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休憩後,水之都的新年慶典正式拉開序幕。
盛裝打扮的亞德與琉璃共乘一輛馬車,前往學院。途中,亞德閉目養神,而琉璃則靜靜地觀察著他,心中思緒萬千。
在學院與其他貴族千金們熟絡起來後,琉璃才從她們的抱怨中,意識到自己與亞德的關係有多麼融洽。有的千金與未婚夫相敬如冰,有的甚至只見過對方的畫像,即便關係較為親近的,也往往對自己的未婚夫並無好感。
對她們而言,愛情與婚姻截然不同。
因此,對於亞德這個可能同時滿足愛情與婚姻需求的對象,她們都抱持著極大的好感,甚至有大膽者想透過琉璃與亞德結識。然而,在琉璃勉強介紹了幾位後,亞德卻悉數拒絕,理由總是那句「我已經有未婚妻了」。
如此堅定的拒絕,反而讓亞德的形象在這些少女心中直線攀升,成為她們眼中理想的丈夫人選。意識到亞德有多麼受歡迎後,琉璃的心中,才悄然升起一絲難以言喻的危機感。
仔細回想起來,亞德確實是個難得的好對象。
作為未婚夫,他給予琉璃充分的尊重與經濟支持,鼓勵她發展自己的興趣,而不是像其他王儲的未婚妻那樣,只能專注於刺繡與社交。就連日常的下午茶,也必須考慮到政治局勢,每一句話都得字斟句酌。而在情感上,他總是耐心傾聽琉璃的煩惱與心事,提供溫暖的情感支持,同時也默默地為她提供人脈與一切所需的資源。他的幫助總是隱晦而細膩,從不邀功,為的就是不讓她感到任何壓力。
隨著時間的推移,琉璃也漸漸地喜歡上這個比自己還要年幼的溫柔少年。然而,即便她想要靠近,卻總在接近之前被他溫柔地拒絕;而當她試圖拉開距離時,卻又會被他無形的力量拉近。
兩人的關係就像是一根繃緊的彈簧,不能太近,亦不允許太遠。
或許,只有等到這根彈簧失去彈性的那一天,等到兩人婚約背後,天使族與聖法提加神族的陰影徹底消散,他們才能夠真正地談一場「戀愛」。
從亞德的反應來看,琉璃相信,他對自己也有著好感,甚至偶爾也會流露出親暱的溫柔。正是這一點,才讓她感到格外困擾。
亞德倏地睜開眼眸,正好與琉璃探尋的目光四目相交。他初醒時,眼神中還帶著一絲朦朧的睡意,對著琉璃微微一笑,那帶著濃厚睡意的嗓音,比清醒時更加低沉而溫柔,「到了嗎?」
「似乎是的。」
此時,馬車也恰好停下。亞德伸了個懶腰,對著琉璃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走吧!我們快去快回。」說著,便扶著琉璃下了馬車。
學院的晚宴,可說是社交課程的成果驗收。從穿著打扮、措辭禮儀、步伐眼神,到根據對象使用的不同語言,每一個細節都必須關注到位,才能避免出錯。這點在冠蓋雲集、種族組成複雜的水之都來說,尤為困難,卻是所有有意在社交場合一展長才之人必經的考驗。
亞德與琉璃並肩踏入大廳,挽著彼此的手臂,向那些熟悉或不甚熟悉的人們致意。多數時候,亞德會主動開口,琉璃無需過多準備,只要維持著結界的運作,並跟隨著他的步伐,露出得體的笑容即可。那些最為複雜的應對工作,亞德早已替她默默地完成了。
——即便他一點也不喜歡社交。
這也是在與亞德逐漸熟悉後,琉璃才透過細緻的觀察慢慢得知的。就好比現在。
「喲,你來啦!」
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琉璃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魔族的新.曼德沙,來自滄雨王室的皇子,算起來是亞德的堂兄,兩人關係向來不錯。
「新殿下,您好。」琉璃對他微微點頭,以示敬意。
亞德接過新遞來的酒杯,猶豫了片刻,還是與他輕輕碰杯。遞酒的新也面露驚訝:「哎呀,你今天竟然打算喝酒?」
亞德微微一笑,稍微抬起酒杯,輕抿了一口,「今天是新年,你遞給我的酒,我又怎麼能拒絕呢?」
新愣了片刻,隨即哈哈大笑,愉快地向亞德介紹自己的女伴。他的舞伴是一位金髮的神族少女,名喚提妮亞斯,是神學院二年級的首席。
緊接著,亞德又與奈及其他導師們寒暄了一番。在武術老師的熱情勸戒下,他又喝了一杯。有時候,他只是稍微抿上一小口,而有的時候,則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隨著時間的推移,琉璃開始感到有些擔心,便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殿下,」她湊近亞德的耳邊,低聲提醒道,「這已經是第三杯了。真的沒問題嗎?」
「嗯?」他看起來依舊從容,眼神卻隱約有些迷濛,反應也比平時慢了半拍,他晃了晃腦袋,似乎想要讓自己更加清醒,「應該……沒問題。」
然而,他很快就無法再如此肯定地回答了。
沒過多久,兩人又遇上了一群老師,他們愉快地與亞德打著招呼,並紛紛向他敬酒。加上這一回,就已經是第六杯了,亞德的耳尖開始明顯地泛紅。
「殿下,」琉璃終於忍不住開口,低聲道:「我有些累了。能陪我去外面吹吹風嗎?」
亞德垂眸看向她,笑容中帶著一絲感激,「好的。」被酒精浸潤過的嗓音,比平時更加低沉而溫柔,令人心動不已。
兩人並肩朝學院外走去。庭院雖然寬敞,卻已經有幾組人先到了,各自壓低聲音,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琉璃領著他,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讓他坐下。
琉璃側過臉望向亞德,王子殿下白皙的臉頰泛起一層淡淡的薄紅。
因為酒醉的緣故,他的眼神也帶上了一絲慵懶迷離的氛圍,而他對此卻毫無自覺,反而更顯得誘惑十足。
「殿下?」琉璃輕聲喚道。她剛想伸手扶住他,亞德卻像是沒坐穩一般,身體微微一歪,不偏不倚地將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琉璃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只見他維持著倚靠肩膀的姿態,微微仰起頭,凝視著她。他的眼神,像是順從,又像是懇求,從這個角度,正好能清晰地看見他那雙美麗而深邃的紫色眼眸。
亞德慢慢地抬起頭,對她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笑容,「抱歉,本來應該是我來扶妳的。看來,我不太擅長喝酒,不知道酒量能不能透過訓練來提升?」
「……或許,也可以讓我來幫忙。」
之所以會如此說,是因為亞德也幫琉璃喝掉了她那部分酒。
「不可以。」亞德的口吻,難得地強勢起來,不容拒絕,「我們兩個人,必須有一個人保持清醒,而那個人,應該是身為護衛的妳。對吧?」
雖然他的話語正確無誤,卻也輕巧地略過了亞德對她的寬待。
琉璃的心中既是感激,又隱隱有些不滿,她畢竟是亞德的護衛,而亞德卻始終把她當成需要保護的對象。
「您是在哄小孩子嗎?」
亞德單手支著頭,對她輕輕一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絲狡黠,「討厭嗎?」
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喜歡。
突然加快的心跳,與逐漸濃厚的曖昧氛圍,讓氣氛一度變得有些尷尬。最終,還是亞德率先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
「前段時間,我去報名了社交課程的第二階段。我發現,課程的內容……」他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仔細地思索著措辭,「似乎並不適合我。雖然我已經成年,卻還沒有準備好走向下一個人生階段。」
亞德說得很委婉,但琉璃也能聽懂他的意思。
他所說的,是貴族們的「夜間課程」——雖然水之都的課程廣泛,甚至包括朋友悲傷時應該如何安慰、應該如何挑選禮物等等,甚至也包含了男女身體的生理知識,以及不同種族之間的差異。
但對於保守的神族來說,這些內容還是令人有些害羞。
「這樣啊。」琉璃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小心翼翼地附和,「您的意思是?」
「來到水之都後,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未來。最近,我終於下定了決心。總有一天,我會離開聖法提加。」他平靜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態度無比認真,「雖然我還沒有決定,但目前,我傾向留在水之都或者前往滄雨。妳呢?有什麼打算?」
「我、我嗎?」琉璃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她對未來有著模糊的想像,卻始終沒有具體的規劃。她有些抱歉地說道:「還沒有想好。」
亞德慢慢地鬆開了她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晚風輕輕地吹拂在他的臉龐上,也將他那束在腦後的馬尾吹得有些凌亂。
他的耳尖微微泛紅,眼神卻無比清醒而堅定。
「我想追求自己想要的未來,在能夠被認同的土地上生活,組建屬於自己的家庭,即使有些辛苦,也能夠感到快樂。所以……」他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時,語調溫柔得彷彿被裹上了一層糖霜,「我很享受妳的陪伴,但我不喜歡聖法提加為我選擇的未來。所以,我會正式取得神王陛下的同意,與妳解除婚約。在這段時間裡,我希望妳能仔細考慮自己的去留。無論是繼續以護衛的身份,或者學生的身份留下,我都會全力支持妳。」
這既是表白,更是拒絕,是亞德深思熟慮得到的結論。
明明才是開口拒絕的那個人,此時此刻,他的神情中,卻流露出了一絲泫然欲泣的脆弱。
「所以,琉璃,」亞德望向她,那雙紫色的眼眸中,倒映著星光點點,「今天晚上,妳還是願意,跟我跳一支舞嗎?」
真是太狡猾了。
有如一顆未能發芽的種子,被深埋在晦暗的土壤之中,沒有足夠的雨水與養分澆灌,最終,只能在黑暗的土壤深處慢慢腐朽,成為其他花朵盛開的養料。
琉璃的內心深處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失落,然而,與此同時,她竟然也感到如釋重負。
這將是他們兩人第二次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在正式場合跳舞,也將是最後一次。
雖然令人遺憾,但這或許,已經是一個堪稱完滿的收尾。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想著:如果,她能再主動一些,結果是否會有所不同?
然而,事到如今,那一切,已經不再重要。
或者說,她必須讓它變得不再重要。
琉璃握住了他伸出的手,「那當然,我的殿下。」
兩人並肩走回舞池。與之前那些不算順利的練習相反,最後這一支舞,他們卻配合得默契絕佳。舞曲結束時,琉璃任由他執起自己的手,看著他將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她白色的絲綢手套上。
這個吻,輕柔得幾乎沒有重量,然而,感受到觸感的手背,卻幾乎隱隱地發燙。
「謝謝妳這段時間的陪伴。」遲疑了片刻,亞德輕聲地用口型說道,「親愛的琉璃姬。」而後面的稱呼,則是用天使族的方言,以官方的敬語說出口的。
明明是如此令人心動的表白,卻不給她任何機會,這就是亞德的嚴格之處,而琉璃,也早已深深地明白這一點。
她的眼睛,感到一陣酸澀,必須拼命地忍耐,才能勉強抑制住,不讓眼淚奪眶而出。
「我討厭您。」琉璃用手帕遮住自己的臉龐,輕輕地抿著嘴唇,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您真是太討人厭了。」
「很抱歉。」他的語氣,並非敷衍,卻帶著一種不言自明的固執。
為什麼,我不行呢?琉璃很想這麼問出口,但是,最終,她還是沒有說出這句話。
「您打算什麼時候公布?」她努力地平復著自己的情緒,輕聲問道。
「半個學期之後。到時候,我打算正式參加第二階段的交際課程。明年——」
剩下的話語,被琉璃用手中的扇子輕輕地在了嘴邊。那把扇子,還是亞德親自為她挑選的禮物。
「之後再說。」琉璃努力地克制著自己內心的怒意,勉強地擠出一個微笑,「好嗎?」
面對一位淑女如此明確的表態,如果繼續糾纏下去,就顯得太過不識相了。
亞德苦笑著,輕輕地點了點頭:「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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