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拿的筷子用得很熟練,麵條都可以穩穩地夾起來,但是她不太習慣吃燙的東西,所以只能小口小口慢慢吃。
老闆坐在攤位裡,愜意地吸著煙管,接續他們剛才的話題說道:「原來妳也來自『薩奧連』呀,難怪筷子用得那麼好。
「不過左撇子的女生還真是少見,在我的祖族,左撇子吃飯的慣用手都會被強制矯正,更不用說是女生了,不容許有任何任性。」
「我媽媽說,她喜歡與眾不同的我。」亞拿趁著下一夾的空檔說。
「真好,那真的很好⋯⋯」老闆惆悵地望向節點的角落,但看起來更像是正在眺望某個更遙遠的記憶。
亞拿從老闆的靈魂中看到孤寂的色澤,應該是某些痛苦的經歷造成的,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從遠東漂泊到這裡的原因吧。
但是對方似乎沒有很想聊的樣子,因為他的靈魂隨即浮上一層霧氣,將比較鮮豔的部份籠罩起來。
「對了老闆,」亞拿問道:「這裡是蟻都的什麼方位呀?我隨意亂逛,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了。」
或許是想幫對方轉移話題,也可能只是單純想問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總之,這一問確實讓老闆心中的保護色變得淡一點。
「妳迷路了?」老闆問。
「算是吧,我正在探險,想知道自己逛到哪裡了。」她回。
「在這座大廢墟探險?」老闆擰起單邊的眉毛,他這才發現眼前的女子最怪的部份不是左撇子,「這裡是蟻都的東北方中上層,這附近有一個出入口,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告訴妳怎麼走,只不過不知道外頭的天氣如何就是了。」
「謝謝老闆的好意,不過我想繼續逛逛,目標是蟻都最高的地方!」亞拿展現爽朗的笑顏。
對方用冷笑兩聲代替「傻瓜」,隨口問道:「居然有人想去那種地方,需要我給妳提示嗎?」
「好啊!」
「情報費零點一瑪拉克。」老闆用食指圈拇指比出硬幣的手勢。
「噗!」亞拿及時把湯噴回碗裡,「那不用了,我自己隨便走走,沒找到就算了。」
老闆仰天大笑幾聲,「逗妳玩的,不過那裡真的沒什麼特別的,就只是附近居民的雜物間而已,堆放的東西大多都是沒用的廢物,沒什麼好看的,勸妳還是別去了。」
「好吧,那還真是可惜呢!」亞拿盡量藏起敷衍的口吻,然後繼續吃碗裡的東西。
「雜物間才不無聊呢!」她心裡想著。
廢物就跟人一樣,也是有許多種類的。住在深洞裡的居民究竟都堆了什麼廢物,或說,他們認為哪些東西是廢物,隨便想想都令人好奇!
「對了,」老闆的視線越過亞拿的肩膀,看向入口處,「那孩子是妳的誰嗎?一直躲在門口偷看妳。」
亞拿知道老闆在指誰,是一個蓬頭垢面、把大人的上衣當衣裙穿的小女孩。從她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就出現在那裡,然後一直對她投注目光。
她當然不認識對方,還以為只是附近鄰居的小孩,然後對一個外地人感到好奇罷了,但從老闆的提問聽起來似乎不是如此。
「我不認識。」亞拿轉過身,對小女孩招手,邀請對方到自己身邊。
小女孩趕緊躲回通道裡,就像被人類傷害過的小動物一樣。
「我想她應該是肚子餓了。」亞拿轉眼看向老闆,她問道:「老闆,能不能請你再——」
「再做一份給她?」老闆取下嘴裡的煙管,語氣中充滿鄙夷的味道,「抱歉,老子已經打烊了,這裡也不是聖會堂的廚房,沒有餵飽孤兒寡婦的義務。」
亞拿微微低下頭,她輕抿下唇,炙熱的視線隨著雙份瑪拉克硬幣,一起推到老闆眼裡。
「喂!把第二份收回去!」老闆顯得相當不悅,怒斥道:「這裡是蟻之都,每個人都是在爛泥裡打滾的螻蟻,如果從小養成乞憐的習慣,那長大就完了,憑本事變強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亞拿看老闆的靈魂,儘管仿若嚴厲的鐵灰色是硬邦邦一大塊,但還是有一搓溫柔的煙縷從縫隙中冒出來,讓周圍的岩塊龜裂出痕跡。
她聽出來老闆對此非常嚴肅認真,可能是看過太多自甘墮落的人吧,所以不希望外人寵壞蟻都的孩子。
但她覺得,不是每個人都有往上爬的勇氣,有時候的得有人幫忙推一把,就像拉比當年在逃城為她做的那樣。
亞拿將第二份餐錢收回來,然後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夾麵條後問道:「老闆,逃城的人都怎麼處理剩菜呢?」
「剩菜?妳是指沒吃完的東西嗎?」老闆的情緒出現些許盪漾,似乎又勾起了非常在意的事情,「這情況很少見,畢竟這裡的大家都很拮据,沒什麼傻子會浪費食物。」
「不過呢——」老闆的眉頭一擰,語氣嚴厲盪道:「如果有哪個傢伙給我留下剩菜,我一定會送他一頓主廚拳餐。」
亞拿聽了,捧起麵碗就往入口的方向跑,嘴裡高呼:「妹妹、妹妹!幫姊姊一個忙好不好!」
「喂妳幹什麼!」老闆立刻翻過餐桌追上去。
小女孩被亞拿的舉動嚇到,在通道裡拼命跑。
亞拿捧著半碗麵在後頭疾步,「妹妹、妹妹,不要走啊,這麵麵很好吃哦!」
老闆在後頭追趕,「回來!臭丫頭,妳不是說肚子很餓嗎?別給我藉故施捨!」
兩人跟著小女孩互相追逐;小女孩急轉進一個岔路,老闆跟亞拿也跟了上去。
但當兩名大人一進入這條新的通道,就先後發現瞥見前方的藤蕨有異樣。
「啊、啊!別去、別去!」老闆指著藤蕨大喊,想喊住前面兩個丫頭。
亞拿也注意到藤蕨的管子卷開了,而小女孩就快要跑到藤蕨下方,也就是不乾淨的氣體正在囤積的範圍。
亞拿驟然頓一下,讓老闆追上自己,然後把碗塞給對方。
接著以一般人難以目擊的速度,飛身到小女孩側邊的牆上。
腳蹬牆壁,凌空之際抱住小女孩,再從對面的牆壁蹬回原來的位置。
亞拿抱著小女孩、老闆捧著麵,三人急急忙忙回到岔路口。
「妹妹,有沒有感到不舒服?眼睛、喉嚨?」亞拿抓住小女孩的膀臂,不停在對方的眼睛、鼻子、嘴巴之間,來回確認有沒有出現生病的反應。
小女孩則是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怎麼呼喚都沒有反應。
亞拿更加焦急了,「糟了老闆!她全身僵硬了,離這裡最近的大夫在哪裡?」
老闆一邊喘氣一邊用袖子擦汗,過好一會兒才說道:「她只是嚇傻了而已吧,妳那是什麼鬼神速度,換作是我也會怕。妳是『Ninja』嗎?」
亞拿才不懂老闆說的名詞是什麼意思,但仔細看看小女孩的反應,似乎真的只是被嚇到了。
於是她再次抱起小女孩,輕輕撫摸對方的後腦勺,同時往麵店的方向走去,「沒事、沒事,就只是一陣風而已哦!」
老闆在後頭用他的母語吐槽:「かみかぜ(神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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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拿跟小女孩一人一碗,灌完湯頭,滿足地將碗放回桌上,「呼哈——」
「謝謝你的招待,這是我近期吃過最美味的料理了!」亞拿誇道。
老闆靠在流理台邊,翹起得意的下巴,把煙吹到空中,「哼,耍嘴皮子的異邦人。妳居然害我加班兩次,我可是要加錢的。」
亞拿把雙倍的費用放在桌上,隨後問道:「那個通道該怎麼辦?之前有蟻民告訴我,穢氣只會淤積在比較低的地方,但這裡居然也出現了。」
老闆長舒一口氣,望向天花板的角落,「那是很早以前的觀念了,近年我們這裡也開始出現穢氣淤積的狀況,稍微想一想也不難理解,這麼多人生活在坑道裡,又沒有窗戶,空氣怎麼會好呢?」
「那怎麼辦?」
「剛才我已經通知工程隊的人了,他們之後會帶特製的濾網來,釘在通道裡面,試試看能不能解決,如果效果有限,我們就會直接把那裡封死。」
聽見老闆提到的濾網,亞拿想起以前聽過的事,她說道:「我聽說有一種蕈類能吸收汙濁的空氣,有些礦工會把牠們種在牆壁上,你們聽過嗎?」
「就是『炭菇』嘛,怎麼會沒聽過呢?」老闆檢查著斗缽裡的餘燼,眼神中沒有映照出盼望,「那東西跟藤蕨不一樣,不是放著就會自己長,需要有知識的人照料,再說了,牠的孢子很貴,現在的大頭們只想搞賭場,才沒有那種心思。」
亞拿想起莎拉揚言要盜取這座蟻都。雖然知道她是為了自己認識的居民才想這麼做,但是把蟻都搶過來頂多解決水源稅的問題而已。
整座聚落又是賭博,又是縱慾場所,現在毒氣又越來越多,再加上莎拉自己說一定要去「逃城」一趟,搶來的蟻都又要由誰管理呢?
「她該不會之後真的決定留下陪他們吧?」
亞拿想到這裡,嘴角忍不住揚起,「哎呀,我是不是該去協助她的『盜國計劃』比較好呢?成功拿下這裡後再把我看到的慘況告訴她。
「心軟的她就會因為放不下自己的百姓,選擇在這裡多待好一陣子,扮演好努力爭取來的『蟻后』,這樣我不就可以擺脫這個討厭鬼自己回去了嗎?
「嘿嘿嘿嘿⋯⋯」
「喂小姐,聽到我們的蟻王是無能有這麼有趣嗎?」老闆看著亞拿的詭臉感到困惑。
「沒、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一位正在豪賭的朋友罷了。」她趕緊收起失禮的笑容,然後伸手摸摸小女孩的頭裝沒事。
「話說,她該怎麼辦?」亞拿意指小女孩的歸處。
老闆一面收拾餐桌一面說道:「我們蟻都的孩子,正常來說都會佩戴一些識別牌,讓大人知道他們大致住在哪個區域。
「我剛才檢查過了,她身上沒有那種東西,不知道是她自己搞丟了還是本來就沒有,如果本來就沒有,那就有可能是被遺棄或是漂泊人口的孩子。」
亞拿自己曾經在逃城流浪一段時間,聽到小女孩的處境,心頭不禁揪得很緊,「蟻都有孤兒院之類的場所嗎?」
老闆背對兩人處理著髒碗筷,他說道:「小姐我想妳可能是誤會了,整個蟻都就是一座大型的孤兒院,這裡的大家都是被各種原因遺棄的孤兒。」
接著,他把臉轉向亞拿,神情看似平淡,口中卻吐息著寒風還冷冽言語:「所以,她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要妨礙到別人生活就好。如果她能長大,那她會是個堅強的人,如果不行,那就只是自然法則,如此而已,很單純。」
亞拿聽了,內心湧起波瀾,她知道老闆就只是把他們的生活方式如實說出來而已,以蟻都人民的角度,這就是他們生存處境的現實。
但她就是很生氣,畢竟自己在逃城那種罪惡的環境生存過,她非常了解,人們在道德法治只剩利益在維持時,會對「無主的人事物」做出什麼利己的選擇。
「小女孩」是好物品,在各種意義上使用價值非常高。
亞拿向老闆道了晚安,便帶著小女孩離開老闆的麵舖。
她本來不打算回卡撒魯村的,因為不知道莎拉會不會又威脅利誘她去做什麼事,但是她現在能想像到可以幫助小女孩的地方,就只有那裡了。
卡撒魯村的規模比較大、人口組成完整,有機會願意照顧孤兒的人,怎麼想都是他們。
「可惡!怎麼好像又在照著誰的劇本走了!」亞拿忍不住在通道裡抒發心情。
小女孩對她歪著頭,看著那雙無辜的大眼睛,亞拿已經無法狠心拒絕接下這套劇本。
她費力地擠出笑容說:「沒事啦,姊姊只是想到不開心的事情而已。」
她蹲下身子,讓自己跟小女孩一樣高,「我要幫妳找個新家,妳就不用繼續流浪了,好嗎?」
小女孩沒有回答,只是打了一個大哈欠,再揉揉越來越沒精神的眼睛。
「對吼,」亞拿看了看懷錶,「雖然這座城市到哪裡都一樣昏暗,但實際上已經是睡覺時間了。」
亞拿再度牽起小女孩的手,往通道的彼端走去,「再忍耐一下,前面好像是一個沒有人的節點,我們先在哪裡過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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