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是母女二人之中,首先站起來的一個。
她把陳國強蓋在自己身上的那件校服裙拎開,忍着痛爬了起來。她一隻手按住隱隱作痛的小腹,另一隻手伸進裙子的袋口裏翻找,將宋詩音給她的避孕藥拿出來。
她今天已經食過一次,藥效應該足以保護她,讓她不會懷上兩個中出她的男人的孩子。
她拆下一拉,爬到母親面前,把藥丸放到梅芳的嘴邊。
「媽,食一粒。係避孕藥。」
梅芳以為自己的眼淚已經流乾,但當她看到女兒餵來的藥,忽然眼睛又濕了。她微微張嘴,讓梅蘭把藥送進她口中。
「我去斟杯水。」梅蘭站起來,走到廚房。她拿起母親的杯子,稍微用水沖洗一遍,然後拿水壺倒滿一杯水,再回到客廳。
梅芳已經撐起身子,沒有再躺着。但她雙腿還使不上力,因而仍然坐在地上。
「媽,飲水吖。」梅蘭來到母親身邊,跪下來,為母親獻上手中的那杯水。
梅芳接過杯子只喝了一口,淚水又一次湧出來。握着杯子的手不停在抖震,臉孔因悲傷而扭曲。舊的淚痕乾了,眼淚又畫出新的淚痕。梅芳後悔、傷心、愧疚……種種情緒濃縮在一起,來到口中只剩下三個字:「對唔住。」
梅芳後悔帶着女兒離鄉別井來到香城。
的確,香城比起母女出身的農村要先進不知多少倍。梅芳可以在處處機遇的大城市裏找到工作,賺到更多錢;梅蘭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學到更多知識。離開農村到城市生活,本應是改變命運,邁向更好生活的一步。
可是若果沒有來,她們便不必遭受那些罪。
梅芳恨自己蠢。
明明自己是農民出身,什麼技能都沒有。這種資歷不管是要移民到任何地方,都肯定困難重重。但香城政府竟然能如此快速地批轄兩母女的移民申請,想想都知道不合理。
香城政府看中的,就是兩母女如同仙女下凡般的絕世美貌。他們要漂亮的女人,來吸引香城男人做愛和生育,來為下一代香城人提供美麗的基因。
但她居然不知道,甚至沒有想過去了解,香城居然是這樣扭曲的一個城市:女性必須服侍男性,在大街小巷上隨處做愛,被欺負的女性居然還認為是理所當然,一個個笑着收服務費。
梅芳傷心女兒在自己面前被侵犯。母女二人一直相依為命,梅芳早就把女兒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那個男人在她的面前插入她女兒的身體,這對於梅芳來說,比起自己遭受同樣的侵犯要痛上千百萬倍。
梅芳很愧疚。
她自己受罪不要緊,可是她把梅蘭帶來,她親自將梅蘭帶來這個地獄,親自送梅蘭給這個城市的夠男人。她對梅蘭愧疚。她害了梅蘭,讓她留下一生都無法忘記的陰影。她害了梅蘭,讓她代替自己承受了那個老男人的高潮。
梅蘭一把將母親抱住,兩人擁抱着不停哭,不停哭。
水杯摔在地上發出「乒」一聲的碎裂聲,在地板上留下玻璃碎片和一片水漬。
客廳如死亡一般的寂靜,靜得只聽見石英鐘滴答滴答的機械聲。母女倆的哭泣是無聲的。她們的苦楚和徬徨,無法被這個扭曲的世界聽見。
數不清石英鐘滴答了多少次,梅蘭只知道她們哭了很久很久,梅芳才打破了沉默。
「你都食一粒。呢杯水倒瀉左我去斟過杯俾你。」
「唔使喇媽,我食咗喇。」梅蘭說:「我喺學校食咗。」
梅芳已經動起來的腳步立馬又停下來了。她轉過頭凝視梅蘭,蒼白的臉上全是震驚。
為什麼女兒會在學校已經吃過避孕藥?只能是因為她在學校已經與人發生過關係。
她今天才第一日上學,就已經慘遭蹂躪……學校難道不是保護學生的地方嗎?為什麼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為什麼會容許少女的身心遭受那種傷害?
因為香城人壓根兒就不覺得那是一種傷害!
「我哋要離開香城。我哋即刻走……」梅芳的震驚變成了焦躁,拉起女兒的手便要回房間收拾行李。
「冇用㗎,媽。冇許可證我哋出唔到境㗎。」
收緊的移民政策就是這個作用。一重又一重的審查機制,讓想逃的女孩怎麼樣都取不到許可。
潛逃也好,偷渡也好,即使真的僥倖逃離香城,政府還是有能力把人找回來。
「我哋已經被政府植入咗監控晶片,佢哋一定會搵到我哋嘅。」
強制服務令指明,當提出服務的男性射精完成,即視為強制服務完成。系統將會自動轉帳繳付服務費。即使男性同一時間向多個指定對象要求服務,也只要一次射精即視為所有對象均完成服務。
那麼系統是如何判斷服務完成狀態?就是依靠每個香城居民體內植入的晶片來監測的。不論男女,這片晶片自香城人出生即會植入在居民身體內,隨著居民一同成長,直至死去。而新移民則在入境當天進行植入。
昨天到埗的時候,梅蘭和梅芳分別赤裸着身體,被護士打扮的人安排躺在一台巨大的機器內。
機器像是一台超大型的重型釘書機,頭頂有一個拉桿,操縱機器中心的一根「釘」刺向下方。而梅蘭她們就是被釘的書,橫臥在機器中間。
她們來自農村,沒見過大醫院裏各種各樣的巨型機器。她們都對大城市的醫生有着一種盲目的信任。醫學的東西她們不懂,當然就要聽懂行的人說話。
雖然脫光了被推至機器內,兩人心裏是有點不自在,但負責的醫生護士都是女性,也告訴兩人這一切都是入籍時必須完成的身體檢查和晶片植入過程,母女倆聽到「入籍時必須」便已經接受了。她們曾是多麼的想成為香城人,只要能入籍,才不會理會這些繁文縟節。
醫生操縱搖桿,不停在校正梅蘭躺着的床,讓針對準梅蘭的胸口處,最接近心臟的位置。
「個胸有啲大,阻住咗心臟……」醫生找來兩個碗形的東西,放在梅蘭胸口,調整一下位置然後用繩索將「碗」扣在床邊以固定,總算讓「釘」直接對準心臟的位置。
醫生握住把手將機器向下拉,「釘」隨即一點一點接近梅蘭。最初觸碰在梅蘭胸口時,梅蘭感受到一陣冰涼。隨著「釘」把梅蘭胸膛刺出一個小洞,梅蘭才感覺到一陣刺痛。
梅蘭感覺到「釘」越插越入,那股冰涼一點點地深入胸腔內。但出奇地,梅蘭除了最初的刺痛外,並不感覺到別的痛楚或不適。
「釘」在心臟前方僅毫釐處停下。稍微停頓了數秒,然後像真正的釘書機一般,確確實實地釘下了釘子。
梅蘭感覺到什麼東西再次把自己刺穿一次。這一下是她第二次感到刺痛。原來這一枚才是真正的釘子。
醫生看着電腦的顯示屏,確保梅蘭的個人信息鉅細無遺地列出,然後各種生命指數正常,才宣告晶片安裝成功。她把「釘」從梅蘭身體拔出,遞給梅蘭一片棉花,讓她按住胸口止血,再向梅蘭伸出右手:「歡迎你成為香城的一份子。」
當梅蘭從回憶之中回過神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梅芳舉起刀子對着自己的胸口。
「媽!唔好呀!」
梅蘭衝上前,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刀,將它丟得遠遠的。刀鋒落在地板上,發出「咣噹」的響聲。
梅蘭用力抓住母親雙臂,說:「你唔可以做傻事!我唔畀你做傻事!我唔畀!」
梅芳的臉不再那麼蒼白了。她激動得整塊面都紅起來。她掙扎着撥開梅蘭的手,要去拾回遠處的利刀。
「我要拆塊晶片出嚟,然後同你一齊嚟開香城……我哋唔做香城人喇,我哋唔做……」
梅芳一向有務農,加上成年人的體質優勢,沒花太多氣力便從梅蘭手中掙脫了。可剛踏出一步,便又被梅蘭死死攬住腰。
「唔得㗎,唔覺意刺穿心臟你會死㗎!你唔可以死,我唔畀你死呀!」
「死咗都好過喺度受苦!」梅芳沒有再扳開梅蘭的手。她跪了下來:「我真係唔死都無用啊!如果唔係我要帶你嚟香城,你就唔洗受嗰種折磨。一日最衰都係我!係我害咗你!」
「唔係咁㗎!唔係你嘅錯……」梅蘭說着說着,又再哽咽。
這到底是誰的錯?梅蘭覺得是整個社會的錯。但當整個社會都錯了,事情就會變得好像梅蘭才是錯的一樣。他們會將梅蘭標榜成異類,排擠她,忌憚她。女性權益問題會被偷換概念,變成新移民水土不服,不適應本土文化,是不同群體文化差異的問題。
說得出「整個社會都錯了」的人,要麼是個偉人,要麼是個瘋子。
兩母女今晚已經不知第幾次一起抱頭痛哭了。梅蘭原本以為,要流的眼淚早已流乾,哭過以後她便會重新站起來。可是當她抱着徬徨無助,不知所措的母親時,恐懼感才像海嘯一般席捲而來。她看到了自己往後的人生,從此以後每一天,她都起碼要被人強個一兩次,而她沒有任何選擇,沒有拒絕的餘地。她沒有錢,沒法付罰款,更沒法安排再次移民。她沒有任何方法逃避,只能選擇忍受。
那種感覺就像是站在岸邊看着滔天巨浪撲面而來。危難當前,梅蘭可以嘗試逃跑,但人永遠不可能比巨浪跑得更快。命運就像是那個巨浪,在梅蘭身後一邊追趕,一邊嘲諷:你跑呀,跑快點。看看你能跑去哪裡。
而她知道,她哪裡都到不了。她只會被巨浪吞噬,然後沉淪。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難道她應該坦然接受這個社會風氣,坦然接受被巨浪吞噬,坦然接受任何來犯者的陰莖嗎?
她想不通,索性就不再想了。她把母親扶起,兩人一起走進浴室。那個男人的體液還黏黏糊糊的沾在梅蘭的下半身,讓她作嘔。她想藉著好好泡一個熱水浴,將一切不潔的污穢洗乾靜。
梅蘭一直很嚮往浸浴。畢竟在農村,一切資源都匱乏得很。也不僅是浪費淡水的問題,而是連個像樣的浴缸都欠奉,還說什麼浸浴?
但今晚兩母女一起浸浴,梅蘭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
兩母女把身體浸在暖水中。梅芳拿著毛巾,蘸上大量的沐浴露,把該擦洗的地方通通都用力擦拭過,但那骯髒的感覺還是洗不乾淨。
梅蘭看著母親把身體擦得紅腫,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捉住母親抖震的雙手。她知道把身體擦出血來都不會擦得乾淨的,索性就按住母親,不讓她繼續擦了。
擦淨外面是不管用的。被染污的是身心的深處。
等到本來冒著騰騰熱氣的水都變涼了,兩人才先後起來,擦乾身體換上新衣服。離開浴室,梅芳讓梅蘭先去做功課,自己則去煮點東西當作晚餐。
梅蘭很擔心母親,怕她一離開自己視線便會再想不開做傻事,尤其是去家居事故頻繁的廚房,利刀、明火、處處都是危險。梅蘭把功課拿到餐桌上,一邊做一邊時刻關注着廚房。不過直至母親煮好兩碗麵條,捧到餐桌上,坐下來開始吃,梅蘭所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隨後兩人一同洗碗,一同刷牙,一同做家務,但誰都沒有再說過半句多餘的話。
夜已深,但繁華的香城仍然燈紅酒綠。大城市果然是大城市,就連夜晚都比農村要來得光亮。四周的大廈仍然燈火通明,馬路亮得跟日間也沒什麼區別。間中有三兩輛汽車呼嘯而過,流淌着的車燈是城市仍然活着的證明。
梅蘭早已把燈關上,只是心緒不寧難以入睡,才坐在窗邊看風景。
她過慣了農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樸生活。農村的燈膽似乎都比城市的燈黯淡,畢竟農村人早早休息,根本不需要太亮的燈。但城市人則不同。他們喜歡在天色黯淡的時候,點起屬於自己的太陽。太陽就懸在房間天花板上,永遠不會落下,那就永遠不需要日落而息。
在農村時渴望城市,到了城市卻又懷念農村。梅蘭看着遠方的一輪明月,恥笑着自己的犯賤心理。她想,假如她們兩母女沒有離開農村,她媽繼續務農,她繼續在落後的學校學習,她們的人生軌跡又會是如何呢?
但是這個世界沒有如果。她們來了香城,便沒有回頭路。她們只能選擇向前。
她深吸一口氣,把亂七八糟的思緒吞進肚子裏。她抱起自己的枕頭,爬下床,打開房門轉過彎,來到母親梅芳的房間。
「媽,我想同你一齊瞓。」
梅芳的房間也一早關了燈,不過梅芳也一樣沒睡著。她看見女兒抱着枕頭站在床前,便挪一挪身子,給女兒讓出半張床。
梅蘭利索地爬上母親的床。母親把自己的被子用力一揮,便將梅蘭全身都好好蓋住,只露出兩隻水旺旺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母親。
「你擔心我?」梅芳也看着女兒。
梅蘭嗅了嗅母親的被子,聞到了母親香香的味道。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媽媽冇事。我只係……有啲失控。」梅芳的聲音很輕柔:「為咗你,媽媽唔會有事。」
梅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把自己黏在母親身上。被子雖香,卻不及母親本人那麼香。
梅芳輕輕撫摸梅蘭的一頭秀髮,心裏感傷。
乖巧懂事的女兒明明受到的創傷比自己更多、更大,卻還是比自己更早站起來,更反過來關心自己。相較之下,她作為母親實在太弱。
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她帶着女兒跳進火坑,害女兒跟着她承受了很多罪。她更無法成為女兒的保護傘,無法成為她的助力,還要被女兒反過來安慰。她不是一個好母親。
她暗自下定決心,即使自己當不了一個好母親,至少不論如何都要堅強地生活下去。她不能成為女兒的負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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