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賭場。水晶燈瀉下的光，冷得像凍僵的骨髓，流淌在猩紅地毯上，反射著老虎機外殼冰冷的光澤。空氣是凝滯的油，混雜著銅臭、汗酸、廉價香水與永不疲倦的電子尖叫。我行走其間，三十二歲的軀殼，姓名早已鏽蝕，胸牌上只刻著冰冷的工號與頭銜：何坤賢，場務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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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間對講機震動，電流嘶鳴刮擦耳膜。 「副理，D區死角，七號機，吞幣無響應，客人鬧退錢。」是監視器老劉的聲音，背景音裡輪盤球跳得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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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區角落是賭場的盲腸。幾盆巨大得跋扈的散尾葵投下濃得化不開的暗影。編號D-07的老虎機，像被遺忘的棄兒，半藏在肥厚葉片後，螢幕一片死寂。一個花襯衫男人正焦躁地戳著投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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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抱歉。」我的聲音滑出，裹著職業的潤滑脂，臉上掛起千錘百煉的假笑。目光掠過他漲紅的頸項，直抵機器。安撫，退幣，小額籌碼——用最廉價的膏藥，封堵每一絲可能燎原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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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老子手氣剛順……」 花襯衫男人渾濁的抱怨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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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客人，明白狀況，即刻處理，小問題。」我側過身子，按下對講鍵，「D-07隔離檢修，預備圍板，叫老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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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綠絨布圍板立起，沉重如棺蓋，將角落與喧囂世界粗暴割裂。葉片擦過絨面，沙沙作響，像細碎的啃噬。兩名綠制服門神守在入口。空氣突然滯重，土腥氣裡，悄悄混入一絲……難以言喻的陳腐甜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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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彎腰鑽入，工具箱沉悶墜地，他花白的頭髮油膩地貼在額角。 「這老傢伙，又鬧脾氣了？」他煙嗓沙啞地嘟囔著，一邊蹲下，一邊掏出鑰匙串，叮噹亂響，精準插入機底暗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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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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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粗糙的手指摳住機底邊緣，用力一扳——鉸鏈發出朽木摩擦般的呻吟，機殼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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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氣味猛地撞出。像腐爛內臟混著劣質糖果，在濕熱蒸籠裡燜煮到極致，濃烈、甜膩、令人窒息的惡臭。它蠻橫地鑽進我的鼻腔，黏附在喉管，沉甸甸地壓向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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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陳的動作凝固了，臉上的所有不耐煩瞬間被抽空，只剩死灰。他的嘴巴無意識地張著，喉嚨裡擠不出一點聲音。他觸電般縮手，身體劇晃，老虎機沉重的機殼失去支撐，「砰」地砸回，又彈開些許，露出更大的黑暗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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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外，賭場的電子狂歡節仍是亢奮嘶鳴，扭曲成模糊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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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伯？那麼吵？搞甚麼？手滑了？」屏風口外，年輕的綠色制服探頭，他帶著困惑的笑意，目光越過僵硬的我們，投向那敞開的、散發著惡臭的黑暗內部。笑意瞬間凍結在臉上，眼白在昏暗中驟然放大。下一秒，撕心裂肺的干嘔從他喉管深處爆開。他摀住嘴，踉蹌撞上圍板，絨布劇烈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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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一片空白。所有聲音——倒氣聲、嘔吐聲、喧囂聲——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尖銳的蜂鳴聲。我的雙腳卻像生了根，拖著我向前，而指尖觸到冰冷粗糙的機殼邊緣，我用力地掀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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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嗇的光線探入機器的腹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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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暗紅，曾經鮮豔，如今像被反覆踐踏浸泡在污穢泥沼裡，褪成絕望的、骯髒的赭色，那是一條小小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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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子裹著一具蜷縮的軀體，異常瘦小，以一種活物絕無可能做到的、被暴力擠壓的扭曲姿態，塞在冰冷的金屬與塑膠牢籠中。像一袋被遺棄的、破敗的垃圾。小小的頭顱側歪著，臉頰緊貼冰冷底板，皮膚呈現出蠟像館裡陳列品那種青白死灰，皮下隱隱透出暗沉的淤血網。稀疏的頭髮被某種黏稠物黏成一綹綹，緊貼著小小的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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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下移，落到那雙從褪色裙擺下勉強露出的纖細小腿上，腳踝脆弱得彷彿一折即斷。腳上套著一雙小小的、污穢不堪的白色短襪。左邊襪子的腳踝處，一顆用廉價紅線繡成的櫻桃圖案，頑強地刺入我的瞳孔——紅色已暈染、發黑，像一塊乾涸凝結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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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顆褪色的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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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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顱腔內彷彿有玻璃轟然炸裂！眼前的一切——昏暗光影、搖曳葉影、老陳死灰的臉、機器冰冷的構件——瘋狂旋轉、扭曲、褪色、拉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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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死死釘在那顆襪子上發黑的櫻桃上。記憶碎片帶著尖利的稜角，狠狠扎進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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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小的身影，總愛穿著這條洗得發白的紅裙子，像一團不知愁的火焰在屋裡笨拙地跑。她喜歡仰著小臉看我，眼睛亮得驚人，盛滿毫無保留的信任。就在上週，在那間充斥著廉價香水味、令人窒息的客廳，她也是這樣仰著頭，小小的手指點著我的手，聲音清脆得像玻璃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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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的手掌好大啊！」那時我塗著黑色的指甲油，她咯咯笑著，小臉純粹。我的後媽，那個妝容永遠精緻、眼神銳利如刀的女人，坐在不遠處的沙發上，不耐煩地皺緊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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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後媽帶來的女兒。我的……繼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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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窒息的劇痛，撞得肋骨生疼。喉嚨湧上濃烈的腥甜，胃袋縮成一塊冰硬的鐵塊，猛烈抽搐，冷汗瞬間浸透襯衫後背，冰冷黏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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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怎麼會是莉莉？是誰把她塞進這冰冷的鋼鐵腸胃？甚麼時候？無數毒蛇般的問題在腦中噬咬，帶來尖銳的疼，卻無解。只有那顆發黑的櫻桃，在昏光下，像一隻充滿惡毒嘲諷的獨眼，死死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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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外，年輕同事的乾嘔聲斷斷續續，像砂紙磨神經。老陳佝僂著，雙手撐膝，肩膀劇烈聳動，每一次喘息都像瀕死的掙扎。墨綠圍板隔絕視線，卻擋不住那無所不在、甜膩到令人發瘋的腐爛惡臭。賭場換了更激昂的曲子，鼓點沉悶地穿透絨布，一下，又一下，殘忍地錘擊著這凝固的恐怖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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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被拉長、凝固，又飛快地流逝。每一秒都是酷刑。盯著那顆櫻桃，指甲深陷掌心，疼痛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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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間對講機再次震動！嗡嗡蜂鳴在死寂中如同驚雷。老劉的聲音帶著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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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理？D-07搞掂了？後面的客人也問，好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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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襪子上那顆發黑的櫻桃，在昏光中驟然放大，灼燒著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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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場不需要真相，賭場只需要運作，像永不停歇的絞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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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障？排除它。異常？掩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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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那「故障」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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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冰冷徹骨的平靜，毫無預警地淹沒了狂跳的心臟和翻攪的胃。那不是勇氣，是更深沉的麻木，是靈魂被碾碎後的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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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手，動作僵硬如提線木偶，指尖觸到對講機冰涼的殼，我按下通話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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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乾裂黏連，用舌尖緩慢舔過，鐵鏽味更濃。我張開嘴，喉嚨肌肉如鏽蝕齒輪艱澀轉動，而發出的聲音陌生得可怕。平穩，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屬於「副理」的、安撫人心的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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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故障排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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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不大，卻穿透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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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路老化短路，D-07未能立即運作，先安撫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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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口外，剛吐完、面如死灰的年輕綠制服猛地抬頭，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老陳佝僂的背部瞬間繃直，渾濁老眼裡爆發出駭然與瀕臨崩潰的渾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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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移開視線，那些目光太燙了。我重新落回敞開的機殼內，落在那蜷縮的暗紅身影上，落在那隻穿著發黑櫻桃襪的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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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的指令已下。賭場的齒輪，不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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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卡住的是一具童屍。即使她叫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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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緩緩地，深深地吸氣，那飽含腐敗甜腥的空氣湧入肺葉，像無數冰針穿刺，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顫抖着。我越靠近那暗紅的裙角，空氣越黏稠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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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光死死釘在莉莉那隻穿著櫻桃襪的腳踝上，她青白的皮膚在昏暗中泛著死玉的光澤。我的視野邊緣開始閃爍、發黑，尖銳的蜂鳴再次充斥耳鼓，幾乎淹沒屏風外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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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僵硬、可能沾著暗紅黏稠物的裙角邊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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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徹底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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