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連日來奔波於藝術節表演與法律文書之間,世穎像個陀螺般不停轉動,幾乎沒有片刻喘息。某天,她真的累到不行,便癱倒在床上,連手指都懶得動一下。疲憊如潮,一波波湧來,將她整個人拖入深沉的夢境。她睡得異常沉穩,彷彿整個意識沈入無邊的海底,不再浮起。
而在潛意識最深處,那道被壓抑許久的光芒悄然甦醒——黎明。她唯有在世穎意識全然沉睡時,方能甦醒於夢中。
黎明佇立在意識界中,這裡的景致隨世穎的記憶而生,是冬日覆雪的園林,紅梅點綴,寒香飄蕩。這,正是當年崔清雅帶著八歲的世穎與十四歲的世宰,回到蘇州探望臨終父親的場景。
黎明立於園林中央,烏髮高束,髻心斜插一支銀色髮簪,簪尾綴著的細絲隨風輕搖,彷彿將風聲織入沉靜的空氣中。她身著淺藍對襟襦裙,外披一襲白色繡花披風,立於飄雪之中,如霜寒中綻放的花靈,不染塵埃。她抬頭凝望遠方,神色恍惚,像是在尋找什麼,又仿佛什麼也未曾看見。一片梅花輕落肩頭,她抬手接住,指尖輕揉,那花瓣便化為點點光芒,自掌心飄散。她另一手托著茶盞,輕啜一口。儘管這只是幻象,她依舊模仿人類的動作,彷彿真實存在於這世間。
「哈啊……好久沒醒來了呢……」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目光柔和,語氣卻帶著些微困惑:「夜幕怎麼還沒來呢?」
忽然,一道低沉溫柔的歌聲從耳畔傳來,像薄霧般悄然籠罩,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世顯在現實中感知到黎明甦醒的氣息,意識隨之轉化,化為夜幕,悄然現身於她身旁。
黎明微微側耳,唇角輕抿,聲音低柔:「哥哥,你來了。」
夜幕走近她,眸光專注。他坐在她身旁,指尖輕撫她的髮絲,語氣裡藏著縱容與寵溺:「妳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
黎明用雙手勾住嘴角,做出一個刻意模仿的笑容。夜幕搖頭,眼底透著淡淡無奈:「姊姊,笑不是這樣學的。」他沉默片刻,掌心一轉,幻化出一盤桂花酥遞過去:「妳說過喜歡這個味道,還記得嗎?」
黎明凝視著盤中的糕點,輕輕搖頭:「我嚐不出味道。」
夜幕垂下眼,聲音低沉如夜:「我知道。」那曾是他為某個容器準備的食物。那容器早已消逝,但黎明仍記得那份味道。她說嚐不出,可他明白,那桂花酥,早已成為她心底的一抹餘韻。
他伸出手,指尖輕捏虛空,空氣中傳來微弱的碎裂聲。隨著動作,他的掌心浮現出一道虛影,隨即裂成兩半,如光與影般分離。
夜幕語調平靜,只是低頭凝望掌心那片隱隱發光的碎片虛影。他的指尖輕輕觸碰那碎片邊緣,光芒隨之一震,宛如共鳴。
「姊姊,若妳吞噬了我,就能成為真正的黃昏——擁有完整的軀體,與完整的情感。」夜幕凝視著掌中那裂成兩半的虛影,聲音壓得極低。
黎明移開視線,輕搖著頭,聲音寧靜如風:「我不需要完整的感情,也不渴望完整的身體。」
夜幕神情一震,眼中湧現不甘:「可我願意啊。哪怕犧牲自己,也只希望妳能真正感受喜怒哀樂……感受愛。」
黎明抬眼望向漫天飄落的梅花,輕聲說道:「我雖嚐不出味道,卻知道——當你陪著某個容器時,你親手端給他的那盤桂花酥,已成我心中某種說不清的喜愛。」她相信,自己的身體正在成長,只是這份成長需要很久、很久。她停了一下,目光依舊溫和:「雖然我沒有情感,但我的直覺告訴我——若真吞噬了你,我會後悔。」
夜幕聽了怔住,神色沉下。他心中翻湧,複雜難言。他總想著盡快讓黎明獲得情感,卻從未思考過——她是否會因此感到寂寞?他也從未問過她是否真正需要這些情感。但她,始終願意沉睡於容器之中,靜靜體會他人的人生。
黎明凝視飄落的梅花,神情專注且平靜,彷彿在感受什麼。夜幕的心微微一沉,語氣低柔地問道:「姊姊,妳對這次的容器——世穎……有什麼想法?」他深知,世穎是迄今為止最接近黎明本質的容器,這或許是加速黎明學會情感的契機,讓他甘願違背過往的原則,選擇從小陪伴。
黎明凝視著他,緩緩道:「她表面冷靜理性,實則情感澎湃。不然……在舞台上,怎能那樣耀眼?」她伸出手,接住一瓣梅花,聲音輕柔:「她的表情很豐富,跟我截然不同。但每當她開心時,我的胸口便會暖暖的……只是當她悲傷時……我會覺得,好冷。」
夜幕聽了,眼中閃過一道亮光——那是希望的光。她終於能感受到容器的情緒了。這是從前從未出現過的事。每次他問,得到的回應總是不冷不熱的:「沒什麼感覺。」如今,她能說出「暖暖的」,說出「好冷」……這已是巨大的突破。
「哥哥,」黎明望著他,眼底閃過淡淡光芒,「我希望你一直唱歌。雖然我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但每次聽你唱歌,心裡總是……暖暖的。」她的手指微微收回,微微低頭,「那或許,就是喜歡吧?」
夜幕愣住,隨即笑了,笑容溫柔得彷彿夜空星光閃爍。他伸手輕輕覆上黎明的手背,指尖傳來微微的溫度,語氣堅定而柔和:「要我唱多久我都願意……直到妳明白。」他微微側身,眼神柔和地凝望著她,輕聲補充:「而我,也會一直唱下去。」
黎明不自覺地笑了。那笑容不再是模仿,而是從心底流露而出的溫柔——真實、自然,宛如清晨初綻的光芒。夜幕怔住。億萬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黎明露出這般自然的笑。那一瞬,他心底泛起前所未有的欣慰。
黎明抬手,召喚出映照現世的碎片,透過那片微光,看見熟睡中的任世穎。她低聲呢喃:「希望這次的容器……能再長壽些。」
夜幕神情一凜,旋即握住她的手,低聲保證:「妳放心……我會一直陪著她。」
黎明點了點頭,卻仍不忘叮囑:「但你不可以再偷偷延長容器的壽命。你知道後果……會反噬的,就像之前那次……痛了萬年。」
夜幕低下頭,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沒有說話。只是那笑意裡,藏著太多未說出口的執念與決意——如夜,靜默無聲。
現實世界。黑夜靜默,任世穎輾轉反側,眉心微蹙,似做著不安的夢。夢中,她似乎聞到一絲淡淡的桂花香,又好像聽到一段模糊的歌聲,那歌聲溫柔低沉,伴隨著心口時而暖和,時而冰冷的奇異感受。
而在意識界深處,一處空間悄然崩壞。虛空裂縫如蛛網般蔓延。黎明站在邊緣,靜靜凝視那片扭曲世界,眸光深沉。她的身影變得模糊不定,彷彿連存在都將被一同捲走。
「世穎……快醒了。」黎明的聲音輕輕飄散,如漸逝的回音。意識逐漸抽離,她望著漸暗的光影,最後沉入無邊黑暗。
而現實中,任世穎的睫毛微微顫動,如浪前微光,預示著甦醒的瞬間。夜幕靜靜望著黎明,眼中是不捨與壓抑的沉默。他終究沒有挽留,只默然轉身。身影隨著意識界的崩壞一點點消散,最後化為一抹淡淡黑影,與碎裂的光芒一同,隱沒在虛空深處。
但在消散前一刻,他指尖一彈,一縷微弱黑光隱入虛空——如同他永不熄滅的守護與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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