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的六月像一塊被反覆揉捏的濕海綿,空氣里的濕熱裹著梅雨季節的黏膩,糊在阿凱裸露的胳膊上。九龍公園的小草坪被連續一周的雨水泡得鬆軟,橡膠球落在本壘板旁的泥坑裡,濺起的水花混著草屑,打濕了他褲腳——那是雨晴寄來的、繡著阿美族紋樣的運動褲。
“再來!注意手腕翻轉,像捲海浪一樣!“ 陳伯的聲音穿透雨霧,帶著廣東話特有的硬朗。他站在臨時充當投手丘的土坡上,手裡攥著濕透的棒球,袖口還沾著今早茶餐廳打工時濺上的油漬。
阿凱深吸一口氣,雨水順著帽簷滴進眼睛。他舉起那根用舊水管改造的球棒,模仿著雨晴錶哥在視頻里演示的「海浪式投球」,手腕發力——球離手的瞬間卻因地面濕滑而失去平衡,歪歪扭扭地砸在三壘方向的草叢裡。
“嘖,又歪了。”陳伯皺著眉,把球撿回來,「速球卡在130km/h,變化球沒準頭,這樣下去,『草根杯』的風光就是你的天花板了。 」
這句話像一顆釘子,釘在阿凱心裡。他知道陳伯沒說錯。自去年那場雨中全壘打后,他在香港業餘棒球圈成了小有名氣的「天臺小子」,甚至有YouTube頻道來九龍公園拍過專題片,標題是《旺角唐樓天臺上的大谷夢》。但熱度散去,現實的瓶頸像水泥地一樣堅硬:香港沒有專業的棒球訓練場,陪練的隊友不是上班族就是中學生,唯一的「投手」陳伯年近六十,最快球速不過120km/h。
“陳伯,”阿凱蹲下來,用手套擦著球棒上的泥,“我試過用手機APP測球速,怎麼練都上不去……是不是我真的不行? ”
陳伯沒說話,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泛黃的剪報——那是 1997 年香港棒球錦標賽的合照,照片裡的陳伯站在最前排,身後是綠油油的正規球場,看臺上坐滿了觀眾。“當年我們打甲組聯賽,場地也是借來的,投手還是賣魚佬轉行的。”他指尖劃過照片,“香港打棒球,難就難在'沒根',像水泥縫裡的草,長不高。 ”
現實的打擊接踵而至。阿凱申請香港青年體育基金,申請表在「項目意義」一欄卡了殼 ——比起足球籃球,棒球實在太邊緣,最終回復是「建議轉向主流運動專案」……為了攢錢買一副專業護具,他在便利店加了夜班,淩晨兩點下班回家,倒頭睡三小時又得爬起來練球,結果在一次揮棒時,手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疲勞性扭傷,醫生告誡他至少休息兩周。
躺在唐樓出租屋的小床上,阿凱盯著天花板上的水漬。牆壁上的大谷翔平海報被潮氣浸得邊角捲起,眼神依舊銳利,卻像隔著一層模糊的玻璃。手機螢幕亮著,雨晴發來的視頻請求跳了出來,他猶豫了幾秒,劃開了接聽。
“阿凱! 你的手腕怎麼樣了?雨晴的臉出現在螢幕里,身後是台東部落的木屋,背景音有隱約的海浪聲。她手腕上戴著新編的月桃葉手環,顏色翠綠得像要滴出水來。
阿凱把扭傷的手腕舉到鏡頭前,勉強笑了笑:「沒事,小傷。 」
雨晴卻看穿了他的強撐:「我表哥說,他以前在台東體中訓練,手腕也受過傷,後來用海邊的沙子熱敷就好了。「她頓了頓,聲音放輕,「阿凱,你有沒有想過……來台灣訓練? 台東體中有退役的職棒教練,場地也是專業的。 」
臺灣。這個詞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阿凱想起雨晴爺爺筆記里的話:「海的那邊有更大的浪。」可他是香港仔,連維多利亞港都沒出過幾次,去陌生的島嶼打球,聽起來像漫畫里的劇情。
「可是……簽證怎麼辦?錢呢? 」他下意識地找藉口。
「簽證我來想辦法!我阿公以前是部落長老,在台東縣政府有認識的人;錢的話,我家民宿可以免費住!雨晴語速很快,眼睛亮晶晶的,你還記得嗎?你說過想看看台東的海邊球場,那裡的沙子會記住每一次揮棒的聲音。」
視訊那頭,雨晴把手機轉向窗外,鏡頭裡出現一片金色的沙灘,幾個阿美族少年正赤足追著橡膠球跑,海浪聲嘩啦啦地湧進聽筒,像某種古老的召喚。阿凱看著螢幕里的海,又看了看自己房間牆壁上那道滲水的裂縫——那裂縫從天花板延伸到牆角,像極了他在香港棒球路上遇到的阻礙。
“我……”他剛想開口,樓下茶餐廳的夥計用大喊:「阿凱!落大雨,收衫啊!」
阿凱匆匆掛了電話,跑到天臺收衣服。雨水打在鐵皮屋頂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和他心跳的節奏重合。他低頭看見晾衣繩上掛著的月桃葉手環,被雨水洗得格外鮮亮,葉片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虹的光。
也許陳伯說得對,香港的水泥地養不出參天大樹。但雨晴說的那片海,會不會真的有讓夢想生根的土壤?
阿凱握緊了還在隱隱作痛的手腕,雨水順著指縫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窪。遠處,旺角的霓虹燈在雨幕中若隱若現,而他的目光,第一次越過密集的唐樓,望向了更遙遠的、被太平洋環繞的方向。那裡有他沒見過的沙灘,有雨晴說的 “會記住揮棒聲” 的土地,還有——或許——打破水泥天花板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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