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初晴,汴京城外通往蘇杭的官道泥濘不堪,深深陷下去的車轍印裡積著混濁的泥水,倒映著灰白的天光和路旁新抽出的嫩綠柳芽。空氣裡瀰漫著泥土翻新後的潮濕腥氣,混雜著草木萌動的微澀清香。官道旁,原本空曠的河灘地,此刻卻人聲鼎沸,儼然成了臨時的絲線集市。大大小小的帳篷、油布棚子像雨後冒出的蘑菇一樣,雜亂無章地擠在一起,棚頂濕漉漉的,還滴著水珠。南腔北調的吆喝聲、討價還價的爭執聲、騾馬不耐煩的嘶鳴聲,以及運河上隱隱傳來的船工號子,匯成一片嘈雜的聲浪,裹挾著水汽,撲面而來。
馬瑩一身利落的深青色細棉布窄袖襦裙,外罩一件半舊的玄色比甲(背心),烏黑的頭髮簡單地綰成一個單螺髻,只插了一支素銀扁簪。她腳步輕快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那雙平日裡在繡坊帳冊和繡繃間流轉的明亮眼睛,此刻銳利如針,專注地掃過一個個攤位。她的目標非常明確——為那筆絕對不能出錯的宮廷繡品大訂單,尋找頂級的蘇杭生絲。這些絲線,必須光潤如同初凝的月光,強韌如同新抽的春藤,顏色更要純正均勻,才能承載起皇家鳳鳥牡丹圖案的磅礴氣勢。
經過幾番精挑細選,她的目光最終牢牢鎖定了集市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攤位。攤主是位鬚髮皆白的老翁,滿面風霜,沉默寡言。他面前的粗麻布上,整齊地碼放著一束束絲線。在雨後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這些絲線竟隱隱流轉著一層溫潤內斂的珠光。馬瑩蹲下身,指尖輕輕捻起一束,觸感冰涼滑膩,柔若無骨卻又韌勁十足。她熟練地將幾縷絲線湊近眼前,仔細察看纖維是否均勻,又對著棚子縫隙漏下的天光,審視絲線的通透度與顏色的純淨度。
“老丈,這絲線什麼價錢?”馬瑩的聲音清晰而沉穩。
老翁渾濁的眼睛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伸出枯瘦的手指比了個數:“一貫二一束,不講價。姑娘好眼力,這是老漢自家桑園、自家春蠶吐的絲,三眠上簇(指蠶兒經過三次蛻皮後結繭),清水煮繭抽成絲,絕沒有半點油污藥漬。” 他說話時,嘴唇微微顫動,帶著濃重的吳地口音。
馬瑩心中迅速盤算:這價錢雖然比普通市價高出近三成,但以絲線的品質來說,確實物有所值,尤其是對於工期緊迫、要求嚴格的宮廷訂貨而言,值得投入。她略微點了點頭,正要開口敲定購買數量和商量後續運送細節,一個粗嘎刺耳的聲音如同破鑼般猛地砸了過來:
“喲嗬!王癩子我今兒個運氣真不賴,剛溜達過來就撞見這等好貨色!”
話音未落,一股濃烈的劣質酒氣和汗酸味已經先一步湧到。幾個歪戴著幞頭(頭巾)、敞著衣襟的地痞圍攏過來。為首的是個身材粗壯、滿臉橫肉的漢子,左邊眉骨上有一道蜈蚣似的暗紅色疤痕,隨著他誇張的表情猙獰地扭動著。他就是那“王癩子”。他身後跟著三四個嘍囉,個個眼神閃爍,神態輕浮。
王癩子根本不屑看馬瑩一眼,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推開她,一把抓起攤位上最光潤飽滿的那幾束絲線,粗魯地揉捏著。原本順滑的絲線在他指縫間發出細微的、不堪重負的摩擦聲。
“老東西,識相點!這堆破爛,爺幾個全要了!”王癩子斜眼瞪著老翁,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做了個數錢的手勢,“給你這個數,趕緊點!”
他報出的價格低得離譜,連成本的一半都不到。老翁佈滿皺紋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大…大官人,使不得啊!這是小老兒全家半年的指望,您…您行行好……” 他那枯瘦的手下意識地想護住那些絲線,卻又畏懼地縮了回去。
馬瑩眉頭緊鎖,一股怒氣直衝腦門。她一步上前,擋在老翁和攤位前面,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這位好漢,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更要買賣公平。這些絲線,我已和老丈商量好要買。強買強賣,你們把《宋刑統》(宋朝法典)當成什麼了?”
王癩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怪眼一翻,目光終於落到馬瑩身上,放肆地上下打量著她素淨的衣著和清麗卻隱含鋒銳的臉龐,嗤笑道:“嗬!哪來的小娘兒們,敢管你王爺爺的閒事?《宋刑統》?爺爺我就是這裡的規矩!” 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唾沫星子幾乎濺到馬瑩臉上,“識相的趕緊滾開!再囉嗦,連你這小娘兒們一起‘請’回去,給爺暖暖被窩!”
他身後的嘍囉們爆發出一陣猥瑣的哄笑,紛紛跟著起鬨,汙言穢語不絕於耳。其中一個瘦得像猴子似的傢伙甚至伸出手,想去拉扯馬瑩的衣袖。周圍的商販行人見狀,紛紛驚恐地後退,在幾步外形成一個不安的包圍圈,人人臉上都寫滿了畏懼,沒人敢上前一步。老翁更是嚇得渾身發抖,幾乎要癱軟下去。
馬瑩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手指在袖子裡悄然握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維持著最後的鎮定。她腦中飛速運轉,思索脫身的辦法:是報出玲瓏繡坊的名號?還是設法引起附近巡邏鋪兵(地方治安人員)的注意?然而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氣焰囂張,恐怕難以震懾。就在那瘦猴子的手即將碰到她衣袖的瞬間——
“住手!”
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如同撕裂布帛的聲響,穿透了這片汙濁的喧囂,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這聲音並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彷彿蘊含著某種無形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只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隙,一位青年書生牽著一匹青驢,緩步走了進來。他身穿一件半舊的靛藍色直裰(長袍),漿洗得有些發白,卻異常整潔。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瘦,眉宇間蘊含著書卷的清氣,然而此刻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凝聚著銳利的鋒芒,直刺向王癩子一夥。正是新科狀元、剛剛被授予太常博士之職的張牧。他此行正是要北上赴任,路過此地。
張牧的目光在那幾束被王癩子攥得扭曲的絲線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看向馬瑩,見她雖然臉色有點發白,但眼神依舊堅定,沒有明顯損傷,心裡稍安。最後,他的視線如同冰錐般牢牢定在王癩子那張橫肉遍布的臉上。
王癩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和對方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目光看得一窒,隨即惱羞成怒,將手中的絲線狠狠往地上一摔(那幾束上好的絲線沾上泥汙,瞬間黯淡無光),梗著脖子吼道:“你又是哪根蔥?敢管爺爺的好事?活膩歪了?”
張牧並未動怒,神情依舊平靜,只是這平靜之下,自有一股沉穩如山嶽的氣度。他鬆開驢韁繩,青驢溫馴地站定。他向前一步,聲音清晰地迴盪在突然安靜下來的集市上,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宋刑統·雜律》裡記載:‘諸賣買不和,而較固取者,及更出開閉,共限一價,若參市而規自入者,杖八十。’ (意思是:買賣雙方沒談妥,一方強行壓價或抬價成交,或者串通操縱價格謀取私利,打八十棍。)你們強買強賣,擾亂市場交易,視法律如無物,這是第一條罪!”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那幾個嘍囉,最後又落回王癩子臉上,語速不快不慢,卻字字千鈞:“第二條,《疏議》(對律法的註解)明確說:‘賣物及買物人,兩不和同,而強買者,杖一百。’ (意思是:賣東西的人和買東西的人,雙方沒達成一致,而強行購買的,打一百棍。)你們不但強買,還對這位娘子口出汙言穢語,意圖行兇,這是罪上加罪!第三條,你們在集市上聚眾鬧事,仗勢欺人,敗壞汴京法度,驚擾商人旅客,你們的行為該殺!你們的心腸更該殺!”
張牧的聲音並不激昂,只是清晰而沉穩地引用著法律條文,那些冰冷的字句卻像無形的枷鎖,一層層套在王癩子一夥身上。周圍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歎和低聲議論。王癩子臉上的橫肉抽搐著,他只不過是個在鄉里橫行的潑皮,大字不識幾個,平日裡靠的是一股狠勁和背後那點若有若無的靠山,哪裡被人這樣引經據典地當面駁斥過?更可怕的是,對方語氣中的那種篤定和威嚴,讓他本能地感到一陣寒意。他色厲內荏地吼道:“放…放你孃的屁!什麼律不律的!你…你嚇唬誰?兄弟們,給我……”
“大膽!”張牧陡然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他目光如電,直射王癩子,同時右手伸進懷中,取出一面小巧卻極為精緻的腰牌,高舉過頭頂。那腰牌在雨後的微光下閃爍著銀質特有的冷輝,上面“太常博士”四個篆體字清晰可辨,下方還刻著象徵官員身份的魚符紋樣。
“本官乃是天子欽點的新科狀元,現被授予太常博士之職,奉旨前去上任!你們這些刁民,光天化日之下,強買強賣,侮辱良善百姓,更對本官咆哮無禮,眼裡還有朝廷法度嗎?心裡還有半點敬畏之心嗎?”張牧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久居朝廷官員特有的威嚴氣勢,那是一種浸潤了經史典籍、又得沐皇帝恩澤後自然生髮的凜然正氣,絕非虛張聲勢。
“狀元?太…太常博士?”王癩子如同被雷劈中,臉上的凶橫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煞白一片。他雖然不知道太常博士具體管什麼,但“狀元”、“奉旨”、“本官”這幾個詞,足以擊潰他所有的心理防線。他身後的嘍囉們更是嚇得魂飛魄散,腿肚子直打顫,有兩個膽小的已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們有眼無珠!都是王癩子他…他逼我們來的!”
王癩子渾身像篩糠一樣抖了起來,那股潑皮無賴的勁頭早已煙消雲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泥濘裡,不顧地上骯髒,像搗蒜一樣磕起頭來,額頭瞬間沾滿了泥漿:“青天…青天大老爺!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貴人!求大人開恩!饒小人一條狗命吧!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語無倫次,鼻涕眼淚一起流,哪裡還有半分剛才的囂張氣焰。
張牧冷冷地看著腳下磕頭如搗蒜的王癩子,眼神中沒有一絲憐憫,只有深沉的厭惡和對法律被踐踏的痛心。他沉聲道:“你們的行為,法律條文清清楚楚,自有公斷!立刻把毀壞的絲線,照價賠償給老丈!要是少一個銅板……” 他目光掃過那幾個嘍囉,“你們都是見證人,如果有差錯,一併連坐治罪!”
“賠!賠!馬上賠!雙倍賠!”王癩子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油膩的破錢袋,也顧不得數錢,一股腦兒全倒出來,連滾帶爬地捧到那早已嚇呆的老翁面前,“老丈!老丈您拿著!都拿著!是小的該死!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 那堆銅錢散亂地滾在泥地上,沾滿了汙泥。
老翁顫抖著不敢去接。張牧溫和地說:“老丈,這是你應得的賠償,收下吧。快點回家去,這裡不適合久留。”
老翁這才如夢初醒,老淚縱橫,對著張牧深深作揖,又感激地看了馬瑩一眼,胡亂撿起地上沒被完全汙損的絲線和那些沾滿泥的銅錢,也顧不上收拾攤位,踉踉蹌蹌地擠出人群,飛快地消失在集市盡頭。
張牧的目光轉向王癩子一夥,聲音恢復了冰冷:“滾!今天這件事,本官會記下。要是再聽說你們在這裡作惡,一定嚴懲不貸!”
“謝大人!謝大人不殺之恩!”王癩子如獲大赦,帶著幾個同樣失魂落魄的手下,連滾帶爬,狼狽不堪地鑽入人群縫隙,眨眼間逃得無影無蹤。
一場風波,來得快,去得也快。圍觀的眾人見惡人已逃,又敬畏地看了一眼那位年輕卻氣度非凡的狀元郎,低聲議論著,也漸漸散去。濕漉漉的集市空地中央,只剩下張牧、馬瑩,以及那頭安靜站著的青驢。
喧囂退去,只剩下運河上船工隱約的號子聲和遠處柳樹梢頭的鳥鳴傳來。雨後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殘留的絲線淡香,重新瀰漫在空氣裡。馬瑩深吸一口氣,剛才強壓下去的驚悸與緊繃的神經此刻才緩緩鬆弛下來,心口還怦怦直跳。她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走到張牧面前,鄭重其事地收斂衣襟,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萬福禮。
“民女馬瑩,謝過大人出手相救之恩。若不是大人仗義執言,震懾住那些壞人,今天這事恐怕難以善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劫後餘生的輕微顫抖,但更多的是真誠的感激與欽佩。她抬起頭,目光清澈地望向張牧,補充道,“民女在城內經營一家小繡坊,名叫‘玲瓏繡坊’。今天出城,是為了採購一批緊要的絲線原料。”她特意點明身份,既是坦誠相告,也是表明自己並非來路不明之人。
張牧早已認出她就是那夜破廟外靜聽塤音的女子。只是此刻她褪去了雨夜的朦朧與沉靜,在日光下更顯清麗,眉宇間那份商家的幹練與方才面對惡徒時的鎮定堅韌,給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他抬手虛扶(表示不必行禮):“娘子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讀書人的本分。何況他們的行為,踐踏法律,欺凌弱小,我張某身為朝廷命官,豈能坐視不管?”他語氣平和,帶著一種自然的坦蕩。目光落在她空空的雙手和被王癩子摔在泥濘中的幾束上好絲線上,關切地問:“只是可惜了娘子看中的絲線,被那潑皮汙損毀壞了。不知還能找到替代的嗎?”
馬瑩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幾束沾滿污泥、絲縷凌亂的絲線,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隨即搖搖頭,露出一抹堅韌而豁達的淺笑:“一點損失,還能承受。老丈剩下的絲線雖好,卻也不夠我需要用的量。汴京周邊的絲線市場不止這一處,民女再去別處找便是。倒是大人您……”她頓了頓,眼中流露出真誠的關切,“剛才為民女仗義執言,不惜亮明身份震懾惡徒,民女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大人剛剛被授予官職,正要前去上任,如果因為這等小事和地方上的壞人結下仇怨,恐怕會留下後患。”她心思細膩,立刻想到了張牧可能面臨的潛在麻煩。
張牧聽了,淡然一笑,那笑容沖淡了方才的凜冽,顯出幾分讀書人的溫潤:“娘子多慮了。雷霆雨露,都是皇上的恩典。我張牧做官,只求上不辜負皇恩,下對得起黎民百姓。如果因為秉公直言、保護良善而招致小人的怨恨,那麼這官,不做也罷。”話語雖輕,卻自有一股剛正不屈的傲然與堅定。他頓了頓,看著馬瑩清亮的眼眸,忽然問道:“那夜城郊破廟外,聽塤(陶笛)的人,可是娘子?”
馬瑩微微一怔,隨即坦然點頭,眼中掠過一絲追憶與暖意:“正是民女。那夜春雨連綿,民女為考察絲線行情路過城外,被廟中傳出的塤音所吸引。曲調悲愴蒼涼,卻又隱隱蘊含著山河壯闊的氣概,讓人聽了心中震動。只是當時夜色深沉,雨幕相隔,沒能看清吹塤之人的面目。沒想到今天竟在此地得見恩公真容,更兼狀元之才,清正之風,實在是三生有幸。”她的話語中充滿了對那夜樂聲的欣賞,更增添了對眼前之人才華與品格的敬重。
“山河壯闊的氣概?”張牧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似有萬千感慨。那夜廟中吹奏《黍離》(古曲名,多表達故國之思、哀傷之情),心中鬱結的是屢次考試落榜的失意,是對百姓生活困苦的憂慮,是書生意氣的沉鬱。未曾想,竟被這位素不相識的繡坊娘子聽出了其中潛藏的、連他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胸襟抱負。“娘子聽力真好,更是知音人。”他由衷讚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遇到知己的欣然。他隨即想起什麼,問道:“剛才聽娘子說,經營繡坊?可是那以繡工精巧、算學精妙聞名的‘玲瓏繡坊’?”他離開京城前,似乎曾聽同僚提起過汴京新近崛起的一家繡坊,主人是位年輕女子,經營手段相當了得。
馬瑩有些意外,隨即莞爾一笑:“一點點微末名聲,竟然傳入大人清雅的耳中?正是民女經營的。不過是些養家餬口的手藝罷了。”她語氣謙遜,但眼神中卻自然流露出對自己事業的專注與自信。
“娘子太謙虛了。能把商賈之事經營得這樣有聲有色,也是經世致用的才能。”張牧誠懇地說。他並非迂腐的士大夫,深知百姓生活艱難,各行各業都有其門道。兩人相視一笑,初次正式交談,卻因那夜塤音的無形牽繫和剛才共同經歷的風波,竟有種奇妙的熟悉與默契在無聲中流淌。
一陣微涼的春風拂過,帶著運河的水汽和雨後泥土的氣息。馬瑩看著張僕僕風塵卻依舊清朗的面容,以及他身邊那頭馱著簡單行囊的青驢,心中一動。她解下一直斜挎在身側的一個小巧靛藍色粗布包袱,動作利落地打開。裡面除了幾卷絲線樣本和一本用極小楷體寫滿密密麻麻數字的簿冊,赫然露出一個不足巴掌大的扁圓形白瓷小壺。壺身素淨無紋,只在壺蓋處用青釉細細勾勒出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清雅別致。
馬瑩小心翼翼地取出瓷壺,雙手捧到張牧面前,臉頰微不可察地泛起一絲極淡的紅暈,語氣卻大方坦然:“剛才聽大人與那潑皮言談間,提到‘好酒’二字(指張牧斥責王癩子滿身酒氣)。民女沒有別的長物,只有這壺自家釀的梅子酒,勉強還能入口。這酒取清明後剛成熟的青梅,用山泉水浸泡洗淨,配上少許冰糖和甘草,裝進壇子密封好,埋在老梅樹下,等到深秋才啟出來。雖然不是瓊漿玉液,卻也酸甜清冽,能解乏止渴,也能壓驚。今天承蒙大人解圍,無以為謝,這壺酒權當一點心意,希望大人不要嫌棄簡陋,路上可以潤潤喉嚨。”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這酒性溫和,不容易上頭,大人淺淺喝一點沒關係。”話語間,流露出女子特有的細心體貼。
張牧的目光落在那素雅的白瓷小壺上,那枝青釉梅花彷彿在雨後的微光下有了生命。他並非嗜酒之人,但此刻,這壺酒所承載的情誼卻遠勝過美酒本身。他伸出雙手,鄭重地接過。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馬瑩遞壺的手指,微涼而柔韌,帶著常年與絲線打交道的薄繭。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中帶著酸甜梅子氣息的酒香,從壺口隱隱透出。
“多謝娘子的好意。”張牧的聲音溫和了許多,他低頭看著手中的小壺,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冰涼的瓷壁和壺蓋上凸起的梅花紋路,彷彿能感受到那份用心。“這酒承載的,是娘子的巧思與情誼,遠勝過千金。我張牧一定細細品嘗。”他將小壺小心地收進自己隨身的行囊中,和幾卷書冊放在一起。
“大人此去,是往北方嗎?”馬瑩輕聲問道,目光掠過他簡單的行裝和那頭溫順的青驢。
“正是,去太常寺任職。”張牧點頭,目光投向北方官道蜿蜒的方向,眼神變得深邃而凝重,“新授予的官職,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前路如何,還不知道,只能盡自己的力量,求個問心無愧罷了。”他語氣平淡,卻透出一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沉毅。神宗皇帝的期許,主持變法的重臣(如王安石)的注視,朝廷的風雲變幻,都沉甸甸地壓在這位新科狀元的肩頭。
馬瑩靜靜地聽著,她能感受到那平淡話語下洶湧的暗流。她不懂朝廷上的風雲,卻深諳經營之道,明白無論身處朝廷高位還是民間底層,行路的艱難,道理是相通的。她看著張牧清瘦而堅定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敬意,亦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觸動。她再次收斂衣襟行禮,言辭懇切:“大人高才清志,心懷國家社稷,此去一定能施展抱負,為國為民建立一番功業。民女在汴京,遙祝大人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多謝娘子吉言。”張牧拱手還禮,唇邊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他牽過青驢的韁繩,那驢子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意,輕輕甩了甩頭,頸間的小銅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打破了這片刻寧靜的告別氛圍。“娘子也請多保重。汴京繁華,也多風波。玲瓏繡坊,名聲已經起來了,更需要謹慎經營。”他意有所指地提醒了一句。
“民女謹記大人教誨。”馬瑩鄭重地應答。
張牧不再多說,最後看了一眼這位在廟宇雨夜初聞其聲、在泥濘集市再見其人的奇女子,微微點頭,轉身牽著青驢,踏上了濕漉漉、佈滿車轍印的北上官道。靛藍色的身影在初晴的微光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異常挺拔,步履沉穩,一步步融入北行的人流與車馬之中。驢頸的銅鈴聲叮叮噹噹,漸行漸遠,最終被運河上悠長的船工號子和官道的喧囂所吞沒。
馬瑩站在原地,目送著那藍衫背影消失在官道拐角處垂柳的嫩綠煙靄裡,久久未動。春風拂過她額前的碎髮,帶著運河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方才被他無意觸碰過的手背,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涼的觸感。心頭百感交集,有脫離困境的釋然,有深切的感激,有對他前路的隱隱擔憂,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如同那壺中梅子酒般微酸又回甘的漣漪在輕輕盪漾。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那裝著梅子酒的小壺已經贈出,騰出的位置……她的目光轉向散落著汙泥絲線的狼藉攤位,又投向集市上依舊喧鬧的其他絲線商販。那雙清亮的眼眸中,方才的柔和波光瞬間褪去,重新凝聚起繡坊掌舵人特有的冷靜、銳利與不容動搖的堅韌。宮廷大單的工期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絲線,必須儘快找到,而且必須是最好的。
馬瑩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毫不猶豫地轉身,裙襬在泥濘的地面上劃過一道利落的弧線,再次義無反顧地扎入了那片喧囂嘈雜、充滿算計卻也蘊藏機遇的絲線海洋之中。她的腳步比來時更加沉穩有力,目標依舊明確,只是心底深處,悄然埋下了一顆種子,關乎一段始於悲涼塤音、成於泥濘市集的奇妙際遇,以及一個牽繫著家國抱負與女子生計的、未知的將來。運河的水,無聲地流淌著,映照著汴京的繁華與世道的艱辛,也默默承載著無數如絲線般交織又延展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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