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呼哀號之聲響徹殿中,人們為大行皇帝送上誠摯的淚珠,心懷憂懼或喜悅迎接新的變局,但對於韋后及其黨羽來說,除皇帝駕崩後的哀弔啼哭外,更重要的是立刻掌握宮廷中樞。
側殿之中,上官婕妤伏在案上奮筆疾書,眼中還殘留著些許眼淚,但這影響不了這位掌權數十年的才女,自出掖庭始,就一直像藤蔓般互利共生,她深知動盪不安的風暴將要到來,不曉得自己的下一位明主又在何方。
太平公主佇立一旁,方額廣頤的臉上略顯哀痛,靜靜凝視著自己的兄長,自武后掌權始,一代人兄弟姐妹皆活於驚懼之下,如影隨形的刀子隨時能砍向宗室,無關親情多寡,只關權勢大小,是阿兄即位以後,才擺脫了朝不保夕的生活。
韋后披頭散髮地靠在御床旁,哀容悲泣的臉孔注視著那灰敗的身影,細數數十年來互相扶持,數次大起大落,於房州聞制使之驚懼,當年振聾發聵之話語,相依為命的暖意流過心窩,舊時鮮衣怒馬少年郎,彈指之間卻化作一抔黃土。
安樂公主倚在韋后左近,衣冠略顯不整,伏在御床旁,低頭而視面目不清,唯有隱約的啜泣聲飄散於無形,暗無天日的臉孔中,心中卻沒有多少哀嘆,自神龍復辟以降,父親貴體一日不如一日,功臣桀傲不遜、皇弟勢大難制、太子悖逆君上,只得倚靠后族制衡,然而今日父親一去,韋氏野心漸生、相王蠢蠢欲動,此誠危急存亡之秋。
“殿下,請保重貴體,大行皇帝詔書已經擬好。”宗公手持敕令遞給韋后。
癱在地上的韋后卻雙眼無神,隨意地揮了揮手向宗公交代了幾句,不去在意週遭的事物,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有耳邊偶爾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擬,發府兵五萬屯京師,以曹國公、禮部尚書兼太子少保、同中書門下三品溫總知內外諸兵馬…”
“擬,以刑部尚書裴談、工部尚書張錫知政事,留守東都…”
“擬,以左金吾大將軍往…”
在宗楚客及其他幾位韋黨宰執的統籌下,不斷有一份份擬好的詔書發送出去,哽咽啜泣的私語被蒼老禿鷲的鳴叫所取代,宗公意氣風發的發號施令,掌握帝國的心臟,韋黨這一刻團結在左右,為了自家的利益安危。
上官婕妤靜靜地在一旁瞧著眾人分食帝國的權柄,默不出聲的當個旁觀者,宛如認命的浣衣奴,無視已身被篡奪的權力,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憤恨不平的想法充斥著內心,這群該死的老奴。
韋黨的掌權大會徹夜不眠,宗公等人有許多染指於鼎的想法仍未完成,其餘眾人忙著分食殘羹,但這一切都與太平公主及上官婕妤無關,她們只是不起眼的失勢者,無人在意的前朝餘孽,聖上一朝駕崩,滔天權勢不過鏡中花水中月,消散於無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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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色頗亮,映照長安城,而有一宅院落廣闊而布局精妙,顯然是高門公卿之府第,外牆有衛士環第十步一哨,此必定為大富大貴之家也。
宅第之內,南北院落錯落有致;庭院之中,假山奇石流水潺潺,如此景色顯然糜費甚多,而一旁有一內室,得以讓宅院之人欣賞此情此景。
“娘子。”
侍立一旁的奴婢輕輕地出聲提醒。
太平公主微微抬起了眼皮瞧了瞧,又垂了回去看著樽中倒影,剛毅的神情令人難以揣測她的內心,微微的月光照射進屋,與淺淺的燭光相交輝映,扭曲的倒影拷問著思緒,推門的聲響打斷了這一刻。
來人輕輕地走,沉悶的聲響越來越近,自顧自地落座發楞,接應賓客的奴婢早已不知所蹤,太平公主抿著嘴不發一語,纖細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輕敲著案邊,二人誰也不願先開口說話,各自滿懷心事,最終來人率先打破沉默。
“猶記神龍年間,張六郎把持朝政蒙蔽聖聽,則天后垂垂老矣,多位忠直公卿合力,一舉使革命成功,彼時大行皇帝即位,可謂中興矣。”
“然而中興之世,不過痴人妄言,昔日公卿撥亂反正,一朝又成貪鄙之徒,把持台閣,威逼聖上,五王咎由自取也。”
寂靜的夜裡迴盪著清脆的聲響,太平恍惚間憶起當年,背叛則天后的決斷,袖手旁觀的不作為,看著那宮廷,看著那權勢的中心,年老力衰的掌權者,逐漸衰敗最終失去所有。
“今時今日,又要重蹈覆轍?”太平喃喃自語
“不過又一輪迴,韋黨絕無可能放過貴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大權旁落者,終將瓦解冰泮,彼等分而食之,彼之新貴;吾之寇讎,皆敵也。”
太平發散的注意力收束了回來,來人的胸膛起伏不定,說的是口乾舌燥,捏起樽來啜飲一口,清冷的月色映照滿屋,惟有宅第衛士來回走動,偶爾發出令人注目的甲片碰撞聲。
“韋后?”太平的神色略顯疑惑。
“可能,但竊以為韋后不過隨波逐流或乘勢而上者,非心腹之患也。”
“哦?想足下必有高見,何不論述一二。”
“韋后除外,京兆韋氏才是大患,韋安石、韋溫、韋巨源、韋嗣立等人及一干同宗,韋后近親同宗外,韋氏旁宗甚多或有盡忠報國之人,然同為韋氏,如何信?如何用?共謀大業者眾,束手旁觀者眾,惟有反正者,幾近於無。”
“況此不過羅列韋氏者,宗楚客、紀處納、裴談、蕭至忠者,皆韋氏爪牙走狗也。”
“而真有天下野心且能成勢者,另有其人。”來人聲調低沉,隱藏著懼意。
太平聞言沉吟不語,目光望向屋外月色,燭火忽明忽滅,仿佛也在為這朝局飄搖而戰慄,片刻後,她緩緩開口: “相王?”
“正是。” 來人答得果決,無需多言。
太平心思千迴百轉,卻忽然意識到,如果使相王登極,自有相王府一系掌管國朝大政,則何處有女子伸張才智的用武之地呢。
其人輕輕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惋惜與冷意: “若今復使阿兄上位,不過又一昔年輪迴,吾等女子終有一日化作塵埃,此徒勞無功也。”
“然,故竊以為若要謀大業,不可尋相王,合該為安樂貴主所有。”
太平聽聞此語,頓時驚詫不已,目光如神直視來人,彷彿要看穿萬般業障,直至心底幽潭,看看那潭中湖底,刻的是何心何意。
“哼,汝今尋吾這貴主,復提安樂,尋吾玩笑耶?”
“非也,貴主莫忘安樂自請皇太女之事。”
“也是,那時汝以死相諫阻之,豈非安樂深仇大恨者,若教安樂上位,汝先走一步,吾隨後就來。”
太平咧嘴一笑,宛如嘲諷對方出這什麼餿主意,來人大皺其眉,額上繡花擰做一團麻花,其面容神情上卻不見多少不滿,只是對於太平諷刺般的語氣神色頗有無奈。
“貴主戲言耳,方才之語乃為吾等著想,自則天后革命以來,宮廷皇城之中,吾等女子雞犬升天,而大行皇帝革命後七公主獲封比親王開府,尤以貴主及安樂為最。”
“此等榮華富貴,若不爭權奪勢,則離吾等而去,當年大行皇帝緣何廣封公主及后族,甚至不惜聯合武氏餘孽,眾所皆知也。”
太平聽罷,微微一凜,來人說的卻是無錯,自則天后登極以來,宛如女子皆飛黃騰達,各憑本事,然而若不是則天后所遺,大行皇帝那時朝局所限,怎可能有七公主開府此荒唐事,歷朝歷代皆不得見。
然而說到底,七公主名位尊貴,大多卻也是無謀享樂之人,唯有安樂與太平勉強可稱一時瑜亮,各自影響朝局,握有一時大權,而七公主之外,便只有韋后那貌似京兆韋氏的傀儡,與面前這誇誇其談的奇女子。
“大行皇帝之難,可從安樂自請皇太女得窺一番,那時吾三番四次阻攔,甚至不惜辭官飲鴆,乃是因大行皇帝是真心權衡想封安樂為皇太女。”
“哦?此間事卻頗引人注目,細細說來。”太平頗為驚訝,當年皇太女之事可謂鬧得滿城風雨,雖然最終並沒有獲封,但這繼女帝之後,又差點出一個女太子,可讓眾臣極力勸阻大行皇帝,然而外人卻難以得知內情,大行皇帝竟真考慮過要冊封安樂為儲。
“貴主應當知曉,景龍年間動亂,二武不幸遇難,宮廷動盪,兵禍連綿,大行皇帝被逼至玄武門上,幸有忠臣良將感召,當場舉義旗平亂軍,否則皇朝危如累卵。”
“嘖,此間事為安樂咎由自取也。”
“然也。”
“但大行皇帝子嗣艱難,且大多無才無德,細數四子,除懿德太子外,竟無一者有帝王之資也,然而安樂貴主——”
太平驟然抬手一阻,腦海中猶如狂風暴雨般湧出各種念頭,當年皇太女之事竟非止於玩笑,世人一業障目未曾看清,卻也無人設身處地思考大行皇帝之子嗣,若不願旁系入主,竟只有安樂一人可選。
其人按捺不住早已站起身來,不斷來回踱步令人眼花撩亂,而來人早已停下那口若懸河,甚至還不緊不慢的啜飲一小口酒,在這內室燭火旁怡然自得。
倏忽之間,太平又落回原位,豐碩的身形不禁令人注目片刻,半掩的雪白抖了抖,卻又平靜下來。
“汝為安樂做說客耶?”太平神色奇異,彷彿從未想過是這原因。
“非也,妾為眾貴主、女子做說客耶。”來人正視太平,目光清明而不退讓。
“吾合該讚一句,不愧巾幗宰相之名耶?”
“謬讚。”
來人微微示意,卻沒有多少羞怯難當,惟有額上繡花在月光照耀下愈發亮麗,嚴肅自信的神情;遺世獨立的風采,無不揭示著此乃世間奇女子也。
“然而任妳能言善辯,相王乃吾阿兄,若吾相助,豈非萬無一失,永保富貴。”
“妾以為貴主早已明見萬里,相王之子嗣…”
頓時,兩人默契的對視了一眼,明瞭了彼此的心意,相王府不只人才濟濟,且相王之子嗣多半有才,尤其以三郎最為出采,若使相王登極,最終皇帝的權勢榮光會分予眾多皇子及親信,而依靠武后遺澤上位的女子們,恐怕都將化作塚中枯骨了。
“安樂…皇太女…,罷了。”太平瞟了一眼,來人鬆了口氣。
“吾暫且應下了,不要讓吾有改變主意的可能。
“自然如此。”
來人行了一禮,便緩緩地在侍女的帶領下離開了這座宅第,太平公主無趣的在座位上自飲自酌好一陣,直到又有人前來打擾這般雅興。
緩緩地抬起頭瞧一瞧,略為朦朧的視線,依稀能瞧出是太平的長子,不待其人開口勸阻,太平便已揮手示意,並馬上開口道:”十兄已逝,可悲可嘆,朝堂明日可能下旨要遣你出京,拖著應付便是。”
說罷便不在理會,耳邊聽聞告辭推門而出之聲,在這空虛寂靜的夜晚,令人多愁感嘆,一樽接著一樽,斟酒的奴婢臉龐逐漸模糊,最終在意識消失之前,依稀想起幼時阿娘的樣子,下一瞬又化作那暴虐屠親的則天帝,最後則是跟在則天帝旁那幼時孩童,一口一個姑姑喊著,最後的最後則是一位英武男子的臉龐。
“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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