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驟然吞噬了整座城市,裹挾著寒風與冰晶,發出令人膽寒的呼嘯。我站在街邊,出租車尾燈那一點微弱的紅光在混沌的風雪裏徒勞掙紮片刻,終于徹底熄滅,將我孤零零抛棄在濃稠的寒冬深處。寒氣如同無數細針,鑽透外套縫隙,刺入骨髓深處,呼吸間吐出的白霧也瞬間被風扯碎、卷走。我裹緊單薄的外套,艱難地在雪地裏跋涉,直到街角那扇透出暖黃色光暈的玻璃門,像茫茫冰海上望見燈塔般撞入眼簾。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暖流裹挾著濃郁的咖啡香撲面而來,瞬間融化了睫毛上凝結的冰晶。室內暖氣開得極足,窗玻璃上凝結著厚厚一層水霧,將外面暴風雪呼嘯的猙獰世界溫柔地隔絕開來,只留下模糊晃動的光影。我跺掉靴子上厚重的積雪,走向櫃台,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櫃台後那個穿著米白色高領毛衣的身影上——那身影正低頭專注地擦拭著手中的白色骨瓷杯,動作流暢而娴熟。我的心跳毫無征兆地漏跳了一拍,隨即猛烈撞擊著胸腔,仿佛要掙脫出來。
“阿暖?”我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幾乎不像是自己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那人聞聲擡頭。那張臉褪去了童年稚氣的圓潤,下颌線條變得清晰利落,唯有那雙眼睛,依舊如同記憶深處藏著的兩汪清泉——清澈、溫潤,此刻卻帶著一絲初識般的陌生和恰到好處的禮貌探尋。
“是我,先生,”她微微颔首,聲音溫和平靜,“需要點什麽?”
“一杯熱美式就好,謝謝。”我努力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冰冷潮濕的衣角,指節泛白。她轉身熟練地操作咖啡機,蒸汽發出柔和的嘶鳴。我僵硬地退到窗邊一張空桌前坐下,窗外風雪依舊肆虐,而我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無法從那個身影上移開分毫。那個名字,那個我以為早已被時光和愧疚埋葬的名字——阿暖,此刻正鮮活地在我唇齒間無聲滾動,帶著灼人的溫度。
窗上的水汽緩緩滑落,留下幾道蜿蜒透明的痕迹。我凝視著那濕漉漉的玻璃,紛亂的風雪聲似乎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遙遠冬日裏同樣刺骨的寒風呼嘯。那是在故鄉結冰的河面上,兩個小小的身影追逐嬉鬧,腳下冰刀在光滑的冰面劃出清脆聲響。阿暖穿著那件我記憶深刻的鮮紅羽絨服,像冰面上跳躍的一簇火焰。她笑著回頭衝我喊:“小寒!追不上我!”我奮力向前滑去,笑聲在空曠的冰河上回蕩,帶著童稚的歡暢。
那歡笑聲卻像冰面般驟然斷裂。我追逐得太急,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撲倒。慌亂中,手臂下意識地朝旁邊揮去,指尖似乎觸到了什麽帶著體溫的東西——是阿暖的手腕!一聲短促的驚呼瞬間被刺耳的冰面碎裂聲吞噬。時間凝固了。我看見阿暖臉上那抹明亮的笑意瞬間凍結,轉為驚恐的空白,她纖細的身影連同那團刺目的紅,像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拽下,瞬間消失在冰窟窿翻湧的墨黑水花裏。冰水刺骨的寒意仿佛穿透了十幾年的時光,此刻再次狠狠攫住了我的心髒,那感覺如此清晰,冰冷徹骨。岸邊,一只嶄新的天藍色瓷杯孤零零地躺在那裏,杯身裂開猙獰的紋路——那是阿暖攢了很久零花錢才買到的寶貝,方才滑冰前鄭重交給我保管……我僵在原地,整個世界只剩下冰面下絕望翻湧的水聲和自己窒息般的心跳。
“您的咖啡。”阿暖的聲音輕柔地響起,將我從那個冰冷刺骨的深淵裏猛地拽回現實。一只冒著氤氲熱氣的骨瓷杯放在我面前,杯壁溫潤。我驚魂未定地擡頭,對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眸,那裏面映著咖啡館溫暖的燈光,卻似乎找不到一絲屬于過去的波瀾。
“謝謝。”我啞聲回應,雙手下意識地捧住溫熱的杯壁汲取暖意,指尖卻仍在微微發顫。目光無法控制地再次投向櫃台,阿暖正背對著我,踮起腳尖整理著身後高架上陳列的一排排瓷杯。那些杯子形狀各異,色彩缤紛,在溫暖的燈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暈,像一片凝固的彩虹。我的視線死死鎖在其中一只杯子上——它並非童年記憶裏那抹純淨的天藍,而是一種更深沈、更濃郁的靛青,近乎于深海的顔色。可那杯壁的弧度,那手柄微妙的彎折角度……竟與記憶深處那只摔碎的藍色杯子有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靈魂般的相似!心髒在胸腔裏沈重地擂動,那深藍的杯影,仿佛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無聲的質問。
我再也無法安坐,幾乎是跌撞著衝到櫃台前,聲音因巨大的情緒衝擊而支離破碎:“阿暖!那只杯子……那只深藍色的杯子……它……”話堵在喉嚨裏,灼燒著,卻無法完整地吐出那個冰封河面的冬日。
阿暖取杯的動作蓦然頓在半空。她緩緩轉過身,臉上那層職業性的平靜如同薄冰般悄然碎裂。她的目光不再是初時的禮貌與陌生,一種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沈重漸漸彌漫開來,沈澱在那雙清澈的眼底,仿佛沈睡了多年的湖底淤泥終于被攪動翻起。她沈默著,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那樣深深地凝視著我,那目光像沈甸甸的雪,覆蓋了所有試圖辯解的語言。
“那年……冰窟窿……”愧疚和遲到了十幾年的痛苦終于衝垮了堤防,我語無倫次,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笨拙地忏悔,“是我推的……是我害了你!我……”
“不是的,”阿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瞬間截斷了我混亂不堪的忏悔。她微微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顫動的陰影,“冰……本來就很薄了。是我自己……滑得太靠中間了。”她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然後才擡起眼,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洞察,“你只是……沒站穩。”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輕顫,輕輕地拂過那只深藍色的杯壁,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或是撫慰一道隱秘的陳年傷疤。“這些年,”她的聲音更輕了,幾乎融化在咖啡機低沈的嗡鳴裏,“我一直在找這樣的藍……一模一樣的藍。”
窗外的風聲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止息。一片奇異的寂靜籠罩下來,沈甸甸的,卻又不可思議地柔和。阿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投向那扇被水汽模糊的玻璃窗,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小而清晰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河面終于被一縷久違的陽光溫柔地撬開了一道縫隙。
“你看,”她的聲音像溫熱的咖啡流入心底,“雪停了。”
窗上凝結的水霧正悄然消融,世界逐漸顯露出清晰的輪廓。風雪確實停了,只余下被厚雪覆蓋的街道,沈默而幹淨。她唇邊那抹極淡的笑意,像投入冰湖的一粒微小火種——它不足以瞬間煮沸過往的嚴寒,卻奇異地融化著凍結在歲月裏的某些東西。那只深藍色的杯子,安靜地立在她指間,成為一道跨越冰窟與暖光的橋。原來冬天最深的折痕裏,並非只埋著刺骨的霜雪;當風終于止息,雪霁初晴,那些曾被寒冷封存的話語與目光,終會如消融的雪水,無聲地浸透荒蕪的心田。https://fulun8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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