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於二戰期間美國以軍火買賣發家,賺進大把大把的錢財,且其後成為世界強國的原因一部分便歸因於此。然而,鮮為人知的則是,那時靠武器發售起家可不只美國,還有一個隱密的跨國性犯罪集團,名稱為Lucifer,那潛入伊甸園的蛇。
「一個月前的化學工廠爆炸案還記得吧?你上次要求的DNA分析結果出來了,藉由聚合酶鏈式反應(PCR)放大基因,我們測得DNA無Y染色體上專有的SRY基因,所以我想原應有女性在裡面任職,不過,你怎麼會要求我們去一個化學工廠採樣?我想這並不在我們的工作範圍。」Owen道。
他不知道韓昭旭是否有認真聽懂他的話,還是置若罔聞,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韓昭旭身前,沒有往前走一步,看他用一手托起咖啡杯的杯柄,慢悠悠地,張口抿了一下杯緣,霧氣氤氳模糊了他的眼鏡,讓他看不清他的表情。
韓昭旭用咖啡潤了潤他乾澀的喉嚨,緩緩張開口:「好,我知道了,你把資料放在桌子上就出去吧,記得,下次請敲門再進來。」
Owen見他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便覺沒趣,索性也不回應他,更暗自不喜他那高人一等的態度,仗著其父親是FBI幕僚長便自視甚高,目中無人。待走出韓探員的辦公室後,其便不禁啐道:「我呸!那無良的東西,那鑑定花了我幾天無眠的夜,難道不值一句感謝嗎?」 幾句氣話了後,他便踏著急躁凌亂的步伐像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了。
辦公室內,韓昭旭仍啜飲他那所剩無幾的褐色液體,轉身靠在白紙散置的桌上,右手扶著木質桌具的邊緣,拇指細細摩搓著圓滑的稜角,就這麼望著窗外連日的陰雨霏霏,若有所思。空間中滿溢著了無生意的鴉雀無聲,只有外頭無限下墜後打在地面的雨點提醒著時間的流動。
(三星期前)
叩-叩-
韓昭旭抬手敲了敲幕僚長辦公室的門板,正了正自己的衣襟,又摸了下袖釦,左手便握在門把上。
「請進!」 聽此一聲,他便進入辦公室,微微傾身鞠躬:「爸爸,您找我有事嗎?」韓昭旭微微低頭,眼神凝重,聲音帶著尊敬。
只見Willian(幕僚長)伸手遞給他一個檔案夾:「你先看看吧。」
於是,韓昭旭翻開第一頁,一位少女的面容便出現在眼前。
她的皮膚很白,白得像雪,烏黑亮麗的長髮披在肩上,八字瀏海微微遮住了略顯英氣的眉毛,高挺的鼻樑配上標準的杏眼,瞳仁是黑色的,黑的深沉。
她讓人想起雪夜,黑與白分得涇渭分明。
Willian看著他如此仔細地打量她,便開口打趣道:「怎麼?看呆了?雖然不能不承認她確實長得很漂亮。」
韓昭旭連忙辯解:「不是,只是她給我的感覺有點特別。」
「她是的確很特別,20歲就從哈佛取得了化學與醫學博士,現在24歲了,手上握有不少研究成果,近年來得到諾貝爾獎的micro RNA研究她也有出一份心力,不過得獎人不是她就是了,她原本可以是科學界的新星的,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
「原本?」韓昭旭對其父親略顯突兀的用詞感到疑惑。
「她其實是Lucifer的成員之一,上周的化學工廠爆炸案,應跟她手下進行的某場實驗有關。爆炸發生後不久,雖然她並無明顯外傷,但因吸入過多一氧化碳昏迷而被送往鄰近的醫院。此後過不到一天,組織便有所行動,我們攔截到好幾封加密過的文件,但是我們從未成功破譯,再不久,她便從醫院離奇地消失了,我想應是組織外呼內應把她接走了。看組織如此著急的模樣,她應該對其很重要,加上她年紀小,對人應較疏於防範,我想你也許可以潛進去,藉她爬上枝頭。這會是個一舉攻破的大好機會。」
韓昭旭對著父親點頭:「我明白了。」雙手便接下父親準備的一大箱資料,沉甸甸的。
耳中傳來父親的聲音,語調緩緩的,少了剛剛的嚴肅:「任務一個月後就開始了,沒意外的話,你應該會跟她去韓國,組織的總部據推測是在那裡,我和你母親明年會回韓國吃年夜飯的,到時任務結束後記得回家,還有,注意安全。」說罷,他舉起手拍了拍韓昭旭的肩膀。
一個星期後,韓昭旭乘坐飛機到達首爾。
他西裝筆挺踏入一間西餐廳Pierre Gagnaire,同時腦海中也無時無刻浮現他目標人物的信息,就是那個古怪的女孩:
「本名為崔雪允,對外化名鄭世敏,父親崔澤宇是一位化學家,母親金恩秀則是首爾大學數學系教授,從小父母離異,母親再嫁,由於迫於家計及研究經費父親帶其投靠組織,組織敏銳發現其女兒的才能,待其14歲便將她送至哈佛深造,再過不久,崔澤宇疑似不堪工作壓力,被發現在家中上吊自殺……」
他一眼快速掠過燈紅酒綠,最後在窗戶上看到她的倒影,她比照片中看起來還要纖細,身著一襲紅裙,裙長至她的腳踝,如此高色彩飽和度的顏色襯得她更加白皙,原來長長的黑髮被他用一枝玫瑰花簪子挽了起來,她的背脊挺直,坐得十分端正,右手握著紅酒杯,細長微紅的手指輕輕擺動搖晃著裡頭盛的紅酒,液體光澤不知是反射自餐廳內的水晶燈,還是是她俯視的萬家星火。
韓昭旭的步伐穩健而自信,走向她的桌前,拉開椅子坐下。「小姐,今晚沒約人嗎?」
崔雪允用餘光掃了他一眼,並未抬頭,冷冷道:「有的,她待會就來,你坐錯位置了。」
韓昭旭心中一動,微微挑眉,並未起身離開。他的同事早就查過,這裡只預定了靠窗的座位,並無其他人。他靜靜等了半分鐘,這才看向她。崔雪允終於抬起眼,眉毛輕挑,語氣不悅:「你怎麼不走?就這麼喜歡這個位置?」她說著,便準備站起來離開。
韓昭旭眼疾手快,左手牢牢抓住她的左手腕。原本的輕鬆氣氛頓時變得緊繃,他意識到自己高估了這個女孩,沒料到她會這麼難對付。他不再急於強硬,而是平靜地靠近,語氣不變:「初次見面,應該是鄭世敏吧?」
崔雪允的神色微微動搖,睫毛輕顫,右手不自覺地緊握著裙擺,似乎想掩飾內心的波動。她低頭,瞇起眼睛,依然保持冷靜,只是腳步微微後退,語氣仍帶著挑釁:「你怎麼知道?」
韓昭旭靠近她,語氣低沉且帶著挑戰:「你說呢?」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緊張,但很快就隱藏了起來,重新抬頭直視他,冷淡道:「你是誰?」
剎時,逼-逼-他們聽到了警方的口哨聲,側身便看到警察的身影,他們進來此餐廳追查近日在韓國鬧得沸沸揚揚的毒品買賣。
韓昭旭急忙拉著崔雪允的手向門口跑去,他可不想因為韓國警方的介入而攪黃這次的計畫。
「你的車呢?你剛剛喝酒了,我送妳吧。」
「在地下室。」雪允並不想和警方有過多的糾葛,也只能不甘地隨了他的願。她一手提起她的裙擺,腳上天鵝絨的黑色高跟鞋有規律地敲打著地面,時不時回頭。
他們一下就在地下室找到了她的車。「車鑰匙給我!上車!」 韓昭旭言中的理直氣壯,讓雪允不禁懷疑他是否有車子是屬於她的認知,儘管對他抱著諸多不滿,她還是努力翻找她的包包,從中抽出鑰匙扔給他。
「安全帶!」雪允依舊照做了,隨後,韓昭旭便發動引擎,二話不說直衝了出去,一路上在兩排車道不斷變換超車。雪允看他開車的猛勁,雙手緊緊握著安全帶,用力到發顫,肩膀向岩石般僵硬,一臉驚恐,韓昭旭因為前方紅燈而突然左轉,雪允因為慣性差點一頭撞上玻璃車窗,她實在忍無可忍,一把扯下固定髮髻的玫瑰簪子,長髮散了下來,她快速抵住他的脖子,並朝他大喊:「快停車!你想死嗎?」
「你才是呢。你沒看到有一台車死死跟著我們嗎?」 她撐起身體,抬頭看向後照鏡,果真有一台黑色賓士不斷追著他們,她再定睛一看,那車牌是組織中她的上司開的。怎麼辦呢…?可不能讓他發現,一個連長相名字都陌生,但卻叫得出自己名字的人,很可疑,整個人都很可疑。
她心下一橫,想還是得逢場作戲。
「抱歉,那還是開快點吧,往山路上開,快點甩掉他!」
於是韓昭旭一次將油門踩到了底,往一條山間小路去,後頭的賓士也不甘示弱,猛踩油門,在一連幾個拐彎下來,仍舊緊追不捨。
「我說妳啊,是結了什麼仇家嗎?」韓昭旭說罷,轉頭看她,她不知是將其直接當作耳旁風,還是真沒聽到似的,只是盯著手機上傳來的消息,似乎在和誰頻繁的溝通,雪允沒想到自己的作為全收在他眼中,只顧自著急,而昭旭心中也大致有底了。
「鄭世敏小姐,麻煩你和我換位置吧。前方都是直線車道,開穩一些。」 語畢,他便放開方向盤朝副駕駛座爬去。
「喂!你瘋了嗎?」雪允吃驚於他瘋狂的舉動,只能暫時拋下手機,緊緊握住方向盤,和他勉強換了位置。
令她更驚訝的是,那個男人,居然放下車窗,跪坐在車椅上,把上半身探出去,從腰間摸出一把柯爾特制式手槍,很快的朝那輛賓士的右前輪開了一槍,黑色的賓士開始打滑,最後撞上山壁。
碰——
子彈發出的聲音實在太過強烈,讓雪允有一種耳膜碎裂的錯覺,她趴在方向盤上,重重踩下煞車,顫顫開口:「你下車吧。」
韓昭旭看她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臉已失去血色,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他知道是他做的有些過火,於是就不敢不服從她的話。
夜深了,雪允開著車往實驗室去。
一路上,枝葉扶疏,清冷的月光從車窗透進來,遠方的湖泊因晚風而晃漾,掀起層層水痕,一如她搖搖欲墜的心。
一切好像都百口莫辯了……
她開始陷入絕望,揣測那個人對此又會做何反應。
會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嗎?或許只是拿槍指著她的頭?還是將她的頭一遍遍按進水中,欣賞她將要窒息,水滲進肺,強烈掙扎的表情?
髮絲糾纏,溫度變得冰冷,像是泡在水中浮脹的水鬼。
他總是說那是她最美的時候,他才是名副其實的Satan.
好像沒有喘息的空間……
手銬腳鐐,籠中的金絲雀。
思緒越飄越遠了,沒有扎根的地方。
雪允緩緩睜開眼睛,她感受到額頭上的鐵冷觸感,熟悉的感覺讓她一時愣住。那是無法忘懷的記憶,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頭。
眼前,Ares的目光冷冷注視著她。
「Circe,你應該清楚,逃脫監視的後果。」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挑戰的威脅。
雪允一怔,隨即冷靜回應,「我不是有意的,當時車上只是偶遇了一位大學時期的朋友。我不可能暴露組織的事,這些我都提前用訊息告知過你。」
Ares的目光更冷,隨後怒聲道:「你朋友?這就是你的錯了,他竟敢朝我開槍!」
雪允嚇得急忙捂住耳朵,頭轉向一邊,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她能感受到他眼中那股憤怒和殺氣,知道這是她不該挑起的火。
Ares伸手強硬地扳過她的臉,逼迫她與自己對視。語氣依然冷峻:「你應該乖乖聽話。你父親當年拋下你,難道你也想讓我送你母親去陪他?一個人走黃泉路,孤單不已吧?」
雪允的嘴角微微抽搐,低聲冷笑:「想讓我死就開槍吧,為什麼還要提我母親?」
「說白了就是你不敢。」
Ares的面容一冷,冷冷說道:「我雖然殺不了你,但有的是方法對付你。」
說罷,他抓住她的頭髮,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推到水槽邊,將她的頭按入水中。
冰冷的水迅速灌進她的肺腔,她拼命掙扎,雙手拍打著水面,水花四濺,面容猙獰而扭曲。隨著水的壓迫,她的身體漸漸放鬆,漸漸陷入一片寧靜。
突然,她猛地睜開雙眼,急促地大口呼吸。
空氣,這平凡的元素,竟然如此可貴。她這才發現自己躺在自家臥室的單人床上。
一個普通的清晨,窗外傳來鳥鳴聲,知了在樹上叫著。
她伸手拭去額頭的汗水,坐起來,心頭的緊張感才稍稍緩解。
「一切只是夢。」她低聲自語,安慰自己。
上午八點,雪允駕駛著金色的Mazda,準時抵達實驗室。
在組織Lucifer中,所有重要成員的代號都是由那位上層人物命名,源自於希臘神話。她,Circe,便是掌握藥草巫術的女巫。
她思緒飄到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對她的描述:
「他們在入口處等待,聆聽著 在那安靜無聲的房子裡,隱約聽見女巫瑟西的歌聲, 她的聲音充滿欺騙,滑過織布機, 用來自天堂的技藝,編織出一張張閃亮的布。」
雪允微微挑眉,自嘲地笑了笑,「Circe,這個名字倒真是諷刺。」她拍拍臉頰,快速把這個念頭撇開,否則今天的進度又會被拖延。她並不希望自己那場噩夢再度成真。
她將手放在指紋辨識裝置上,指紋識別成功,兩扇鐵門緩緩拉開。迎接她的是熟悉的實驗室。
離心機還在運轉,長方形的實驗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器材:膠體電泳、顯微鏡、滴定管、陶瓷纖維網、酒精燈,以及數不清的化學瓶罐。櫃子裡是堆疊的藥理學、醫學、解剖學和化學書籍,還有幾個玻璃罐,裡面裝著咖啡豆與研磨工具。
靠牆放著一張電腦桌,螢幕上還顯示著昨天的文獻資料。桌面上散落著實驗數據和筆記,層層堆疊,彷彿有說不完的問題等待解答。角落裡,她的休息區擺著一張小床和一張皮質單人沙發。白色窗簾將這片簡約的空間與實驗區隔開,讓她在長時間熬夜後能稍作休息。
最讓她喜愛的,是那片白色窗台,窗外擺著一盆緋紅的小雛菊。隨著日光月影的變換,春雨、夏陽、秋風和冬霜的流轉,這些小花一年四季都在凋零與綻放間,為這個簡單而素淨的實驗室增添了幾分生氣。
她把皮包隨意放在一旁,換上實驗衣後,便走進隔壁的實驗室,拿起幾隻預先準備好的白老鼠。她注射了不同莫耳濃度且經過特殊處理的TNF-alpha和TNF-beta(腫瘤壞死因子)進入小白鼠的體內。
兩個小時過去,老鼠們依舊活蹦亂跳,彷彿剛才注射的只是再普通不過的生理食鹽水。
「結果還是這樣嗎?或許實驗時間還需要延長,還是說是配方的問題?」她一邊紀錄數據,一邊自語。這項實驗她已經在美國進行了一年多,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她的心血付之一炬,甚至奪走了她最親近的保鏢鄭世敏的生命。鄭世敏是她的朋友,也是她在黑暗中唯一的光,無論如何,無法讓她忘記那場噩夢般的災難。
那天,她幾乎崩潰,哭得撕心裂肺。後來,她改用假名「鄭世敏」,決定以她的名義繼續活下去。這樣一來,鄭世敏便不會徹底消失——她想,她至少能為她活得更好,將她永遠帶在身邊。
她重新調配藥劑,並加入FasL,準備再次測試。這一次,她注入了另一隻白老鼠。她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當老鼠在第十五分鐘顯示出反應時,她還是有些震驚。老鼠的活動明顯減少,隨後,竟然停止了呼吸……
理應為此感到開心,畢竟這是長時間努力的成果,卻不知為何,她的手開始顫抖,甚至連輸入數據進電腦時都感到困難。她害怕的是什麼?是對結果的恐懼,還是自己真成為了那群冷血無情的實驗者之一?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將這些數據刪除,轉存到私人手機中,隨後將那隻死去的白老鼠以及一些垃圾裝進塑膠袋,帶到實驗大樓後院,悄悄地埋了起來。
一切結束後,雪允癱坐在沙發上,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Circe!Ares叫你馬上到她的辦公室。」實驗助理金玧芝急急地在外面喊道。
聽到這個名字,雪允不由得想起了昨晚的夢,那場不安的夢境讓她心頭一緊。她立刻站起來,心跳加速,戰戰兢兢地走向Ares的辦公室,輕輕敲了門。
「進來。」Ares的聲音低沉冷冽。
雪允進去後,發現辦公室裡不僅有Ares,還有其他人。Ares斜視著她,冷冷地開口道:「從今天起,他將是你的新保鏢,Circe。別再讓一個人死掉了。另外,聽說他是你那位大學舊友?呵,你知道我對你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
雪允並未回應她的挑釁,只是靜靜地看向那個她一星期前偶遇的可疑男子。她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成為了她新任的保鏢,且他的身份依然模糊不清。
「你好,世敏。很高興再次見面。」韓昭旭微笑著向她打招呼,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令她忍不住再次打量他。薄唇、高鼻梁、單眼皮,眼神冷峻,顯然是混血的樣子,但那雙帶有下三白的眼睛卻讓她感到一絲危險的氣息。
她帶他回到實驗室,簡單介紹了他的工作流程後,問道:「你怎麼叫我世敏?我們才見過兩次面,甚至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是對他說過,我是你大學的朋友嗎?要裝得更親近些。」他微微一笑,語氣淡然。「至於我的名字,無所謂,你可以叫我李時澈。」
雪允聽後微微一愣,並未多想,只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普通。
「真聰明。」她心裡暗道。
對她說出假名字時,韓昭旭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歉意。
要知道,他為了完成間諜任務,創造了一場交通事故,也未對自己所造成的社會資源浪費感到絲毫愧疚。
「今天先這樣吧,明天早上記得來刷試管。」雪允語氣冷淡,說完後不等回應便轉身離開。
「好的。」李時澈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暗想:「要取得她的信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隔天,厚重的鐵門拉開,雪允便呆愣在原地,她沒想到他居然真的一大早就來幫忙刷試管,點一下手機,螢幕顯示7:30,更奇怪的是,昨天她並沒告訴他實驗室的密碼。
「你怎麼進來的?來多久了?」 她半倚在門框,盯著韓昭旭的眼睛,似乎在確認他是不是在說謊。
「你的實驗助理開的門。大約一個小時前到的吧,我想在你做實驗前將器具都清理乾淨,讓你不舒服的話,我道歉。」 擦拭錐形瓶的動作暫時停下,他很認真的回答。
「是不至於不舒服,只是希望下次你能在我來之後再進門。」 她怕他動到不該動的東西。
韓昭旭對著她點點頭,他早到的確是別有居心,他有意挖掘她的研究內容,但經過一小時的翻翻找找,從咖啡罐到沙發縫隙再到盆栽,全都一無所獲,她如此謹慎到滴水不漏嗎?一點蛛絲馬跡都未曾放過。
於是,他在她靠牆的實驗桌下藏了個竊聽器。
「抱歉,可以麻煩你到隔壁房間嗎?我工作時不喜歡旁邊有不相干的人打攪我。」
於是,韓昭旭第一天工作就吃了閉門羹,他只能苦笑,躺在沙發上,戴上耳機,一手托在後腦,一手拿出手機,百無聊賴地翻看訊息或是向總部回報情報。
崔雪允待在實驗室,故意重複著先前失敗的實驗,想到他早上像是小孩子做壞事被抓到的表情,她不禁莞爾,她不曾想過她隨口說出的玩笑話,居然被他當真了。
一連幾月下來,他們也形成某種特別的默契。當雪允完成一天的工作量的時候,便會到隔壁的實驗室找他,讓他帶自己回家,那是他的職責,可為在這半小時車程中睡著的她披上外套,再等她睡醒,就不是他的職責了,她實在想不通他為何要對她那麼好,還是有其他目的?
一天下午,她收到來自Ares的包裹,手機恰好震動顯示出他的簡訊「今晚6點,清潭洞,ELPIC,穿我給你的服裝赴約,有位『生意夥伴』喜歡你的研究。」 有強烈的直覺告訴她,基本上,對她研究感興趣的都不是什麼好人。她拆開包裹,裡頭躺著一件晚禮服,做工十分細緻,主體是純白蕾絲製成的抹胸魚尾裙,胸前正中心別有一朵米白色的綢緞玫瑰,並帶有網紗圍繞肩膀,看起來典雅又不失大氣。距離約定時間不到兩個小時,雪允趕緊換上它。
一走出來,韓昭旭便想著,應該她原先也只是個寧芙,而不是精通巫術,所作所為令人忌憚的女巫Circe,她應有和他人一樣平凡的童年,夏天會去沙灘踏浪,冬日則在一片銀銀皓雪中仰望暖陽,可如今卻深陷泥淖,像籠中的金絲雀,像玻璃罐中的玫瑰,原本應該在空中翱翔,或享受破曉時葉上殘留的露珠,可如今,卻不乏有人去蹂躪踐踏她。
「她不應該在這裡的。」他默默思忖, 然後連忙否決,告訴自己: 「崔雪允,她只是任務的目標人物而已,只是這樣而已。」 她的命運,如同毫無神力,空長一副皮囊,滿腹詩書的寧芙,終究逃不過被人利用的命運,讓他不禁唏噓。
「走吧,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韓昭旭對她說,接著他們便驅車前往青潭洞,和Ares會合。
崔雪允走到Ares身邊,不發一語地跟隨他進入會場,她才聽他說起原來這是W集團舉行的宴會,為了慶祝董事長與其夫人結縭十載。W集團為韓國第三大財閥,產業主攻生物科技,其銷售額約佔南韓GDP的10.8%,可想而知,這次集會邀請了許多科學界的巨擘,和各大企業資本家,皆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他們的邀請人就站在會場的中央,和他人交際應酬。
Ares步福跨的極大,走得飛快,崔雪允身穿緊身的中長裙,要跟著他有點艱難,腳上8公分高的高跟鞋似乎不大合腳,隨著敲擊大理石磚的頻率越發快,她能感覺到後腳跟有些濕濕黏黏,以及深入鼻腔內淡淡的血腥味,她只能期許血小板凝集反應能較以往快一些,因為她的腳步不敢放慢,更不敢停下來。
他終於停下,雪允抓緊時間向後查看她的後腳跟,傷口因摩擦過多次,早已血肉模糊,看起來有點猙獰,但她也無暇顧及那些小事。
「妳面前這位是Novion 生技的董事,李志勳,我們先前一直有生意上的往來,應是舊相識。」 Ares介紹道,眼神暗暗示意要她打招呼。
「您好,久仰大名,一直有聽聞您對科學研究所做的種種貢獻。」 雪允伸出手,李志勳雙手握上,並端詳她的面容。
「想來,令尊應是崔澤宇先生吧,一直聽說女兒接手了他的研究,我也看了你讀博士時寫的幾篇論文,的確有當年崔澤宇的筆勢。」
崔雪允想其必是父親的舊識,便連忙否認,實驗開始後,崔雪允這名字已不能坦蕩蕩地說出口了「不是的,小女子名為鄭世敏,和崔氏並不相干。」
「原來,那真是抱歉,我之前看過崔澤宇先生女兒的照片,和妳長得可不只有幾分相像,幾乎像雙胞胎一樣,如出一轍,所以我才想說今天能見上一面呢。」
「是嗎?那真是難得的巧合,請問您是如何認識崔澤宇先生呢?我在大學時,一直很仰慕他,想追隨他的腳步,卻一直沒機會見他一面。」這言語半真半假的,她及時編造出來,想暗暗打聽父親早年的事跡。
「一直很仰慕他」是真,「一直沒機會見面」是假,她念碩士時曾逃課一次,就是為了回來見他,不是因為實驗熬夜仍精力充足的他,而是躺在停屍台上,身覆白布的他。
當初,她為了趕上飛機,拉著行李,急匆匆的跑向航廈,甚至還沒來得及說再見,沒想到真的再也不能見了,她不願相信組織內給她的說詞「工作壓力過大而上吊自殺」,而他的死至今未曾對外公開,只有組織內部知道。她看過無數次癡迷研究和深愛她的父親,他還答應等她學成歸國,要帶她去位於瑞士的核子研究中心(CERN),參觀大型強子對撞機,那是她那時的夢想,再說,他必不會扔下自己,在這複雜龐大的組織中自力更生。對,所以她沒辦法相信父親只是自殺。於是,她去檢查了他的屍體,一眼望過,脖頸處殘留著明顯的勒痕,依形狀及深淺可辨別為麻繩,可疑的是,屍斑多沉積於背部,而若是自縊應沉積於足部才對,據此推測,他死亡時的姿勢應趨近於平躺,平躺自縊便無法借助地心引力了,死得不乾脆並不符合父親果決的個性,因此,她確信父親的死應另有隱情,不是自殺,是他殺才對。
想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啊,長時間塵封在腦海中,她總怕那天的記憶會隨著時間淡化而變得飄渺,事實則不然,那記憶猶如昨日才發生過一樣,至今歷歷在目。
「我們是大學同學,他一直對細胞自噬很感興趣,也做了很多相關的論文。」
「唉…」 李志勳嘆了一口氣,眼睛望向遠方,眸中流動著道不明的情緒,接著說:「但那都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一時要講也講不出所以然來。不如我們交換聯繫方式吧,聽白承煥先生(Ares)說你也在研究細胞自噬,我們也許可以稍微交流。」
雪允依他的話,和他交換了電話,期待他往後關於自己父親的隻言片語。
Ares低聲對她說道:「你的研究應該不像你交上來的報告那樣停滯不前吧?三個月後開始人體實驗,我會準備好人選。」她的心跳加速,驚慌失措,但強行掩飾。
「我已經安排了後續的任務,李時澈會帶你回去。記得聽從我的指示,就算你父親死了,你也得顧慮你母親。」Ares的語氣冷冷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自嘲的笑,在心中默念。
崔雪允不想再理他,聽他足音漸遠了後,拿起圓桌上的黃澄澄的香檳,大口大口地飲下去,她曾聞「借酒澆愁」,於是想藉酒澆熄心中的酸楚,但是,念過解剖學的她應該要知道的,心和胃隔了一層,所以無論她喝下幾杯,酒依舊淹不到心裡去。
韓昭旭一直在旁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到崔雪允一杯接著一杯的飲下香檳,絲毫沒有想停下的意思,一手撐著桌子,穿著高跟鞋的腳步越發虛浮,他頓時覺得有些不妙,於是,他大步向她走去,握住她拿著碟型杯的的手。
「好了,別喝了。」 言語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一把奪走她手中還冒有氣泡的香檳,雪允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愣住了,無辜地看著他,似乎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韓昭旭心底微微一動,發現她那種不經意間露出的無辜樣子,竟讓他不禁笑了出來。「怎麼,做錯事裝無辜?」他輕鬆地打趣道,隨後拉起她的手臂,開始帶她朝門口走去。
他走得極慢,生怕他身後那位醉酒的失足,時不時轉頭確認她的狀態。走出大廳,樹葉被風吹的沙沙響,寒意襲來,他感覺到她打了哆嗦,夜晚的氣溫下降很多,韓昭旭轉過身一臉正經看著昏昏沉沉的她,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幫她套上。
「氣溫下降了很多,穿上吧。」
接著,視線便落在她落在外面白皙的小腿。
「腳不冷嗎?」 她沒有回應他,只是呆呆地看著地板,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還是只是想睡覺。
無意間瞥見她的腳後跟,血液早已染到腳上高跟鞋的內襯,組織液連著血液滲出來,他心頭一緊,微微皺眉,嘆了氣:「不疼嗎?為什麼不說?」 她仍用無辜的雙眼不明所以的望著他,她也許在他一片墨色中欣賞自己的倒影,看樣子,他是不用期待她的回答了。
「崔雪允,你是喝了酒就不管不顧了?」 看她眼半開半闔昏昏欲睡,一直點頭,好像同意他的吐槽,他更覺得好笑。
韓昭旭是認定她走不了了,只得抓住她的手繞過自己的脖子,一把將她抱起來,她的頭伏在他肩上,睡得沉穩,一隻手隨著他的步伐晃晃蕩蕩。
他把她抱到車上,幫她繫上安全帶,她的呼吸聲很均勻,淺淺笑著。瓷白的皮膚,緋紅的雙頰,才讓她看起來像卸下冰霜,活生生的人。
回到實驗室已經晚上十一點了,他讓她平躺在休息區的小床,為她蓋上棉被的時候,雪允微微睜開了眼睛,只看見依稀的燈光和模糊的影子。
想到七年前的那天,爸爸死的不明不白,便紅了眼眶,她背過身去,帶著哭腔說:「你能出去一下嗎?拜託了。」
「好。我就在外面。」
思念的滋味阿,像吃冰塊一樣,凍的刺骨,長時間,用自己的體溫,熬成熱淚。
爸爸…對不起…
我到現在連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可現在,也有人要因我而死了…
憑什麼是他們?又憑什麼是我?
她望著天花板,眼眶盛不下淚水,浸濕了枕頭。
生活多苦啊,多的是身不由己。
一早醒來,崔雪允發覺皮膚火辣辣的疼,往前都只是小酌,如今才知自己是吃不了酒的,她不禁自誹:「真是自作自受。」
掀開被子,雪允低頭一看,發現雙腿上起了疹子,像是雪地中飄落的梅花,白皙的皮膚上布滿了紅點,卻無心去在意這些。她的目光定格在腳踝上的繃帶,那些熟悉的記憶瞬間湧上心頭,昨晚,他喚她的名字讓她心生疑慮。她從未向他提起過自己的真名,這一切似乎不再那麼簡單。
她走到窗邊,無意間和韓昭旭對視,他的眸光中總讓她感覺隱隱帶著某種深意,讓她忍不住想多想些。
「昨天,你整晚都在這裡?」她語氣冷靜,卻帶著一絲隱隱的不安。
韓昭旭微微頷首,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歉意:「原本打算等你睡著後,幫你包紮好腳就離開,沒想到你酒精不耐,情況不太對。」
「真是麻煩你了。」她語氣依舊平淡,沒有半分波動,彷彿和自己一向的冷淡無二。
「沒事,幸好不嚴重。」他話音一轉,遞給她一杯綠茶,「喝點茶,會好些。」
雪允接過杯子,微微抿了抿,目光不自覺地掃過他:「李時澈,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她的語氣依舊平和,但心跳卻已不由自主地加快。
韓昭旭看著她,目光深沉,笑了笑,並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語氣輕描淡寫:「之前聽實驗室的同事這麼叫你,問了幾個人,才知道的。」他掩飾了這些細節,只是想化解她的疑慮。
雪允微微挑眉,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他察覺她的疑慮,迅速轉移話題:「Ares剛剛聯繫我,說下個月要和你一起去英國艾薩頓研究中心,拿你父親的研究資料。」語氣聽起來很隨意,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雪允微微一愣,想起四年前自己學成歸國時曾經去過一次艾薩頓,卻沒想到這麼突然又要去。她的心頭掠過一絲疑惑,會不會還有什麼遺漏的資料?是不是和人體實驗有關?心下一緊,她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杯柄。
看他聳了聳肩,似乎對此事並無太多了解,「Ares沒告訴我具體的目的,應該是有些資料需要整理。」
就怕他知道。知道了又會怎麼看她。
兩個月短短就過去了,出國的那天,韓昭旭開車到實驗所接她,一起前往首爾機場。
崔雪允一言不發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一一向後飛馳而去,恍然讓她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她閉上眼,試著描摹記憶中父親的模樣,一筆一畫,再深刻,卻也抵不住歲月斑駁。
霎時,一段極為熟悉的樂聲入耳。
“You're here, there's nothing I fear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OwsU2Fwzu
And 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J1gHyrKmE
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e0t6xghVQ
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and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rPbi85wJP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那是她父親的愛曲,也是1997年Titanic的主題曲。
她看向那個手握方向盤的男人,開口問道:「你喜歡這首歌?」
他嗯了一聲。
聽到他的回答,她頓時一掃陰霾,心生玩味,清明的雙眸盛滿促狹,連語氣都是輕飄飄的:「這麼剛好,我父親也喜歡這首歌,你的年齡該不會可以做我父親了吧?」
這問題使他不禁發笑:「我也就比你大四歲,再說,我可不想當你父親,你這麼聰明,感覺就很難騙。」說到最後,他竟有些恍神。
「是嗎?」她回想了她和父親的點滴,垂下眼淺淺笑著:「我可不這麼想。」因為孺子之愛,她一直相信父親,信他說:「一切都好,來日再見。」她總是想自己應該要早點知道的,從沒什麼好不好,也沒什麼再不再見,所謂承諾只是一句話,風一吹,就散了。
過一陣子,雪允靠著車窗睡著了,韓昭旭微微側過頭看了她一眼,想起為她擦藥的那晚,當時,她也睡了,皺著眉,臉上淚痕還未乾,他這才覺得她不及表面上堅強,她不應該被困在這裡,應該活的逍遙自在些,這世界的美好她應該要體會。
到達英國時已是午夜時分,又恰逢新雪,街區的商店大多不開了,靜寂的像是整座城都睡去了,只剩他們醒著,韓昭旭和崔雪允便一前一後拖著行李拉了一長長的石子路,石子路旁是泰晤士河,河面上因風起的漣漪絞碎了月光,一閃一閃的。
雪允微微仰頭,見雪落下來,欲落進她眼裡,白絨絨,輕盈的像蒲公英,直撲到她睫毛上,惹得眼睛眨阿眨,微紅的指尖落在鬢髮,未等她拂去落雪,雪就化了,看著指頭上的水滴,兀自喃喃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此句細細地鑽進韓昭旭的耳裡去,使他頓了步,回過頭來,問道:「這句話,你從哪讀來的?」
「某本書吧,記不清了,只是句好聽情話而已,我隨便說說,那麼認真做什麼?」雪允抬眼疑惑的看著他。
韓昭旭看著她,眉頭微微皺起,「隨便?還真讓人覺得你不懂人情。」他心中明白,那句情話背後的哀傷,像是無法執手到白頭的遺憾,正因為這樣的無奈,才會把短暫的雪景比作一生一世。而她的這一語,讓他不禁想起那句「商女不知亡國恨」的古詩。
雪允只當他揶揄,不以為意地說道:「一直都被管著能懂什麼人情,至少我還挺懂世故的。」她對他笑了笑,韓昭旭卻從她眼神中嘗出些許苦意,於是他別過頭,看向空寂寂的道路說:「走吧,再不走,怕是真沒地方住了。」
又走了好一陣子,才看見一家巴洛克式的旅館尚未熄燈,年代有些久遠,灰白的復古風格,庭院中還栽有一株枯槁的參天大樹,枝頭負載著大量積雪,看起來隨時都有折斷的風險。
韓昭旭一把推開木製的大門,裏頭的壁爐火嗶剝嗶剝燒著,襲來一股暖風,他接過雪允手上的行李箱,抵著門,側身讓她進去。
在櫃檯的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婦人,頭髮斑白,身著花色的毛衣搭上紅色絨毛背心,她拍拍手,饒有興致地對他們笑說:「哎呀!小倆口遇到大雪,找個地方過夜嗎?」
說的是道地的蘇格蘭語,崔雪允從沒研究。
韓昭旭點點頭,有些難為情地開口:「你們這邊還有空房嗎?」
一口流利的蘇格蘭語。她有些訝異。
老婦人咧嘴笑笑:「不好意思什麼呢?我們這只剩一間四人房了,要嗎?」
「可以。」
他頓了一下,補了句:「不過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你誤會了。」
接著,他看向她凍紅的臉頰和耳朵,俯身下來:「她說只剩一間四人房了,你能接受嗎?不能的話,大不了你住這裡,我再出去找找別間旅館。」他挑眉,看起來頗瀟灑風流的,像是早已看準了她的答案。
落地窗外的雪還在下,也沒要停的跡象。
「就將就將就吧。」她瞥了瞥他略帶玩味的眼,又別過頭朝電梯走去。
韓昭旭追了上去,進到電梯裡,注意到她攥緊皮箱的手,於是開玩笑的說道:「放心吧,我們不過是當一天的室友,怎麼會讓你緊張成這樣?」
她瞥他一眼,歪著嘴嘲諷了回去:「啊?我眼光才沒這麼低,對自戀狂更沒興趣。」
當韓昭旭穿著浴袍從浴室裡出來的時候,崔雪允已經選了靠窗的那張床睡下了,他走近瞧了瞧,看她蜷著身體睡得深沉,他才放心地回到自己床上,拿起和FBI聯繫的那隻手機,一一和上級彙報這幾天發生的要緊事。他之前都準時在韓國時間凌晨三點發一通簡訊給上司,但如今跟她出國,便只能見機行事了。
韓昭旭打算言簡意賅地將這次任務內容記錄下來,寫到一半,隔壁床突然傳來棉被摩擦的聲音,他連忙把手機關機放到床頭櫃上,他轉頭看到崔雪允緩緩坐起身,趿著拖鞋朝門口走去。他看她只穿一件單薄的睡衣,材質也不是棉質的。
「去哪裡?外面雪還大著。」
她沒有回應,更沒有回頭看他,韓昭旭覺得有些奇怪,平常她走路也不是這個樣子,動作僵硬、遲鈍,就像一個被操控的木偶。
他起身拿了件她的大衣跟了上去,走到她後面:「要出去?至少套件外套吧。」
韓昭旭見她扶在門把上的手落了下來,轉過身,眼神呆滯地看著同一個方向朝自己走來,他試探性地在她眼前比劃比劃,雪允還是自顧自地走,到快要撞到他的時候便拐了一個彎進了浴室,轉開水龍頭,不斷洗手,洗到手上的凍瘡都滲出血了,沿著水嘩啦啦流到排水孔裡去。
這一幕讓韓昭旭心頭一緊,他知道雪允的狀況並不尋常。
「好了,別洗了,看著都疼。」韓昭旭關緊了水龍頭,用毛巾輕輕擦乾她的手,小心避開傷口,生怕弄痛了她。
除了凍瘡,崔雪允手上莫名多了很多傷痕,他記得前幾個月還是完好無缺的。莫非,這夢遊有一段時間了?她自己住,就算夢遊也不會注意到,她也不是會在意小傷的人,有時連藥懶著塗,覺得礙事。想到這裡,他的臉色更加凝重了起來。她的實驗室裡放了很多危險物質和器材,而她又偏偏喜歡在那裡小憩。
他輕輕攬過她的肩,將她從浴室帶出去,再將浴室門關的嚴嚴實實,再把窗門鎖上,回過頭來,崔雪允已經走回自己的床睡下了。
隔天早晨,韓昭旭是被一通電話叫醒的,他睡眼惺忪的支起半邊身子伸手去拿手機,打開一看,螢幕上顯示的是他的爸爸,他瞬間清醒了,走到走廊上接聽。
「兒子,最近還好嗎?」
「嗯,還行,沒什麼突破性的進展,計畫依舊進行。」他從門縫瞟一眼,確保她還睡著。
「我不是在問任務,你呢?怎麼樣?」
「至少沒受什麼威脅,待在一個小女生旁工作也很難受威脅。」他笑了笑,除了總愛頂嘴又不敬老尊賢的部分。
「說到她,你知道最近她在研發什麼嗎?」
「不知道,她沒說。」
「好吧,這個也要調查一下了,最近在美國有幾起案件,死因都是心肌梗塞,死者生前都有轉移全數家產,現在查不到金流,我們在懷疑這案子和 Lucifer有關。」
轉移全部財產後死亡,像能預知死亡先處理後事一樣,事情確實蹊蹺。
Willian接著說:「問題是之前造成心肌梗塞的藥物成分都可以被分解出來,這次的用任何儀器都查不出造成心肌梗塞的藥物成分,我覺得以她的天賦要做這種藥應該不是件難事。」
「你在懷疑她?」
「還不算,只是疑問。」
「她不是那種人。」一個那麼破碎的人,哪有餘力去害人。
「你多認識她?作探員最怕感情用事。」
沒證據又怎麼能把殺人的罪名扣到她頭上?他克制著心中的憤憤不平,深吸了口氣,吐了句:「作探員從來只用證據說話的。」
「所以我要你找證據。」
他又補了一句,語氣更強勢些:「這是命令,而你的職責是服從。」
「先這樣吧,我會看著辦。」他隱約聽得見房間裡她翻身的聲音。
電話掛斷之後,崔雪允也恰好打理完了,韓昭旭從行李箱中翻出一條藥膏遞給她,向那雙傷痕累累的手使了使眼神。
雪允推回他的手,對他說:「小傷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韓昭旭嘆了口氣,她這反應還真被自己料到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精神還真是用錯了地方。
他反握住她的腕子,雪允的身體微微一僵,眼中閃過一絲不自在的情緒。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但韓昭旭的力道並不強,她的手仍然被輕輕地抓住。她抬起眼睛,對上他平靜的目光,片刻後,才沒有再掙脫。
「等一下,別動。」他低聲說道,然後開始小心地塗抹藥膏。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最脆弱的事物,無比細心。
她倒是沒想到一個看起來粗枝大葉的男人做起事來也可以這麼細膩。
韓昭旭一邊翻攪著盤子裡的麵包,一邊想著她夢遊的事,一般來說,夢遊的因素大多來自藥物、壓力或睡眠剝奪,平常是不怎麼看她吃藥的,作息不正常對她來說倒是常事,想來研究進度的壓力應該也不小。
崔雪允叉起一片生菜放進嘴哩嚼得極慢,一手拖著頭對著窗外白銀銀的雪地發呆,再費勁得將那嚼到軟爛的生菜嚥下去。
看著百無聊賴的她,韓昭旭試探性地問一句:「昨晚睡得好嗎?」
雪允低頭叉起一片生菜,悶悶地開口:「老實說,不太好,最近一直做奇怪的夢。」
「什麼夢?」
「手上沾到黑色顏料,洗都不掉,明明很用力洗了,但還是洗不掉。」
「原來如此。」他頓了頓,又問一句:「最近實驗進行地怎麼樣?」
「這不就是我們在這裡的原因嗎?」說到研究,崔雪允從不會正面回答他的問題,更不曾主動提起,因此他對她的研究一概不知。
崔雪允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低下頭,叉起一片生菜,似乎在消磨時間。韓昭旭覺得她好像故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她板起臉來:「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問題?」
「因為你昨天夢遊了,我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目光不離她的臉,像是要在她的眼中找到什麼。他那深褐色的眼睛似乎在無聲地剖析她的思想,想要看透她內心的掙扎。
「夢遊?我做什麼了?」
「洗手,一直洗,洗到傷口都滲血了,你還沒停。」
她喔了一聲,反應比他想像的還要平靜。
那麼駭人?夢遊之前也是發生過的,只要作息不正常睡得不好就會發作,夢遊洗手倒是第一次,不過正好可以解釋近期手上莫名有的傷,關於可能的原因,他也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最近Ares的確比往前還逼得緊,時不時就要求提交研究報告,她也為此熬過幾天的夜,目前人體實驗的基地也在建造了,所以她必須在實驗開始前將新藥的副作用降到最低,她想在能力所及之內去救他們的命。
諷刺的可笑,讓他們走一遭鬼門關的是她,拼命要他們活著的也是她,像個假惺惺仁慈的劊子手,在臨終前還給個甜頭。
他們在街上攔到一台計程車前往艾薩頓研究中心,因為道路積雪,一路上繞了不少遠路,僅僅50公里的路程,彎彎繞繞坐了快兩小時,報價更是高得驚人,他們下車時付了110英鎊,高了平常的一倍,只能說,他們來的還真不是時候,滿城雪美是美,總歸還是帶來不少麻煩。
艾薩頓屬於上個世紀的研究中心,現在已經荒廢了,庭院的雜草長到腳踝,久久無人打理,一路走來,落雪早已濕了他們的鞋襪。
木質的地板依呀依呀地響,空氣中泛著潮氣,各種儀器、家具都覆上了白布,陽光從鑲嵌玻璃透進來,留給地上一片繽紛的色塊,太陽的好就在這時體現了出來,不然若是黑夜加上白布,氣氛想想就詭譎。
雪允先囑咐了韓昭旭在一樓等著後,便上二樓去了,她僅憑當時的記憶摸索著父親留下的資料,一格一格收集再放進紙箱裡,當她拉開倒數第二個抽屜時,裏頭赫然躺著一張泛黃的相片,日期為2002年12月,正好是愛寶樂園剛開幕的期間,爸爸和一個約七歲的小女孩站在樂園拱門前方,對著鏡頭笑得燦爛。
詭異的是那個女孩子擁有著和崔雪允極為相似的皮囊。
她是誰呢?如果真是2002年拍的,自己也才剛剛滿周歲而已。她可不記得鄰居家有誰的孩子和自己長得像雙胞胎。
燈突然熄了,在她想得入神的時候,崔雪允將那張照片折了折放進自己皮包的內層裡,抱著紙箱下樓去,她這時才發覺紙箱出乎意料的沉,但她還是拒絕韓昭旭要幫忙的善意,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將那沉甸甸的箱子搬到門口。
她抬起頭,看到雪又落了下來,被太陽折射得晶瑩剔透如同鑽石一樣,閃閃發光。
「李時澈,下雪了。」她回過頭望向他。雪花落在她的手上,她微微停頓了一下,才淡淡地開口:「你知道嗎?我出生那天,剛好下了那年最大的雪,名字才有了『雪』字。」
韓昭旭微微一愣,抬起頭看著她。
何謂歲月靜好,她一切安好,遠離世間塵囂。這是第一次她和他說關於自己的小事。他看了看她一路走來的腳印,雜亂無章的像小孩子。
韓昭旭回過神來,卻找不著崔雪允的蹤影了,過了幾秒鐘,他聽見了撲通一聲,和浪花打上峭壁的聲響。
冰冷的風掠過他的臉頰,他低聲吐出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思緒保持清明。
意識到崔雪允落水的瞬間,他的大腦迅速運轉,分析水流的方向、她的落點、以及最有效的救援方式。他知道自己應該冷靜,應該理智,應該像過去無數次面對危機時一樣,以最優解行動。但當他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波濤之下,心臟猛地一縮,彷彿有什麼東西正被水流無聲地帶走。
時間不能浪費。他俐落地脫下外套,毫不遲疑地躍入水中。冰冷的海水瞬間包圍了他的身體,衝擊力讓他短暫窒息,但他很快調整姿勢,朝著她落水的方向游去。水下的世界異常沉靜,只有心跳聲清晰可聞。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穩而不亂,將她帶回水面時,他確認了她的呼吸,她還活著。這一刻,他才允許自己短暫地鬆了一口氣。
他拂去緊貼在脖頸的長髮,伸出手去探她的頸動脈,確保她的心搏恢復穩定。
但當她微微睜開眼,看向他時,他的手指僅僅頓了半秒,隨即恢復如常。
「別亂動。」
他的聲音低沉,甚至帶著一絲嚴厲。
「你剛剛差點沒命了。」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水裡尋找她的那幾秒鐘,他的心跳,並不如表面那般平穩。
雪停了,天空的藍比海淡了幾分。
海水悄然滑過雪允的臉頰,與她的淚水交織成微弱的痕跡。
韓昭旭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細聲問她:「哪裡痛嗎?」
「我沒事。」她頓了頓,平復一下呼吸,強忍著淚水,又說道:「只是水太冷了。」
「那我們去醫院吧,去就不冷了。你走不了了吧,上來,我背你。」說罷,韓昭旭在她身前蹲下,輕輕拉住雪允的手臂,讓她的重心依靠在他身上。她的頭無意識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能聽見她每一次沉穩的呼吸,甚至在她熟睡後依然如此。他明白,現在的她只需要一場無憂的安眠。
崔雪允再次睜開眼,天色已近黃昏,微光透過病房的窗簾灑落,映在暖粉色的病床上。她的身上覆著薄毯,藍白相間的病服略顯寬鬆,帶著淡淡的消毒水氣息。她微微側頭,映入眼簾的是韓昭旭伏在床邊的身影,他雙手交疊,眉頭微蹙,似乎是在淺眠,偶爾眉宇間還殘留一絲未散的憂慮。
她伸出手,輕輕點了點他的手臂,聲音低啞而帶著些許氣音:「可以走了嗎?」
韓昭旭倏地睜開眼,見她醒來,神情稍稍放鬆了一些,但語氣仍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還不行。醫生說你除了輕微腦震盪外沒什麼問題,但還是要住院觀察一天。」
「睡得好嗎?」她的聲音依舊平靜,語氣沉穩得就像她真的只是睡了一覺,上午發生的那場驚險彷彿只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魘。
「還不錯,至少沒做夢。」昭旭輕輕吐了口氣,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心裡卻堵得發緊。
雪允對他淺淺地笑了笑,嘴唇有些乾裂,笑意淡得像是海面上的薄霧,轉瞬即逝。
「那你可以說說你為什麼會掉下去嗎?」
韓昭旭的目光不自覺地停留在她蒼白的嘴唇上,而當她再次勉強地擠出一抹笑容時,他的心驟然收緊,彷彿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胸口,攥得發疼。
「有人推了我。」她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但我不知道是誰,還來不及看清他的臉。」
「他穿了一身白,在雪地裡連體格都很難分辨。」
她說話時,氣息穩定,與平時無異,冷靜得不像當事人。可韓昭旭的視線緊緊鎖住她微微顫抖的手指,無論她的語氣再如何克制,身體的本能仍然出賣了她的情緒。
如果忽略這雙無法抑止顫抖的手,或許他真的會以為她毫無波瀾。
韓昭旭心頭一沉,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握住那雙發顫的指尖,掌心的溫度緩緩包裹住她冰涼的手。
他沒有遲疑地將她攬進懷裡。
如果再晚一些會如何,他不敢想。
「沒事了。」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語氣平穩。
「不論那個人是誰,我都會查出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許下某種承諾。
雪允沒有回應,片刻後才開口,語氣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其實我怕水。」
剛入水的瞬間,冰冷的海水包裹住她,她甚至來不及掙扎,窒息與絕望瞬間淹沒了所有意識。那一刻,她便覺得,一切都完了。
她的手懸在半空,最後只是輕輕地落在他的衣角,指節微微發白,彷彿還殘留著溺水時的僵硬。
「所以我想,把我推下去的……應該是個熟人。」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平靜得異常,可她的呼吸卻悄然凌亂了些許。
韓昭旭的手臂收緊了一些,眉頭微皺,試探性地問:「白承煥?」
雪允輕輕搖頭,動作極輕:「不是。」停頓了一瞬,她補充道:「他雖然討厭我,也不到要我命的程度。」
她說得太冷靜了,冷靜得讓人無法忽視其中的不自然。
那種彷彿事不關己的語氣,反而像是一道刻意築起的牆。他知道,她不是不害怕,而是把所有情緒壓進了心底,像沉入海溝的暗潮,企圖偽造表面的風平浪靜。
韓昭旭低下頭,輕聲喚道:「崔雪允。」
她沒有應聲,睫毛輕顫了一下,依舊維持著平靜的模樣。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輕輕地收緊了懷抱。
她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地推了推他的手臂,語氣平靜但示意他拉開距離:「我沒事,不用特地哄我。」
「可你的手好像不這麼覺得。」韓昭旭輕輕放開了她,語調緩緩的,眼中盡是道不盡的溫柔。
雪允低下頭,刻意迴避他的目光,雙手握在一起,長長的指甲嵌進肉裡,她要用這般痛覺來提醒自己什麼。
良久,她才背過身去,說:「我頭有點暈,先睡了。」
「嗯。有問題就叫我。」接著,韓昭旭將床邊的折疊床攤開,在蓋件大衣躺了上去。
雪停了,夜還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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