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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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百家大姓,影視圈裡的王家子弟自多得是。一旦提到「王導」,卻是種眾所周知、不言而喻的默契。
久而久之,竟沒多少人知曉王導的真名。確切言之,代表作多如繁星,竟沒多少人能說清王導的背景來歷。
饒是圈內號稱同他最熟識的影帝景耀,提及多年損友時,也是模稜兩可說一句無關緊要的:「喔,他喜歡張愛玲啊。」
或者說,王導對花花公子范柳原那句「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1]」情有獨鍾,與那些個被文界讚譽有加的兒女情長倒是無關。
然而,沒什麼人明白那句話的來由,甭提其中無盡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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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華語電影首屈一指的名導前,王導曾拍過爛大街的連續劇與B級片,而在更早之前,他是名獨立攝影師。
那時代的華國民眾不具自由攝影師或戰地記者的觀念,無論故鄉村里或沿海都市,人們慣常以一些單薄的字眼,像是「成天不務正業玩相機」,來形容他。彼時兩岸三地裡,島國經濟發展較佳,婚紗攝影蔚為風行,直到今日依舊是東南亞的前瞻指標。
偏生他不拍人像。
當時窮,煙癮還沒現在一半大,王導嘲諷地與同好說,景色就罷了,將凍結的動物跟人擺在4R相架裡,講真不就是標本嗎?
大伙兒處得久了,都知道他這人口無遮攔,幾個拍人像的罵他幾句「以後下地獄肯定會被割舌頭」,誰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誰敢相信,幾許年後,當初那個意氣風發、信奉犬儒主義的青年拍了無數電影,一幀幀精雕細琢的框裡,無不是演員的十面相。
若說見字如見人,作品應當同理,就連王導也不曉得,他是不是成了、自己曾經最不齒的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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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口尖牙利嘴不同,王導生的一張大眾臉,儘管改了不拍人的習慣,他也沒有習慣鎂光燈的照拂。
「比起這裡,鏡頭後面的位置還是比較適合(我)。」一商業雜誌的記者想拍他,遭制止後得了一句輕飄飄的自嘲。「而且,這年頭的照片又有多少是真的?」
電影還不是一樣,觀眾愛看假的劇情,假的臉,和假的演技。他又說,在訪談的泡沫紅茶店抽起了菸,這一段在贊助公司干預下,沒有刊上去。
無論有無合作經驗,圈內人多少耳聞他的爆脾氣,領教他利嘴多年的景耀倒不覺得那是什麼大事。相較於圈內熱衷肉慾交易的亂象,景耀更傾向將這種小缺點視作個人追求更高品質的工作風格;此外,身為演員除表演形式外,不需有過分突出的自尊及主見,若無法依導演的指令行事,成品不過是一堆庸才拼湊而成的平庸之作。
王導常諷喻演員們「一點生活歷練都沒有」、「假得都能去賣笑了」,然則這些刺耳言詞,卻是整部電影製作裡最真實的反饋。
以前3D模擬及動作捕捉技術還沒那麼先進時,拍一部低成本殭屍片得胼手胝足到山間破屋取景,孰知現在連個布景也不用,一塊綠幕在後頭、一群臨演在前頭傻不拉嘰地蹦躂,靠素材包剪出來就是個科幻大片了。
「眼見為憑」簡直是本世紀最大的笑話。當時他不得不被剪輯的小夥子逼著戴上3D眼鏡、看那部號稱跨時代技術的反戰片[2]時,不免嗤笑,入眼那些過分絢麗的色彩卻像一個個的小針頭刺破了胸口,一點一點掏空他的心頭血。
荒謬的是,如此真切的疼痛偏偏沒有任何實證。
當晚回到家,他在沙發上抽起菸,用老舊的錄影帶機播起了《早餐俱樂部》[3]。
片尾曲響起的時候,唯他一人在滿室煙霧裡坐著,家庭影院沒像電影院緩緩亮起橙燈,演職員列表帶來的黑暗像是母親的子宮,完美地、溫柔地掩藏了他的淚流滿面。
時至今日,他不指望能靠一台簡單的拍立得拍出驚為天人的照片了。
無所謂,即便是裡頭不夠寫意的框框條條,被霧霾捂實的天空,或者煽動翅膀成了殘影的鳥兒。
否則他怕,失了向世界展現出「真實」的能力。
一如他的名字。
Don't you forget about me
As you walk on by
Will you call my nam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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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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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少是個平凡人,有著平凡的相貌、平凡的頭腦,及平凡的背景。
順理成章上了平凡的中學,在那樣的一個年代平凡地高考落榜,於是平凡地像其他平凡人一樣到港都覓活,平凡地為了自己也說不明白的夢想投身影視圈,賺著平凡但尚可餬口的微薄薪資,與幾個同樣平凡的女孩拍拖,因「個性不合」這種平凡不過的理由掰了,平凡地在借酒澆愁數日後,頓悟哪怕情場失意、地球還是持續轉動,穩固得讓人安心又可恨。
庸庸碌碌間,他走到了二十九,是個華國人避諱去提的年紀。
然後某天,他接了一通千載難逢的、不太平凡的電話。
早些年轉向幕後,老前輩也不囉嗦,聽他一個月那點用「收入」稱之都顯得充胖子的數字,索性直奔重點:「我就問你一句,你想不想賺更多錢?」
最終,值得慶幸的是他沒被倒債或挖腎,雖然肝和胃是賣得差不多了。
他頻繁地說起白話及英文,開著二十歲時沒聽過的高檔車,住進拉緊褲帶攢錢買的套房,幫分身乏術的老闆過過外國文件,更多時候,是在片場幫偏要演戲淌渾水的老闆打點關係。
以前久久一次過個乾癮的捲菸白酒也不碰了,借句老前輩的話來說是「上不了檯面」。
只偶爾,他會突然想起那些什麼都沒有的日子,在老鳥嫌棄的眼神下、操著髒字同片場工人在外邊吃盒飯的炎熱午後,每天通勤兩小時就為省百十來塊的房租,失戀時覺得全世界都在嘲笑自己的不幸的宿醉,還有每天累得像條狗,沾床就睡、全不需要為明日擔憂的坦然。
他只是念想,沒有高低論斷。
老話道塞翁失馬,但他明白,他一生最大的幸運估計都押在了「遇見老闆」這件事上。
老闆家大業大,厭煩了花花世界的大染缸,才教他這樣的平凡人有機會出頭,思考簡單、具煙火氣,更重要的是,實用耐磨。
三年間,歲數不小的他只能重頭來過,學雜誌裡人模人樣的服儀搭配,飄洋過海涮了一口足夠唬人的洋腔,順手淘了個名面好看的管理學位,儀態手腕磨得犀利,一骨子鄉土氣洗練得像是換了芯子。
與十六年之約[5]是大同小異,他重回了港都,空降以往前輩也要低頭哈腰的職位。
然後,他開始背負別人的薪資,別人的生涯,別人的慾望,以及別人的希望。
而那些別人,一晃眼看去,一個一個都是、二十九歲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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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是老闆的朋友,生得也是平凡人一個,勝在眼光毒辣,那張嘴更是隨便就能讓片場助理梨花帶淚,製片燈光師直冒冷汗。
直到後來網路普及了,大家才知道那正名為「毒舌」,莽夫稱其「嘴賤」。
可不知是那年代的人不讀張愛玲,抑或是劉少自個兒情感澎湃,一眾場記美術聽了王導那話竟沒有半分動搖,就他一局外人在旁瞪大眼,滿腹糾結「那是范柳原還是白流蘇」。待事後冷靜下來,他難得踰矩地反問王導一句:「說得不錯,但我們正處可以為所欲為的時代,不是嗎?」
像我們老闆。他補述。
只見王導眉頭深鎖,嘴上功夫卻絲毫不饒人:「你就再這樣不要命的幹吧,兄弟一場,來年去給你上香。」
這話再不客氣,他也只能打哈哈揭過,心知王導看不過他不懂珍惜自己、為自己而活。
不過,一如老闆之所以是老闆,他之所以是他,存在決定性不同。
與含金湯匙、投胎投對人家一說無直接關聯,劉少只是隱約記得,就連謠傳是自大狂的愛因斯坦都說過:「為他人而活的人生,才值得一活。」[6]
嘗聞人無完人,世間人多是截長補短,互幫互助,因是若老闆與王導是那種需要舞台、自我中心的人,他難道不能以「成就他人」為目的?往功利主義說,他這種平凡人、不正藉輔佐那些「為自己而活」的人登峰造極而自證嗎?球場上的金童比比皆是,卻是少不了教練與端茶小弟,月落星沉,夜幕只是轉明、不是殞滅。
蓋棺論定「偽善」或「聖母」都嫌矯情,人各有志,所謂快樂更是建立於做自己擅長之事的基礎,無關傷害,無關情感,無關善惡,誰比誰高尚。
隨年歲增長,褪去醜小鴨的灰頭土臉,走過大江大海,見過高樓平房,他明白不過,自己無非是個平凡人,只平凡不當是軟弱或失敗的藉口。
就算是炫目星辰,也要他這樣的沉寂夜色烘托才顯粲然。
就算平凡,他依舊可以被依靠、被信賴、被託付。
就算平凡,他也可以應了那通電話的邀約。
就算平凡,他不可以不勇敢。
時值今日,劉少仍是個平凡人,有著平凡的相貌、平凡的腦袋,及平凡的背景。
順理成章地,他有著平凡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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獻給世上唯一一個、平凡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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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愛玲《傾城之戀》,一九四三年於《雜誌》首次發表,一九四四年收錄於小說及《傳奇》。原文全句:「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2] 李安《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二〇一六年,改編自班·方登(Ben Fountain)的英文同名小說。
[3] 約翰・休斯(John Hughes)《The Breakfast Club 早餐俱樂部》,一九八五年。
[4] 頭腦簡單樂團(Simple Mind)《The Breakfast Club 早餐俱樂部原聲帶》〈Don't You (Forget About Me) 勿忘我〉,一九八五年。
[5] 出自金庸《神鵰俠侶》,男女主角在絕情谷相約「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
[6] 出自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收錄於《The New York Times 紐約時報》,一九三二年。原文全句:「Only a life lived for others is a life worthwh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