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送來《百花》那日，雨傘架上還黏著梅雨季的水痕。封面那抹煙花般的七彩裂紋，讓我想起以前家中冰箱總塞滿過期醬油的玻璃罐——有些破損，反而更讓人想捧在手心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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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裡患病的百合子不停打電話給兒子，這情節刺得我眼眶發熱。那年春天，母親也突然頻繁來電。她總在早晨七點半按下撥號鍵，剛好我也是上班途中的地鐵車廂中，開口永遠是那句：「你好嗎？今天要開心哦？要加油努力。」即使車窗外下著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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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商場玻璃長廊，我終於看懂她的偽裝。她左手緊抓我的臂彎，右腳在地磚上拖出黏膩的摩擦聲，像小時候我賴在玩具店前不肯走的模樣。我們在長椅坐下時，她忽然盯著窗外輕笑：「以前覺得這玻璃擦得真亮，現在倒希望它霧些好。」我轉頭望去，對街大樓的霓虹燈招牌正映出她半白的髮，而她假裝認真研究廣告海報，逃避我們共同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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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那籠蝦餃成了照妖鏡。母親的筷子在空中畫了三個虛弱的圓，蝦餃接連掉進茶杯，濺起的鐵觀音茶染深她淺藍衣領。我想起中學時她把成績單輕輕看一下，簽名筆尖在分數停留良久才動起來。「沒關係啦，」她抽出皺巴巴的紙巾按在污漬上，「反正這件衫也該換了。」那餐飯我們吃了很久，久到蒸籠縫隙漏出的水氣，在天花板凝成一片小小的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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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魔是最公平的小偷。它偷走母親的記憶，卻留下她囤積藥盒的習慣。那些印著不同日期的空盒，在她床底堆成歪斜的城堡。有次我蹲著整理，發現某個盒蓋內側有鉛筆劃的愛心，旁邊寫著我的乳名。她站在房門口慌張解釋：「啊，這是之前吃保健藥品時亂畫的⋯⋯」聲音卻愈來愈小，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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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母親後，我常在深夜翻看她留下的相簿。有一張照片裡，她抱著穿熊仔上衣的我，身後電飯鍋正冒出白煙。現在我懂了，當年她不是沒教我繫鞋帶或分左右，而是把答案都燉進那鍋永遠溫熱的雞腿裡。就像《百花》中的百合子，說不清兒子公司的地址，卻記得在他西裝口袋塞滿獨立包裝的止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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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女兒指著故事書問：「媽媽，這個婆婆為什麼買這麼多麵包？」我握著她暖烘烘的小手，想起母親最後一次為我做的早餐。那盤炒蛋焦黑如她日漸萎縮的腦迴路，我卻吃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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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想把明天的早餐也準備好呀。」我輕聲回答。窗外沙沙搖晃的窗簾縫隙間，毛毛雨正在和母親的腳步聲合奏，恍惚間彷彿看見母親站在廚房，正用鑊鏟炒咕嚕肉，滋滋聲裡鍋蓋掀起的白霧裡，所有來不及說的話，都化作油星在空氣中輕輕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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