練劍之地。
封璐有些懷念,卻也知道如今不僅物是人非,連那方小院也早就湮滅了,不禁道:「其實無論是這方小院,或是小世界中的人事物,都並非脫胎自我的記憶,而是源自於你,對嗎?」
沈道瀾捧起茶杯,緩慢環顧四周,答道:「不錯。噬閻無法探到你的記憶,便用我的記憶來創造這方小世界。你記得嗎?這裡是你在太坤山和師父、師叔住的院子,可還像嗎?」
封璐撫過石几上的一道劍痕,這是他少時某回練劍時劃出來的,當時還被師叔罵了一通。其餘的大小刮痕,其實他大都記不清了,只覺有些眼熟,沒想到沈道瀾當時作為他手中的劍,卻一點也不曾忘懷。
封璐心中五味雜陳,沉吟不答,天平上的劍便往沈道瀾那沉了幾分。
沈道瀾又接著道:「也是。你如今有徒弟,也有自己的門派,想來這些陳年往事早都忘乾淨了,不提也罷。換我問你罷,你是如何發覺我也參與了此事?畢竟我並未如噬閻那般親自現身。」
封璐直視著他,平靜地答道:「是塵兒和我一塊猜出來的,又經若虛真人一番提點,自然再無疑義。」
語畢,天平也往封璐那端一沉,重歸平衡。
沈道瀾若有所思,喃喃道:「做得太明顯了嗎?好罷,是我失算,沒料到還能有仙人藏匿於小世界中。」他似笑非笑地望向封璐,道:「你應該十分疑惑,不明白我為何要在小世界中弄斷它?」
封璐依然定定看著他,不發一語。沈道瀾便自顧自續道:「理由很單純,我想讓你棄了它,如若不成,便設法將你永遠困在小世界裡。只要你不帶著它回仙界,我的目的就算是達成了。」
天平猛然朝沈道瀾沉了幾寸,斷定此言為真。
封璐瞠目,片刻後才追問道:「這又是為何?」
沈道瀾緩緩啜了口茶,又道:「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當年你找了一塊靈玉讓我棲身,但在煉成人身之後,粉身碎骨的痛楚便找上了我,大抵是劍靈本不知道疼痛,有了血肉之後反倒明白了。如此過了幾千年,我都疼習慣了,這毛病才漸漸好轉。」
說到此處,沈道瀾的笑意淡了些,又追憶道:「一直到前些年,你那徒兒到魔皇埋骨處尋找劍身碎片,我感應到它們被一片一片聚起,痛楚也隨之復甦,萬不得已之下,我幾次出手阻止劍身被集齊,卻也無濟於事。」
封璐蹙眉,眼中帶上淡淡的歉疚,問道:「如今劍身已然復原,你還疼嗎?」
沈道瀾卻好似無所謂地答道:「倒是不疼了,但我老是感覺到一股牽引……或許是它想要我歸位罷?可我早已散漫慣了,捨不得這萬丈紅塵,害怕一旦你回到仙界,我也會隨之被召回,再度困於劍身、不得自在,因此才會聽信心魔,隨祂設下這場賭局。」
封璐愣愣看著他,陷入渺茫追憶中。道瀾劍靈伴他多年,向來沉默寡言,就像他自身的一部份,即便是當年毀劍時,道瀾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並無怨言。
眼前的沈道瀾似乎也同樣淡然,即便提起碎骨之痛與心中恐懼,沈道瀾的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好似在說旁人的事。可若果真如此,沈道瀾何不直接來向他商量?又為何要大費周折,與心魔一道促成小世界中的種種?
封璐瞥了天平一眼,天平卻仍沉向沈道瀾,代表沈道瀾毫無欺瞞。
封璐擰起眉緊盯著他,反駁道:「不對。你方才說造出小世界的目的,是為了要讓我棄劍,可我分明記得,每當我生出棄劍念頭時,小世界中必有驚雷落下,那難道不是你的意思?」
沈道瀾卻神色不改,聳了聳肩坦然道:「雷是我降的不錯,但我對你說的全是實話,我也不明白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或許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罷了。」
封璐沉默望著他,好似要找出他的破綻,但沈道瀾的從容像一層迷霧,讓封璐無法看透。
沈道瀾又是一哂,道:「我像倒豆子一樣什麼都說了,你還不多說點什麼嗎?再這麼下去,這一局便是你輸了?」
封璐心下一沉,轉而道:「你不是也有話要問我嗎?何不趁此時問個明白?」
沈道瀾稍稍歛容,道:「這麼一說,我確實還有疑問。這些年來,我將能試的辦法都試遍了,卻還是無法根治無名的疼痛,也無法斬斷那莫名的牽引,只好打起毀去原身的主意。我知你學過不少祕術,若是能讓我與它永遠斷了牽連,我也不是非毀了它不可。」
封璐一愣,肅然答道:「確實有辦法。但那方法不只能斷了你與劍身的牽連,就連你我前緣都會一併斬盡,但你我之間牽涉過深,我無法保證後果。」
沈道瀾先是訝然,接著低笑起來,道:「這聽起來可不划算,要是連命都丟了,自由也不過是無稽之談,恕我不能答應。」
此時,天平徹底壓向沈道瀾,道瀾劍搖搖欲墜,似乎只要一碰就會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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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感謝閱讀!不知道為什麼,修改這章時我腦袋一直冒出「前妻上門討要孩子撫養權,並試探前夫對自己有沒有舊情」,抱歉了霄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