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真適合去死。
骨節分明的手擋住月亮,太宰治難得在執行森鷗外指派的任務時感到愉悅,走向一棟廢棄大樓,未纏繃帶的眼睛瞥到一個身影,孤伶伶的,坐在門口的臺階上。
「遲到了,太宰。」幸田文懶洋洋的抬頭,對上他的瞳孔,反射出她獨有的玫紅色。
太宰治低聲向一旁的成員下令,手下們收到指令後一窩蜂的散開,「他們會負責把關。」嘴角微微上揚,「走吧。」
幸田文不是一個多問的女性,除了公事上的交流,他們不會有其他交集。他不用花心思去試探更不用擔心自己的虛偽被看透,這一點讓太宰治非常滿意,然而今天幸田文卻罕見的向他搭話,「真奇怪,你的搭檔去哪了?」
「他有別的事要做。」太宰治瞇起眼睛,似乎對鮮少主動聊天的她頗有興致,「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呢?」
「只是好奇雙黑怎麼沒有一起出任務而已。」
幸田文的反應比他想得還來的冷淡。「我之前就這麼覺得……妳好像挺關心他呢。」
「因為中也很可愛,就像弟弟一樣。」
他們並沒有繼續交談,廢棄大樓裡迴盪著兩個穩穩的腳步聲,緊接著嘎然而止。太宰治和幸田文視線交會,下一秒,槍林彈雨。
「別讓他們跑了!」敵人大聲咆哮,一群黑衣人衝出來,手上的機關槍瘋狂掃射,等煙霧散去,卻發現原本來自港黑的那兩人早已消失,方才瞄準的地方空無一物,只遺留下子彈的痕跡。
疑似首領的男人不可置信的走上前,「怎麼可能……」他喃喃自語,還來不及反應,一把匕首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
「勸你們不要輕舉妄動,要不然……」幸田文站在男人身後,手上的刀緩緩刺進他的皮膚,鮮血涓涓細流,「他的頭,放在我們首領的辦公室,大概會是非常棒的裝置藝術。」清冷的聲音一顆顆敲進敵方的心臟,對方開始猶豫了。
男人看著不成器的部下們,憤怒的大喊:「無所謂!給我開槍啊你們這群廢物!」就算身體被打穿又能怎樣?男人瞪著那雙如惡魔般毫無情感的玫瑰色眼眸,他即使在此死去,也要拖著這個女人一起下地獄。
事實證明,他們蠢得離譜。
屍體千瘡百孔,他們散落一地,地板被血液染得深紅,身為首領的男人早已斷氣,然而一旁的幸田文只是優雅的抹掉臉上的血,一副完全沒事的樣子。
太宰治似笑非笑的看著周圍的一片狼藉,「我還以為大家都知道妳的異能。」
幸田文,其異能為『流轉』,可以將攻擊自己的異能或者非異能轉化為回擊,在極短時間內反彈回原主。
「我警告過他們不要亂來的。」幸田文無奈的嘆口氣,「調查清楚、掌握情報,這些不是最基本的嗎?」她小聲嘀咕,順勢將胸前的黑色領帶扯鬆,「白襯衫都髒了……」和幸田文相比,太宰治的西裝可以說是非常乾淨,只沾染到煙硝造成的灰塵,她瞧了一眼,不滿的撇了撇嘴,走到太宰治面前,先是試探性的戳了戳他的衣服,見他沒有反抗,直接伸手在他的襯衫上留下好幾個紅印,不等他開口,她搶先說道:「不能沒有貢獻啊太宰。」後退幾步,整理一下身上的黑色大衣,「所以說,後續的報告就交給你囉。」她狡黠一笑,轉身離去。
偌大的廢墟中,太宰治呆呆的站在原地。「唉真是……」指腹輕輕掃過帶血的上衣,「看來今天也不能死了。」
世界以痛吻他,卻要他報之以歌。
他只是感到失望而已,因為實在是太失望了,所以想盡可能的結束這一切,膽小鬼就算碰到棉花都會受傷。
他好累。
直到進入黑手黨後,他認識了幸田文。
該怎麼形容她呢?她有著不屬於黑手黨的樂觀和天真,會在下雨時替流浪貓撐傘,會把港黑的成員當成自己的家人照顧,文靜淡漠的外表底下藏著紅玫瑰般的感性與嬌豔。太宰治曾經質疑過她的能力,看似人畜無害的女人是憑藉哪一點得到森鷗外的厚愛?直到一次殺戮,他親眼看見數十人射向她的子彈在貫穿她的身體後,不到一秒的時間反彈到他們身上。她的衣服殘留著血的痕跡,但那雙手仍如此白皙。
「我不會主動殺死他們,除非他們想要殺死我。」她笑得燦爛,也笑得偽善。太宰治在那一刻才知道,那開朗純真的外殼裡包裹著腐朽的靈魂。
他忍不住笑出聲,原來幸田文是一個比他還虛偽的傢伙。比他還會說謊,說得更漂亮,也更乾脆。他一瞬間竟有點羨慕。「演得真好,幸田。」即使被他盯著,她的眼裡還是毫無破綻,「真希望我也能那麼乾脆地活著。」他們同樣害怕承認這個世界毫無意義,因此,一個想一死了之,一個想要裝傻過一輩子。
又一次一同出任務,目標是宴會廳裡的貪腐政客,太宰治一如往常穿著西裝,幸田文卻一反常態,作為女伴難得打扮了一番。一襲黑色禮服襯托她優雅的氣質,黑色長髮盤起,露出潔白無瑕的天鵝頸,珍珠配飾都顯得黯淡無光,只要將眼下烏黑的黑眼圈遮住,又有誰知道眼前的美麗女人是黑手黨的一員?
「妳很漂亮。」
「謝謝。」挽著太宰治的手,她莞爾一笑,「今天的太宰也很帥氣。」
賓客的目光紛紛投向他們,話說回來,他們原先計畫應該是要低調一點才對吧?這下可糟了。太宰治偷偷望向幸田文,長長的睫毛,會笑的眼睛,塗了唇膏的嘴唇,唇邊的黑痣。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華麗的宴會以一首盛大的鎮魂曲落幕。在天臺上,幸田文哼著小調,盤髮在方才的戰鬥中散開,垂落在肩上,她甩了甩身下的裙擺,黑髮隨風肆意飄揚,就像一片血泊之中,一朵玫瑰插在腐爛的傷口上,綻放出扭曲的浪漫,「美吧?」明明在笑,太宰治卻在她的表情中讀到不屑,「多虧我的美貌,那個男人完全放下戒心了呢~」
「所以呢?」太宰治冷笑了一聲,「妳是要我感謝妳嗎?」
「如果能替我向森先生回報戰況就更好了。」
太宰治嘆了一口氣,不再理會她,自顧自地走到欄杆面前,「……這高度,應該足夠讓腦漿開出一朵花吧?」
「你想去死嗎?」
「沒錯。」
「為什麼?」
「我才想問妳為什麼?」
同樣活在煉獄,為什麼幸田文能一直假裝若無其事?為什麼他不能和她一樣奮力掙扎?為什麼只有他想要去死?幸田文就不會想死嗎?為什麼他連故作堅強都辦不到?幸田文知道該如何包裝自己,他卻只能每天盯著赤裸裸的自己苟延殘喘。
他們到底差在哪?
幸田文來到太宰治面前,「我沒辦法輕易死去,除非我自刎或生病,又或者是走在路上被自行鬆落的鋼筋砸到之類的意外才有可能死掉。」異能讓她活著,卻令她苦不堪言,她輕聲笑著,內心卻無聲的流淚,滴入骨髓,狠狠紮進太宰治的心底。
他們看著彼此,就像是在照鏡子,期待著有人能明白自己,卻又害怕自己生鏽的心被扒開,他們為了不被看透而盡力偽裝著,卻不自覺的被對方吸引。即使就此死去,這個世界也仍能繼續運轉,那他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或許……已經沒有演下去的必要了,「明明是想死的……」他的聲音沙啞,「但一個人死又會覺得寂寞。」
「如果世界以痛吻我,那我就報之以喪歌。」她站上欄杆,背對著太宰治,「既然會寂寞,那就一起吧!」她轉向他,朝他伸出手,「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死嗎?」她的眼神保持平靜,但仔細聽,清冷的聲線似乎殘有一絲顫抖。
「這是殉情嗎?」
幸田文沒有回應,她只是微笑著,那隻伸向他的手在空中搖曳,太宰治輕柔的牽起,在她戴著黑色絲絨手套的手背上留下一吻,動作紳士,卻不帶一絲熱度,「別誤會,這只是告別。」語氣不改輕挑,「或者妳可以當成我最後的浪漫。」幸田文在那一瞬間愣住,隨即展開笑顏,他們十指緊扣,一同站在欄杆上,看向彼此。「準備好了嗎?」太宰治問道。
他們一躍而下。
殉情,是兩個殺人機器送給彼此最充滿人性的告白。
這場荒謬的儀式在中原中也的出現畫下句點。他用重力異能救下他們,罵罵咧咧的指責兩個無藥可救的傻子,再罵罵咧咧的送他們回港黑。
他們先是看著眼前的中原中也,又看了一眼對方,最後忍不住笑出聲。中原中也這下更生氣了,「你們兩個!」
然而,他們是真正發自內心在笑。
之後的每個夜裡,每當他們撫慰著、親吻著、相擁著相似的靈魂,他都會想起那一晚的邀請,自我毀滅卻又互相救贖。再後來,織田作之助死亡,太宰治決定離開港黑。
「妳要跟我一起走嗎?」
「我拒絕。」幸田文沒有錯過太宰治眼底閃過的一絲失望,她補充說道:「港黑,對我來說像家一樣,我不打算離開我的家人們。」她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即使這個家會讓妳感到痛苦?」
幸田文沉默不語。
不過無所謂,這不影響太宰治的決定,織田作之助臨死前對他說的話他並沒有忘記,去保護別人的生命,而不是想著怎麼結束自己。他銘記在心,所以他加入偵探社,救了中島敦,幫助泉鏡花。在港黑的其他人眼中,他宛如第二個幸田文。一副學會笑著面對這該死的世界的空殼。
可那又如何?反正他會不斷尋找活著的意義及存在的證明,直到他找到為止,正因為他的內心空無一物,所以他什麼都裝得下。
他能變成他所想要的任何模樣。
黃昏時分,走在夕陽餘暉下的金黃河堤,他的目光停在遠方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女人,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似乎很久沒碰面了,他快步向前,「這位美麗的小姐。」對她伸出手,像是在邀請共舞,又像是在邀請墜落。彷彿練習了許多次,他熟練的繼續說道:「妳願意和我一起,笑著去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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